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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长沙城里的第二号人物是吴信义。

    钢钩吴信义。

    钢钩吴信义跟鬼枪追魂汤中火是拜把兄弟。

    汤中火是老大。吴信义是老二。

    所以,湘东这一带的黑道上,都喊这位钢钩为吴二爷。

    鬼枪追魂汤中火是个有心机的人,但如跟这位吴爷比起来,还是差得很远。

    他们结拜兄弟的事,便是一个例子。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当时汤中火四十八岁,吴信义四十九岁,但是在叙齿时,吴信义却替自己自动减掉了三岁。

    他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他要汤中火当老大。

    结果他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

    前后不到三年功夫,他由一个外地来的穷光蛋,摇身一变,成了一家赌坊,两间妓院,以及七家木材行的大东家。

    这都是他跟着汤中火一声声喊老大的好处。

    (二)

    不知道这位吴二爷底细的人,听了他的外号,老以为他的兵刃一定是对钢钩,其实错了!

    钢钩,就是他的一双手。

    这位吴二爷有个很奇怪的嗜好,就是欢喜吃狗心狗肺,而且要吃活狗的,当场取出,蘸着佐料吃。

    他吃狗心狗肺,决不劳动别人。

    野狗抓到了,只要合了他的意思,他就会一把揪过来,嗤的一声,五指插入狗腹,随便掏两下,便能把一副狗心狗肺完整而血淋淋的掏出来。

    狗的皮肉相当坚韧,普通人以利刀开膛,都很费手脚,但一到他的手上,就像以竹筷来拨豆腐般,毫无阻碍。由此可见,这位吴二爷在双臂及十指上的功力,该多深厚!

    明眼人都很清楚,吴二爷的一身武功,绝不比汤大爷差。

    不仅不差,可能还要强出甚多。

    但是,无论人前人后,这位吴二爷都说自己的武功,是庄稼把式,不成玩意儿,跟他们老大比起来,连十成里的两成都占不到。

    汤大爷听到吴二爷如此夸赞他,虽明晓得有点过分,心底下还是满舒服的。

    所以,他们哥儿俩一直处得很好。

    好得赛过了亲兄弟。

    如果有人告诉汤大爷,说他这位拜把兄弟靠不住,要他小心提防着点,汤大爷准会毫不犹豫,一拳打碎这人的门牙!

    这种事情,当然永远不会发生,谁会吃饱了嫌撑着,找自己门牙的麻烦?

    但实情却是如此。

    (三)

    吴信义是吴火狮的人。

    吴火狮的侄子。

    吴火狮虽然在天门山断魂寨啸聚了一股势力,但他一向觑视的,却是湘东这块肥美的地盘。

    他不敢公然与鬼枪追魂汤中火争夺这块地盘的原因,顾忌的并不是鬼枪追魂汤中火本人,而是汤中火的师父,君山天哑老人。

    三十多年前,江湖上枪法最好的人,是云梦的花枪薛人贵。

    薛人贵一枝花枪纵横中州数十年,所向无敌,闻者丧胆。

    他一生中只败过—次。

    这仅有的一次挫败,不但坏了他一生英名,也带走了他的生命,打败花枪的人,便是君山天哑老人。

    花枪薛人贵并非命丧当场,他是带着枪伤,回到云梦山庄,经过治疗无效,才去世的。

    当他弥留之际,他说过这样几句话:“君山天哑老人一天不死,使枪的人,最好少要班门弄斧,炫耀自己的枪法。”

    他这几句话,当时是说给他得意的首徒吴火狮听的。

    吴火狮一直没有忘记师父的叮嘱。

    所以,他尽管垂涎鬼枪追魂汤中火在湘东一带的基业,却始终不敢明目张胆的夺取。

    他一直都在静心等待机会。

    等待天哑老人去世。

    天哑老人年纪已经不小了,但遗憾的是,这个老哑巴却似乎越活越健壮。八十岁左右的人,居然还能在四九寒天,跳进洞庭湖里抓活龟。

    吴火狮渐渐不耐烦起来。

    钢钩吴信义是他派出的一支伏兵。

    吴信义表现极佳,这七八年来,他笼络住汤中火,弄到不少银子,其中大部分都孝敬了叔父吴火狮。

    但吴火狮并不以此为满足。

    他见吴信义银子愈是来得不费周章,心头愈是痒得厉害。

    结果,暴虎吕耀庭便成了第一个枉死鬼。

    下一个枉死鬼是谁?

    (四)

    钢钩吴信义吴二爷生活很有规律。

    他每天的作息时间,差不多都是固定的,晌午时分起床,喝茶、吸烟、姨太太捶背,然后是一顿丰盛的午膳。饭后,回笼小睡片刻。再接着,这位吴二爷便可以一直工作到深宵。

    木材行的工作粗重繁杂,吴二爷没有多大兴趣。

    同时,他所派出去的掌柜、师爷,都很精明可靠,每隔三五天,或是遇上重大决定,他只须盘盘帐目,或者酌情指示一下,也就可以了。

    几家妓院,货色差,价钱低,进出的都是一些过路商贾,吴二爷已收三房姨太大,加上身份不似当年,所以平常也懒得前去走动。

    不过,千古以来,这究竟是一种本轻利重的行业,说起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每月的收入却颇为可观。

    吴二爷对这二座妓院,虽然不常前去走动,在管理上却极为严格。

    七八年来,前前后后,他已更换了八名管事。

    谁若是经营能力不够,或是想在银钱帐目上打他的主意,前者,吴二爷请他“滚蛋”后者,吴二爷请他“回老家”

    滚蛋,回老家,意思好像差不多,但在黑道上,却是两个含义迥异的术语,内行人自然是心照不宣,心中有数。

    因此,吴二爷整天的大部份时间,都用在照顾他的那赌坊上。

    在一般黑道人物的心目中,能够经营一个赌坊,便无异寻获了一座开拓不尽的银矿。

    但是,尽管赌坊利息令人眼红,在黑道上却不是个抢手的行当。

    因为,要想顺顺当当的经营一个赌坊,也不是件容易事。

    除了场地、资金、人手,还得在地方上具有一股罩得住的势力。否则,别的不说,只要碰上一个像暴虎吕耀庭那样的人物,就够你人仰马翻的了。

    吴二爷的富贵赌坊,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他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在湘东一带的黑道上,没有人惹得起鬼枪追魂汤大爷。

    而知道汤大爷的人,就一定会知道有个吴信义吴二爷。

    这跟断魂枪吴火狮因为顾忌君山天哑老人,而不敢进逼鬼枪追魂汤中火,是同样的道理。

    (五)

    吴二爷每天出门时,心情都很愉快。

    今天也是一样。

    吴二爷今天之所以能保持愉快的心情,是因为他尚未接获,暴虎吕耀庭已于昨晚在三湘第一楼失手丧命的消息。

    为了避免一些大输家以及黑道上的一些青皮痞棍的无谓纠缠,吴二爷每次进入富贵赌坊,都是从后门悄然而入。

    后门平时铁闩深锁,每天只供吴二爷进出各一次,赌坊中其他的人谁也不得使用。

    从后门走进来,是座小花园,园中有间精致的小书房。

    这间书房,便是吴二爷每天一边喝酒,一边指挥赌坊大局的核心重地。

    每天这个时候,吴二爷走进书房,大总管黄必烈都必然会早他一步,恭恭敬敬的候在那里,以便交代前一天的帐目,同时接受当天的指示。

    今天,吴二爷走进书房,目光所及,不禁微微一怔。

    书房中一名虎虎有生气的青年汉子,本来坐在那里喝茶,看到吴二爷进门,立即长身离座,含笑抱拳请安。

    但这汉子并不是大总管黄必烈,而是三总管张小呆。

    大总管黄必烈,二总管尤清,三总管张小呆,都是吴二爷得力的心腹人物。

    三人平时都可能不经通报,而径直入后花园这片禁地,向吴二爷面禀大小事务。

    但按照惯例,每天第一个会见吴二爷的人,则一定是大总管黄必烈。

    吴二爷感到意外,便是奇怪今天为什么会忽然乱了规矩?

    “老黄今天没有来?”

    “来了。”

    “人呢?”

    “在前面厢房里招待一位贵宾。”

    “贵宾?”

    “是的。”

    “谁?”

    “麻师爷。”

    听到麻师爷三个字,吴二爷双眉不禁微微一皱。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钢钩吴信义对他们老大汤大爷身边的那位第一号红人活无常麻竹庭,总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心里头始终有个疙瘩。

    实际上,他跟这位活无常并无丝毫怨隙。

    两人平时见了面,一个喊“二老爷”一个喊“麻师爷”也是亲热得不得了。

    据旁人透露,背地里在汤大爷面前,这位麻师爷一提起吴二爷,就竖起大拇指,说吴二爷性情中人,讲义气,有担当,是条汉子。

    饶是如此,吴二爷对这位活无常还是无法产生好感。

    甚至吴二爷自己,有时候也觉得有点过份,因为,他实在找不出他讨厌这位麻师爷的理由。

    “汤大爷派他来的?”

    “好像不是。”

    “什么叫好像?”

    三总管张小呆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他要小的把这封信交给二老爷,说是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二老爷商量。”

    吴二爷不禁又皱起了眉头。“人已来了,还要写信,这算那门子的礼节?”

    三总管张小呆只好轻轻咳嗽。

    因为他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吴二爷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很快的就看完了这封信。

    看完这封信,吴二爷一张脸孔,突然涨得通红。

    “我操你祖奶奶的——蓬!”

    吴二爷一掌拍下去,一张桃心木的四仙桌儿,应声四分五裂。

    三总管张小呆晓得吴二爷骂的不是他,仍然吓了一大跳。

    “这个混帐王八蛋,你瞧瞧。”

    吴二爷将信笺递给了张小呆,张小呆只好接下。

    “二老爷:不才因某项用途需款甚巨,手头一时不顺,请惠借现银十万两以应急。至盼,至感,弟麻竹庭百拜。”

    “你说这个狗娘养的混帐不混帐?”吴二爷气得浑身发抖:“他把我吴信义当成什么东西?他奶奶的,他自己又是什么东西?我姓吴的吃的是他的银子?他以为我这个富贵赌坊是座金矿?”

    张小呆也为之大感意外。

    黑道人物向赌坊子打抽丰,并不稀奇,但多少总有个谱儿。

    俗语说得好:“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二。”

    这两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能逾越本分,都要为自己也要为别人留点余地。

    赌坊的进益虽说优厚,但也绝不如一般人想像中的那样日进斗金。

    就拿富贵赌坊来说,平均下来,一天能有两三百两银子的进帐,已算是很不错的了。

    一天三百两,十天三千两,一个月将近一万两。

    一个月收入一万两银子,当然是个很吓人的数字。

    但如果要赌坊主人一次付出十万两,这个数字就更惊人了。

    这个数字要赌坊:主人花多长的时间,才能赚得起来?

    三年不吃不喝,一切开销,另掏腰包?

    更重要的一点是:谁有资格提出这种要求?赌坊主人又凭什么一定要付出这笔数目?

    三总管张小呆的一双眉头,也不期而然地皱了起来。“我看我们这位麻师爷的脑袋瓜子一定出了毛病。”

    吴二爷手一挥,咬牙切齿的道:“小张,你去告诉他!”

    小张眼珠子一转,突然道:“不,慢点,二老爷,我看这里面好像有点蹊跷。”

    “什么蹊跷?”

    “我看麻师爷不是那种人。”

    “不是哪种人?”

    “不是那种不懂天高地厚的人。”

    “那他为什么要如此狮子大开口?”

    “依小的看来,他也许以为自己抓住了二老爷什么把柄。”

    吴二爷差点跳了起来道:“混帐,他——”

    吴二爷没有跳起来,三总管张小呆却差点吓得跳了起来。

    因为他非常清楚他们这位东家的脾气,平时待人处世虽然八面玲拢,但一旦真的上了火,手条子可比谁都狠辣。

    如今,问题严重的是,对方是汤大爷的人,万一闹僵了,将来如何收场?

    但可惜他不是大总管黄必烈。

    在这种情况之下,以诤言平息东家的火气,他的份量还不够。

    三总管张小呆正在张惶无措之际,书房的气氛,突然出人意料之外的沉寂下来。

    吴二爷已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脸色很不好看。

    他望着三总管张小呆,隔了好半晌,才缓缓问道:“他交给你这封信时,还说了些什么其他的话没有?”

    “只说了几句闲话。”

    “什么闲话?”

    “他说。长沙城里这几天好像很不平静,要我们这边几个管事的,多多小心留意。因为,昨天晚上,有人闹事居然闹到三湘第一楼去了!”

    吴二爷神色一紧,故意哦了一声,以示意外。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明白。

    他不仅清楚昨晚在三湘第一楼闹事的人是谁,更清楚对方闹事的目的何在。

    如今,他急于想知道的,并不是三湘第一楼昨晚受了多少损失,而是这场纠纷的收束情形,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闹事者最后有没有泄露身分?

    “后来呢?”他接着问。

    “因为汤大爷跟麻师爷当时正在杏花阁招待一位襄阳来的羽大爷,未能及时赶回,以致被对方伤了好几名人手。”

    “结果呢?”

    “据说,幸亏当时楼上有位身手不凡的弓姓酒客,因为看不顺眼,毅然挺身而出,方将那两个闹事的家伙一一摆平。”

    “然后汤大爷和麻师爷就赶到了?”

    “是的。”

    “后来汤大爷有没有追查出那两个家伙的身份?”

    “两个家伙一个当场死亡,受伤没死的那一个,据称来自湖北天门山断魂寨,是天门山有名的断魂四虎之一,名叫暴虎吕耀庭!”

    吴二爷暗暗叹息:完了!叔叔派出这姓吕的打头阵,为的就是他以前甚少在湘东一带走动,没人清楚他的来路和底细,没想到这厮口风竟然如此不牢靠!

    “这就奇怪了!”吴二爷皱眉自语,眼光则偷偷瞄向张小呆:“天门山断魂寨一向跟咱们这边井水不犯河水,他们的人为什么突然会来咱们这边惹事生非?”

    麻师爷说,他要来跟二老爷打商量的,便是为了这件事。

    “哦!他怎么说?”吴二爷力持镇定。

    “他说:‘当时汤大爷怕事情张扬出去不好听,便将那姓吕的交给他,要他慢慢逼问口供,以便了解姓吕的这次到湘东来,是否尚有其他党羽。’”

    “姓吕的招了没有?”

    “后来黄老大请他喝茶,大家就把话给岔开了。”

    吴二爷点点头,开始沉思。

    如今事情已很明白。

    姓麻的来向他敲诈十万两银子,显然便是为了这厮已从暴虎吕耀庭口中逼出他跟断魂枪吴火狮的渊源,知道这是个要命的秘密,无论他吴二爷多么厉害,也非买这个帐不可。

    吴二爷思索了片刻,终于作了决定。

    “你去叫黄老大陪麻师爷过来这边坐。”他站起身子,吩咐三总管张小呆:“你跟他们说,我去前面场子里转一转,顺便到帐房上查查帐目,马上就回来。”

    (六)

    吴二爷在赌厅后面的回廊拐角处,碰上了二总管尤清。

    “啊!东家来得正好!”尤清吐了口气,如释重负。

    “前面场子里出了事情?”吴二爷一怔。

    “场子里刚才来了个又穷又脏的老家伙,一个人霸住天门,一注只下十枚青钱,别人想分一张牌过过瘾,他就吹胡子瞪眼睛,问对方是不是想打架?好几个下大注的老客人,都被气跑了。”

    “找碴来的?”

    “难说。”

    “这是小事情。”吴二爷道:“你叫黑心老李他们暗中多留点意就是了。只要老家伙不闹得太过份,不妨忍着点。”

    “是!”“慢点。”

    尤清转身,二爷招手,尤清恭谨地上前送上耳朵。

    吴二爷低声吩咐几句,尤清连连点头。

    吴二爷又去帐房转了一圈,然后复返后院书房。

    书房中,大总管黄必烈正陪着麻师爷喝酒聊天,看见吴二爷走进来,两人同时起身招呼。吴二爷道:“黄老大,前面场子好像不怎么太平;你过去帮尤老二照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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