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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工去了,现在找帮工他妈的可真不容易。这个我们知道,而且早已算计到了。总而言之,他说他可以雇用我们。房子里地方很大,可是,我想他大约不愿意我们住在家里;不管怎样,他告诉我们稻草棚上面有两张床,我们就在那里睡。

    “农场上的活不重。牛要喂食,还有猪也要喂食;机器很不灵,我们得好好收拾一下;但是,我还是有点空闲。我喜欢那些芳香的草坪,傍晚时常常到处闲逛,通想,日子过得很不错。

    “这家人家姓贝克尔,有老贝克尔,他的妻子,他的寡媳和孙儿女。贝克尔年近五十,肥硕的身躯,花白头发;他在大战时参过军,腿上受了伤,现在走起路来还是一拐一拐的。腿上的伤使他很痛苦,只能靠喝酒解痛;睡觉前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考斯第和他相处得很好,晚饭后,时常一起上酒店,打司卡特,大喝其酒。贝克尔太太原是婢女。他们把她从孤儿院里领出来,贝克尔在妻子死后不久就娶了她。

    她比贝克尔年纪小一大截,也还有点姿色,长得丰满,两扬红红的,浅色的头发,有股风骚劲儿。考斯第不久就看出这里面有点花头的结论。我告诉他不要当傻瓜。

    我们有个好工作,可不愿意丢掉。他只是嘲笑我;说贝克尔满足不了她,而且是她自己在要。我知道叫他规规矩矩是白说,但还是关照他当心点;贝克尔可能看不出他的企图,但是还有他的媳妇。你逃不脱她的眼睛。

    “爱丽——就是那个媳妇的名字——是个又高又壮的年轻女人,只有二十来岁,黑眼睛,黑头发,一张长方的阴沉沉的脸。她仍旧营自己在凡尔登阵亡的丈夫戴着孝。是个虔诚教徒,每逢星期天早晨,都要步行到村子里去做早弥撒,下午又要跑去做晚祷。她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是遗腹子;吃饭时除掉骂孩子外,从不开口。

    她在农场上只做少量的活,多数的时间都花在带孩子上,晚上总是一个人坐在起坐间里开门看小说,这样哪个孩子哭她就能听到。两个女人感情很坏。爱丽看不起贝克尔太太,因为她是个弃儿,做过佣人,而且对于她是一家的主妇,能够发号施令痛恨之至。

    “爱丽是个富庶农夫的女儿,嫁过来时带了一大笔奁资。她并没有在村里上学,而是上的最邻近的斯温根堡镇的一个女子体育学校,受到很好的教育。可怜的贝克尔太太十四岁就到了农场,能够看书写字在她已经很不错了。两个女人关系搞不好,这是另一个原因。爱丽一有机会就卖弄她的知识,贝克尔太太气得满脸通红,就问有知识对于一个农夫的妻子有什么用。于是,爱丽就会看着自己用钢链绕在手腕上的死去丈夫的身份牌,对着贝克尔太太愠怒的脸恶狠狠地说:“‘不是一个农夫的妻子。只是一个农夫的寡妇,一个把生命献给国家的英雄的寡妇。’“可怜的老贝克尔为了使她们不要吵嘴,只好把农活搁下来。””可是,他们对你怎样看法呢?”我打断拉里的话。

    “哦,他们当作我是从美国军队里逃出来的,弄得回不了美国,回去就得坐牢。

    我不愿意跟贝克尔和考斯第上酒店去喝酒,他们认为就是这个缘故。他们觉得我不愿引起人们注意,弄得村警来盘问我。当爱丽得知我打算学德文时,她就把自己的旧课本拿出来,说要教我。因此,晚饭后,她就和我走进起坐间,把贝克尔太太丢在厨房里;我读给她听,她改正我的读音,并设法使我懂得那些我不认识的单词。

    我猜想她这样做与其说是帮助我,还不如说是摆点颜色给贝克尔太太看。

    “考斯第这一向一直都在设法勾引贝克尔太太,但是没有进展。她是一个快活的、嘻嘻哈哈的女人,很随便地和他一起揶揄说笑,考斯第对女人很有他的一套。

    我猜她知道考斯第的用心,而且敢说自己感到得意,但是,当考斯第开始拧她时,她却教他放规矩些,并且掴了他耳光。我敢打赌,那一记打得很重。”

    拉里有点迟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我从来不是那种认为女人在追我的人,可是,我感到——嗯,贝克尔太太看中了我。这使我很不舒服。单拿一点说,她比我大得多,而且老贝克尔一直对我们很尊重。吃饭时,贝克尔太太管分菜,我没法不感到她给我的菜总比给别人的多一点。我总觉得,她在找机会同我单独在一起。她会以一种我想你会称做的挑战姿态向我微笑,曾经问我可有女朋友,并且说一个年轻人在这种乡下,一定因为找不到女朋友而感到苦闷。这类事情你是懂得的。我只有三件衬衫,而且都穿得很破了。

    有一次,她说我穿得这样破烂真丢脸,要我把衬衫拿来让她给我缝缝补补。爱丽听到了,因此,下一次她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就说我如果有什么东西要补的,让她来补。我说没有关系。可是,一两天后,我发觉我的袜子洞全补好了,衬衫也打上补钉,放在阁楼上我放东西的长凳上,但是,不知道是她们哪一个做的。当然,我并不把贝克尔太太放在心上;她是个忠厚女人,我觉得这可能只是她的母性表现;但是,有一天,考斯第跟我说:“‘你听着,她要的不是我而是你。我一点指望也没有。’“‘别胡说八道,’我跟他说。‘她大可以做我的母亲。’“‘这有什么关系?你只管追她,老弟,我不会碍你的事。她可能不那么年轻,但是身体长得很不错。’“‘不要胡说。’“‘你迟疑做什么?不要因为我的缘故,我希望。我是个哲学家,我懂得此处不着那处着。我不怪她。你年轻,我也年轻过来。青春是稍纵即逝的。’“考斯第这样把稳,我并不高兴,我不愿意相信有这种事情。我不知道怎样对付这种局面是好,后来,我追溯了当时曾经触动我的许多事情,爱丽讲的那些我没有怎样留意的话。可是,现在我懂了,我有把握说爱丽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贝克尔太太和我单独在厨房里时,爱丽会突然跑进来。我有个印象好象她在监视我们。我很不喜欢,觉得她想要当场提着我们。我知道她恨贝克尔太太,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她就闹出来。当然我知道她没法子抓到我们的把柄,但是,这个女人的心眼儿很坏,说不定会编出一套谎话来灌输给老贝克尔。我不懂得怎样对付,只好假装我是个大傻瓜,一点领会不了这个女人的用心所在。我在农场上过得很快活,干活也干得很开心,不想在收割之前就离开。”

    我不由得笑起来。我可以想象得出拉里当时的模样,穿着补过的衬衫和短裤,脸和脖子被莱茵河的太阳晒得黝黑,灵活而瘦削的身体,一双深色眼睛嵌在田进的眼窝里。我可以有把握说,他这副相貌会使贝克尔太太这样白皙、这样胸部丰满的主妇欲火中烧起来。

    “那么,后来怎样呢?”我问。

    “是啊,夏天一天天过去。我们象牛马一样干着活。割掉麦子,堆起麦子。后来樱桃熟了。考斯第和我爬梯子摘樱桃,两个女人把樱桃装进大箩筐,由老贝克尔送到斯温根堡镇上卖掉。后来我们又割裸麦。当然始终还要照顾牲口。我们总是天没亮就起来,一直干到天黑才歇手。我想贝克尔太太已经看出我这人没有指望,把我放弃了;我总是保持和她若即若离,但是,尽量不得罪她。晚上,我已经非常瞌睡,谈不上读什么德文;吃完晚饭就回到阁楼上去,往床上一倒。贝克尔和考斯第大都上村里的酒店,可是考斯第回来时,我已经酣呼大睡了。阁楼上很热,我睡觉时总脱得赤条条的。

    “有一天夜里,我被弄醒了。开头我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半睡半醒,我感到一只热呼呼的手捂着我的嘴,这才发觉有人和我睡在一起。我把手挪开,接着就有一张嘴抚着我的嘴,两只胳臂抱着我,我感到贝克尔太太的两只大奶于抵着我的身体。

    “‘不要响,’她低声说。

    “她身体紧紧抵着我,用又热又丰满的嘴唇吻我,两只手不住摸我的身体,两条大腿夹在我大腿中间。”

    拉里停下来,我吃吃笑了。

    “你怎么办呢?”

    他不属地笑一下,甚至脸有点红起来。

    “我有什么办法?我能够听见考斯第在我旁边的床上鼾声很大。这是约瑟的处境[注],而且我过去一直觉得有点可笑。我只有二十三岁。我不能闹出来,把她赶走。我也不想使她伤心;只好依她。

    “后来她溜下我的床,轻手轻脚下了阁楼。我可以告诉你,我深深叹了口气,心放了下来。你知道,我吓坏了。‘天哪,’我说,‘真险!’我想贝克尔很可能吃得大醉回来,昏昏沉沉睡了,可是,他们睡一个床,说不定他会醒来,看见自己老婆不在床上。还有爱丽。她总是说睡得不好。如果她醒着,她就会听见贝克尔太太下楼走出屋子。接着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贝克尔太太和我睡在一起时,我觉得有块铜片碰到我的身体。当时我没有注意到,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一般都不注意这些事情的,我而且一直没有盘算到他妈的这是什么。现在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坐在床沿上,正在盘算这一切事情的后果而且发愁时,忽然吓了一大跳,人站了起来。那个铜片是爱丽丈夫的身份牌,被爱丽一直缠在手腕上的,所以和我睡在一起的并不是贝克尔太太,而是爱丽。”

    我哈哈大笑,笑得不可开交。

    “你可能觉得好笑,”拉里说。“我可不觉得。”

    “现在你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是不是认为这件事情有点滑稽味道吗?”

    拉里嘴边勉强露出微笑。

    “也许。可是这事情弄得非常尴尬。我不知道这会引起什么后果。我不喜欢爱丽。我觉得她是个顶讨厌的女人。”

    “可是,你怎么会把她当作另外一个呢?”

    “那时屋子里漆黑。她除了叫我不要作声外,一句话也没说。她们两个身材都高大。我认为贝克尔太太看上了我。从没有想到爱丽会把我放在心上。她总是想念自己的丈夫。我点起一支香烟盘算当时的情形,越想越不高兴。看来最好的办法是离开这儿。”我时常恨考斯第不容易叫醒。在煤矿上时,我总要死扯活拉把他叫起来,使他不至于迟到。可是,现在我倒很感谢他睡得这样沉了。我点灯穿上衣服,把衣物打在背包里——我的东西不多,所以一会儿就打好了——把胳臂套在背带里。只穿袜子穿过阁楼,一直到楼梯下面才穿鞋,把手里的灯吹熄。夜很黑,没有月亮,可是,我识得大路,到了大路上就向村子的方向走去。我走得很快,因为我打算在有人走动之前穿过村子。这儿离斯温根堡只有十二英里,我到达时,刚开始有人走动。

    这次夜路我永远不会忘记。路上除了我的脚步声外,一点声音没有,只偶尔从农场那边传来一声鸡叫。后来天上露出一点既不是亮又不是黑的鱼肚白,接着,是晨曦微露,太阳出来,鸟儿全开始歌唱起来。还有那绿油油的田野、草地和树林,田里的小麦,被清晨的宁静光线照得金里泛银。我在斯温根堡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只小面包,然后上邮局打了一个电报给美国旅行社,叫他们把我的衣服和书寄到波恩去。”

    “为什么到波恩?”我打断他。

    “我们沿莱茵河步行时在那里耽搁过,我很中意那个城市。我喜欢阳光照在屋顶上和河上面的那种情调,那些小街,那些别墅、花园、栗子树的大道和大学的洛可可式[注]建筑。当时,我就想到在那儿待一个时候倒不坏。可是,我觉得在到达那里之前,该把外表收拾得象样一点。我的样子就象个流浪汉,敢说我如果找到一处供应膳宿的人家,要租赁一间房,人家不会信得过我,所以我坐了火车上法兰克福,去买了一只皮包和一些衣服。我在波恩断断续续住了有一年光景。”

    “你这番经历使你有什么收获呢?我的意思是说在煤矿上和在农场上。”

    “有,”拉里点头微笑着。

    可是,他没有告诉我是哪些收获,而且那时候我已经很熟悉他的为人,他愿意告诉你时,就告诉你,他不愿意告诉你时,就会半开玩笑地把你的问题支开,再问他也是白费。我得提醒读者,这一切都是在十年之后他才告诉我的。在这以前,也就是我和他重又碰面之前,我一直就不知道他的行踪,或者他在干什么。拿我来说,他等于死了一样。如果不是由于我和艾略特的交往,经常使我得悉伊莎贝儿的生活经过、从而想起拉里,我肯定早已忘掉有这个人了。

    三

    伊莎贝儿和拉里解约后的第二年六月初,就和格雷?马图林结婚了。这时候,巴黎的游宴季节正处在高潮,艾略特有很多的盛大宴会要参加,当然不愿意离开,可是他的家族感情非常之强,对这种在他认为是履行社会责任的事,他决不能不管。

    伊莎贝儿两个哥哥,供职的地点都太远,没法离开,所以只好由艾略特作一次不愉快的旅行,上芝加哥做伊莎贝儿的主婚人。他想起那些法国贵族都是穿着盛装上断头台的,所以特地上伦敦订做一套新晨礼服,一件青灰色双排钮扣的大衣和一顶丝绒大礼帽。回到巴黎来时,他请我来看他穿上这套衣装的派头。他选定他认为婚礼应当打的淡灰色领带,弄得他平日别在领带上的珍珠别针一点不显眼,正感到恼火。

    我建议他改用他那支翡翠和钻石的别针。”我如果是客人——那可以,”他说。“但是,处在我要担任的主婚人地位,我的确觉得珠子是一种象征。”

    他对这门亲事很高兴,认为从各方面看,都符合他的标准;谈起来时,就象个居孀的公爵夫人对于拉罗什富科家的幼子和蒙莫朗西家的女儿门当户对的结婚,谈得津津有味。为了明白表示自己的满意,他不惜重金买了一张纳蒂埃的法国王室公主的一幅精美画像,预备带去作为婚礼。

    亨利?马图林好象给这对年轻夫妇在阿斯特街买下一幢房子,使他们靠近布太太家,同时离开自己在湖滨道的宫殿式府第也不太远。说也凑巧,而且我疑心这里面有艾略特做了手脚,在买下这幢房子时格雷戈里?布拉巴宗恰好在芝加哥,因此,房子的内部装饰就交给了他。当艾略特返回欧洲,放弃了巴黎的游宴季不参加而直接到了伦敦时,他带来了一些屋内装饰的照片。格雷戈里?布拉巴宗放手大干了一场。客厅和餐厅完全是乔治二世风格,非常华贵。书房是格雷将来的窝;格雷戈里是靠慕尼黑的阿马连堡宫一间屋子给他的启发来装饰的;除掉没有地方放书籍外,可以说无懈可击。至于卧室,把双人床除外,格雷戈里给这对年轻美国夫妇装饰得太舒适了,违法王路易十五在这里会见他的蓬帕杜夫人也会同样满意,但是,伊莎贝儿的浴室连路易十五见到也会大开眼界;全是玻璃——墙壁、天花板、浴缸——墙上有许多银色的鱼在金色的水草中游来游去。

    “当然,房子不大,”艾略特说“但是,亨利告诉我,屋内的装修花了他十万块。对某些人说来,简直是一笔财产。”

    婚礼是在圣公会教会所能做到的范围内极尽铺张的能事中举行的。

    “不象巴黎圣母院的那种婚礼,”他心安理得地告诉我“但是,就新教的婚礼来说,总算有气派。”

    报纸的报道很象样,艾略特随便把些剪报扔给我看。他给我看伊莎贝儿和格雷的结婚照片,伊莎贝儿穿着新娘服装,个子很高但是漂亮,格雷虽然块头大,但是,身材长得不坏,穿着礼服稍微有点不太自如。还有一张新婚夫妇和伴娘们的照片,一张和布太太、艾略特一起拍的照片,布太太穿一件华贵的衣服,艾略特拿着新丝绒大礼帽的派头可以算一绝。我问他布太太身体怎样。

    “体重减少了许多,而且我觉得她的脸色不大好看,但是人倒精神。当然整个婚事使她很累,不过,现在事情办完,她总可以休息一下了。”

    一年后,伊莎贝儿生了一个女儿,根据当时的风气,她给她取名叫琼;隔了两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又根据当时风气,取名普丽西拉。

    亨利?马图林一个合伙的人死了,另外两个在压力下不久也退休了,所以,这个一直由他独断独行的企业,现在完全归他所有。他长期以来抱的野心既然实现,就叫格雷跟他合伙。生意从来没有这样兴旺过。

    “他们赚钱就象随手捞似的,老兄,”艾略特告诉我。“怎么,格雷才。十五岁,已经赚五万块一年了,而且这只是开头。美国的富源真是没有个完。这不是暂时的繁荣,而是一个伟大国家的正常发展。”

    他的胸臆装满了一种少见的爱国热情。

    “亨利?马图林不会永远活下去,高血压,你懂吗?格雷到了四十岁时,总会有二千万元。了不起,老兄,了不起。”

    艾略特和姐姐经常保持通信,年去年来,不时把他姐姐告诉他的一些事情告诉我。格雷和伊莎贝儿过得很快乐,而且两个孩子都可爱。他们的生活方式使艾略特深感满意,认为完全适合他们的地位;请客的场面阔透,人家请他们也是如此;艾略特非常满意地告诉我,说他们三个月里没有一次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吃过晚饭。这种纸醉金迷生活国马图林太太的逝世打断了一下——就是那个脸色苍白、高颧骨的女人,当初亨利?马图林娶她是为了自己在芝加哥能有点地位,因为他父亲当初来到芝加哥时不过是个乡下佬。为了纪念马图林太太,小两口儿有一年工夫请客顶多只请六个人。”我一直说八个人是最合适的,”艾略特说,拿定主意从乐观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这样比较亲切,谈话全照应得到,人数又够得上象个宴会。”

    格雷在妻子身上很肯花钱。生头一个孩子时,他给了伊莎贝儿一只方钻石戒指;生第二个孩子时,送了她一件黑貂皮大衣。由于太忙,他很少离开芝加哥,但是,只要能够放几天假,他们都要到亨利?马图林在麻汾的那幢大房子去度假日。亨利对儿子非常钟爱,有求必应,有一次圣诞节,在南卡罗来纳州买了一处农场,使他能在射猎季节时去打两个星期的野鸭子。

    “当然,我们的商业巨头跟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靠商业发财的那些伟大的艺术倡导人很相似。例如,美第奇家族。两个法国国王并不认为娶这家望族的女儿有失身份,我预见到有一天欧洲的贵族也会向我们的金元公主求婚的。雪莱是怎样说的?

    ‘世界的伟大时代将重新开始,黄金的年头要回转来。’”

    多年来,布太太和艾略特的投资都交给亨利?马图林管,姐弟对他的眼光很信任,而且有十足的理由这样做。亨利从来不考虑做投机,把他们的钱都放在可靠的股票上,但是,由于股票的价值大大增长,他们发现自己有限的那点财产却增加得很可观,使他们又惊又喜。艾略特告诉我,他不用动一只指头,眼下一九二六年已经有他在一九一八年的财产的两倍。他现在六十五岁,头花发白,脸上有皱纹,眼睛下面有眼包,但是仍不服老;身材依然瘦削,而且和过去一样腰杆笔挺;在烟酒上向来有节制,而且很注意外表。只要他能够有伦敦最好的栽缝给他做衣服,有自己的特约理发师为他理发修面,有推拿的人天天早上来使他的优美身形保持常态,他决不听任自己的身体受到时光的摧残。他早已忘记自己曾经沦为商贾之流,总倾向于暗示自己早年曾经在外交界做过事,但是从不明白说出,因为他人并不笨,决不会讲一句难免会被人戳穿的谎言。我得承认,如果我有机会描写一位大使的话,我毫不迟疑会选上艾略特做我的蓝本。

    但是,世道在变。当初把艾略特提拔进社交界的那些仍然活着的伟大妇女,年事已经很高。那些英国的贵族夫人,在她们的爵爷去世后,只得把府邸让给媳妇,自己住进切尔登南的小别墅或者摄政公园一带的普通房屋。斯达福德府改为博物馆[注],古松府成了一个机构的办事处,德文郡府在出卖。艾略特在考斯常坐的帆船转了手。眼下当道的那些时髦人物觉得艾略特这样大年纪的人没有用。他们嫌他烦不过,而且可笑。他们仍旧愿意参加他在克拉里奇饭店招待的盛大午宴,可是,艾略特相当机伶,知道他们来是为了相互之间碰头,而不是来看他。过去请帖散在写字台上随便他挑选的情形,现在已经没有了;他常常弄得只好在自己旅馆的套间里一个人吃晚饭,这种丢脸事情他很不愿意有人知道。英国有地位的女子,由于一件风流事件遭到交际界抵制之后,就对艺术感觉兴趣起来,在自己身边罗致一些画家、作家和音乐家。艾略特太心高气傲了,可不愿意丢这样的脸。

    “遗产税和战争暴发户把英国交际界毁了,”他告诉我。“人们好象对于和什么人来往全不在乎。伦敦的裁缝和鞋帽匠还是不错的,敢说我活在世上时还会如此,但是,除掉这些,伦敦已经完了。老兄,你可知道圣艾尔斯家用女人伺候饭桌吗?”

    这话是他和我吃完午宴一同从卡登府胡同走出来时讲的。那天的午宴上发生了一桩不幸事件。我们的尊贵主人藏画很有名,一个叫保罗?巴顿的年轻美国人第一次上这儿来,表示想看看这些藏画。

    “你是不是有张提香[注]?”

    “我们从前有过。现在在美国了。一个犹太佬出了一大笔钱买它,而我们那时候手头他妈的正非常之紧,所以老爵爷就卖掉了。”

    我注意到艾略特耳朵竖了起来,对这位谈笑自若的侯爷恶狠狠看了一眼,就猜到当初原是他买下这张画的。他听到自己这个出身在弗吉尼亚而且祖先在独立宣言上签过名的后裔被人家这样奚落,简直气炸了。他有生以来从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

    更使人受不了的是,他对保罗?巴顿一向就深恶痛绝。这人年纪虽轻,在大战后不久就到了伦敦。二十三岁,白白的皮肤,长得很漂亮,人有风趣,舞跳得非常之好,并且很有钱。他带了一封信来见艾略特,艾略特天生是个好心肠,就介绍他认识自己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朋友。这样还不满足,还给了他一些宝贵的忠告,教他怎样做人。他根据自己已往的经验指给他看,只要对老太婆献些小殷勤,对名流的谈话,不管怎样腻味,你都洗耳恭听,便是一个举目无亲的人也能钻进社交界。

    可是,保罗?巴顿进的社交界和二十年前艾略特?谈波登辛辛苦苦钻进的社交界,完全是两个世界。这个世界一心只顾自己享乐。保罗?巴顿的豪兴、漂亮仪表和翩翩风度在几个星期之内就达到艾略特花了多年刻苦和决心所达到的程度。不久他就不需要艾略特的帮助,而且并不想法子遮盖这一事实,两人碰面时,巴顿还是很讨喜,可是,那种随随便便的派头,使这个年纪大的人非常生气。艾略特请的客人并不是根据自己喜欢不喜欢,而是看他们能不能使宴会开得好。由于巴顿的人缘不错,所以艾略特每星期请午宴时,仍旧邀他;但是,这个成功的年轻人一般都有约会,而且有一两次在最后五分钟时诉他的台。这样的事情艾略特自己过去做得太多了,明知道这是因为另外的一家请客,比艾略特的宴会更有吸引力。

    “我也不要求你相信我的话,”艾略特气嘘嘘地跟我说“可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看见他时,他总要强过我。我。提香,提香,”他连话都说不连贯。

    “就是有张提香,他也对面不识。”

    我从来没有看见艾略特气成这个样子过。我猜想他所以发火是因为他认为保罗?巴顿问起这张画是出于恶意;他不知道怎样打听出艾略特买了这张画,就想利用这位高贵主人的回答拿艾略特开一次玩笑。

    “他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势利小人,世界上我最深恶痛绝的就是势利。要不是我,他什么都谈不上。你可想得到,他父亲是打办公室家具的。办公室家具。”这几个字他讲得特别不屑。“我告诉人家,他在美国是个提不上嘴的人,出身非常寒微,但是,他们好象并不在乎。你记着我的话,老兄。英国交际界整个儿完了,就象渡渡鸟[注]。”

    艾略特认为,法国的情形也不大炒。他年轻时候的那些伟大妇女,如果还活着的话,都把时间花在打桥牌(他最讨厌的一种牌戏)、做祈祷和带领孙子孙女上面。

    开厂的人,阿根廷人,智利人,和丈夫分居或者离了婚的美国妇女,住在贵族派头的华丽大厦,请起客来,竭尽豪华之能事,可是,艾略特在他们的宴会上碰到的都是法语发音鄙俗的政客,吃相难看的新闻记者,甚至演员,气得他直骂。名门望族的小儿子娶开店人家的女儿并不认为是丢脸。诚然,巴黎是热闹的,但是,这种热闹多么寒伧啊!那些年轻人一味疯狂地追求享乐,都认为再没有比在一家乌烟瘴气的小夜总会,喝一百法郎一瓶的香槟酒,挤在城里不三不四的人里面跳舞跳到天亮五点钟,更有意思的了。烟气、热气、嘈杂声,闹得艾略特头都痛了。这不是他三十年前所认为的精神家园的巴黎。这不是善良的美国人死后进入的巴黎[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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