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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看 www.biqukan.co,最快更新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最新章节!

    数月来日夜攻读鲁迅先生的著作——这是一个双目炯炯匪气十足的朋友敦促的结果。当时他对我说:“你一定要读鲁迅。”我不以为然地说:“读过了呀。”他说:“读过了还要读!要下死功夫!”随即这“读鲁迅”的话头也就扔掉,喝着酒扯到鲁迅的小说。我马虎地记着前些年一些文章中说鲁迅先生曾计划要写一部红军长征的长篇小说,终未写成,是天大的遗憾,云云雨雨。朋友则说一点都不遗憾,鲁迅先生如果真写成了这部小说,也未必就是伟大著作,伟大人物也有他的局限性。他认为先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修成一部中国文学史,先生是有这能力有这计划并做了充分准备甚至拟定了一些篇目,如“离骚与反离骚”、“从廊庙到山林”之类,这些篇目就不同凡响,此书若成,才是真正的杰构。又扯到老舍先生,朋友认为老舍备受推崇的几部书如四世同堂之类“水”得很,因老舍在沦陷后的北平待了并没几天,他的最伟大的著作是仅写了开头八万字的正红旗下,此书若成,亦不是可以什么同日而语的。看来“面壁虚造”真是文学的大敌,近年来被青年作家们几乎忘光了的革命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并没过时,事情怕只要没亲身体验过就难得其中真正的味道,调查也好、读档案也好,得到的印象终究模糊。大如某先生的滚滚历史长河小说,也是一部比一部稀松,农民起义领袖都像在党旗下举着拳头宣过誓的共产党员了。这使人十分容易想起“评法家”的故事,贴上十分“马克思主义”的商标,也未必就是马克思主义的真货。真是到了认真读马列主义的时候了,不但青年作家要读,老年作家恐怕也要读,因为马列主义并不是如“长效磺胺”类的药品,吞一丸可保几百年不犯病——我“死读”鲁迅了。读到妙处,往往心惊肉跳;读到妙处,往往浮想联翩。心惊肉跳是不能入小说了,浮想联翩大概是艺术的摇篮或日“翅膀”吧?

    鲁迅先生的狗猫鼠里,写着:“那是一个我的幼时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小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桌旁,给我猜谜,讲故事。忽然,桂树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声,一对闪闪的眼睛在暗中随声而下,使我吃惊,也将祖母讲着的话打断,另讲猫的故事了——”先生的祖母给先生讲了猫如何教虎捕、捉、吃的本领,虎以为全套本领学到,只要灭了猫,老子便天下第一,就去扑猫,猫一跳便上了树。这故事我在高密东北乡当天真烂漫的幼儿时,也听老人们说过,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比先生晚听了七十多年。想想这故事倒像一个寓言或讽刺小说。在这故事中,猫是光彩夺目的,虎却不怎么样。

    在人的世界里,口头流传或见诸书刊的猫事不比狗事少,鲁迅先生文章中举过一些例子,如edgarallanpoe小说里的黑猫,日本善于食人的“猫婆”中国古代的“猫鬼”等等。但这都是丑化猫的,美化猫的例子没举,这类猫也是很多的。这类猫或聪明伶俐,如小猫钓鱼;或娇憨可爱,如好猫咪咪;或执法如铁,如黑猫警长。这类猫与“猫婆”、“猫鬼”、“猫精”们成为鲜明的对照,善与恶、正与邪、美与丑,截然对立,前者给儿童心灵留下阴影,后者使儿童心灵美。在一片“我是一个父亲”的呼声中,我这个父亲也茫然如坠大荒,不知是该把edgarallanpoe的书烧掉呢,还是在孩子的课本上涂满美猫的形象——这大概也是杞忧,上述猫形象并存于世,久矣,我辈也并没因受猫鬼猫怪们的影响而变成魔鬼,也没有因真善美猫的影响而变成天使。正如人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一样,猫也不是恶的典型或美的象征;正如阴邪奸诈的猫形象与活泼美丽的猫形象可以并存一样,写人的阴暗心理与写人的光明内心的作品也未尝不可并存,谁也不会去有意毒杀孩子。猫撒娇时、猫捕鼠时的形象是有益儿童的,可猫偷食墙上悬挂的带鱼时、猫偷食儿童养的鸟雀时却未必使童心爱猫。编造十万则美好的猫童话,猫一旦偷食了小鸟,童心还是要觳觫,岂止觳觫,他会感到受了骗,才被猫钻了空子,早知猫吃鸟,他不会把鸟笼挂得那么低。

    还有一类猫形象,就很难用善或恶来概括了。记得前几年看过戴晴一篇写猫的小说雪球,还看过中杰英一篇猫,都有些象征意味,固然这两只猫被写得猫毛毕现,但总让人想到某种人的生存状态,对认识猫世界无多裨益。

    还有一类被剥了皮的猫,最著名的是三侠五义中被太监郭槐剥了皮换出太子的狸猫。这类猫最冤枉,既没寄托作者的高尚感情,又没抒发作者的刻毒心理,但被剥皮的狸猫这形象真不但令童心觳觫,连翁心也觳觫了。三侠五义看过多年,故事都忘了,这血淋淋的猫形象却历历在目。我认为这剥皮狸猫实在是该书的精彩象征物,无意之象征实乃大象征。那后被皇帝封为“御猫”的大侠展昭我总感觉他是那匹正在等待太监们剥皮的狸猫,还没剥皮是因为白玉堂、卢方、徐庆、韩彰、蒋平这五匹大耗子还在兴风作浪,扰乱朝廷,捉尽了耗子必剥猫皮无疑。猫皮可充貂皮做女大氅之风领,猫之肉体则可与鸡、蛇做伴,成一盘名为“龙虎凤大斗”的名菜。我还是在十几年前看李六如先生的六十年的变迁时,知道了广州有这样一道名菜。剥皮之猫一旦被烹炸成焦黄颜色与鸡、蛇一起盘桓一大盘中,芳香扑鼻。看着书就垂涎,还觳觫个屁!可见影响人的感觉的,多半是颜色和味道,同是一只剥了皮的猫。

    换了太子的狸猫和盛在盘里的“猫虎”还是幸运的,起码在它i临被剥杀前,会得到主人精心喂养。因要换太子,就要肥大些;因要成名菜,自然要有肉吃。这些猫生前还是享福的。真正受苦的猫是受虐待的猫,如冰岛女作家fa西格查左特小说傍晚中那只无辜受害的猫,虐待者是一个受虐待的少年,他把猫当成了发泄胸中愤怒的对象。这少年绝对不是受了写猫小说的影响,如受恶猫形象影响,他若以为猫能成精成怪,谅他也不敢下手;如受美猫形象影响,爱都爱不够,何忍折磨它?如果冰岛也有一个剥猫皮的郭槐,自然又另当别论。

    以上都是书上的猫,不是真猫。

    有关猫闹春的描写或以猫闹春时发出的恶劣叫声比喻坏女人笑声的字句在小说里比比皆是,可见猫与人生活关系之密切。可见人非但对同类的事情十分地感兴趣,对猫的恋爱也颇为关注。人即便是成了什么“作家”或“灵魂的工程师”也并无超脱到坐怀不乱的程度,更无坦荡到敢把自己的叫声像写猫的叫声一样恶毒地写出来的程度。不过也是咎由猫取,如猫们悄悄地干那事,也就没人骂他们,甚至可以去骂别人了。鲁迅先生是嫉恶如仇的,他说他手持长竿把恋爱中出狂呻的猫们打跑,这是因为他要夜读。只要不烦扰他,先生也决不会手持长竿去专找情猫们痛打的。视性描写如洪水猛兽,中外大都有过这阶段,目下在小书摊上高价出售的英人劳伦斯的大著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当年在英国亦是禁书,禁又禁不住,干脆开了禁,印上几十万本,也就蹲在书架上无人问津了。目下在小书摊上的这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听说售价已由十五元降至八元,再过几天连八元也卖不出了吧?国家禁书,小书摊发财,这也要怨读者不能令行禁止,越说是老虎,偏要捋虎须,这也是人类一个既宝贵又可恶的特点。

    还是猫事为要,至于性描写,大家其实心里都有数。一窝蜂钻进裤裆里去不好,避之如蛇蝎也不是好态度。私心而论,一个“作家”(加引号是向别人学习,我始终怀疑作家是当然的“灵魂工程师”的资格,好像一戴上“作家”桂冠,自然就成了德行高贵的圣人,就不争权夺利,就见了漂亮女人掩面哭泣,就不去偷别人的老婆,就不嫉妒别人的才能,就不写错别字,就不大便与放屁,这样的好“工程师”大概还没出生)敢暴露阴暗心理总比往自己的阴暗心理上涂鲜明色彩的人要可信任一些。即便是交朋友,也要交一个把缺点也暴露给你的人。其实都是废话,只有一句话是真的。连我在内,也是“马列主义上刺刀”的时候多。只要到了人人敢于先用“马列刺刀”刮了自己的鳞,然后再用“马列刺刀”去剥别人的皮的时候,被剥者才虽受酷刑而心服口服。

    半夜里的猫叫对于成人,其实并不残酷,对于孩子,才真是精神上的酷刑。我在孩提时代,一听到这凄厉的“恋爱歌曲”就拼命往被窝里缩,全不怕呼吸哥哥姐姐母亲父亲及我自己的屁臭脚臭与汗臭的——这又不是好的话,怎么哥哥姐姐父亲母亲都睡一个被窝呢?这只好为读者(一部分)解释了:睡在一个被窝里并不是要为乱伦创造便利,而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全家只有一条被子。这当然都是过去的事了。其实饥饿和寒冷是彻底消灭性意识的最佳方案,一九六0、一九六一、一九六二这三年,我所在的村庄只有一个女人怀过孕,她丈夫是粮库的保管员。到了一九六三年,地瓜大丰收,村里的男人和女人吃饱了地瓜,天气又不冷,来年便生出了一大批婴儿。——这正应了“饱暖生淫欲”的旧话。这批孩子,被乡间的“创作家”们谑称为“地瓜小孩”这都是过去的事了,随便扯来,竟也感觉不到有多大恐怖,一旦吃饱,那饿肚的滋味便淡忘了许多,以为那果真就是一场梦。我之所以还有些感受,大概是因为一九七六年参军之前,很少与“丰衣足食”这种生活结过亲缘的关系。当兵之后,一顿饭吃八个馒头使司务长吃惊的事也是经历过的,扯得更远啦,打住。

    暗夜中之猫叫,是关于猫的最早记忆,真正认识一只猫,并对这只猫有了深刻了解,则是很晚——大概是一九六四年的事情吧。因为那时村里住进了四清工作队,工作队一个队员来我家吃“派饭”时,那只猫突然来了,所以至今难忘。

    当时,有资格为工作队员做饭,是一种荣誉,一种政治权利。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家是无权的,大概怕这些坏蛋们在饭菜里放上毒药,毒杀革命同志吧。富裕中农(上中农)家庭比较积极的,可以得到这殊荣,比较落后的,就得不到。所以我家得到招待工作队员吃饭的通知时,大人孩子都很高兴,很轻松,心里油然生出一片情,大有涕零的意思。那些被取消了“派饭”资格的中农户,可就惶惶不安起来,也有提着酒夜间去村里管事人家求情,争取“派饭”资格的。——这种故事一直延续到一九七六年之后。自四清工作队之后,各种名目的工作队一拨一拨进村来,有“学大寨工作队”“整党建党工作队”“普及忠字舞工作队”“斗私批修工作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九七三年那支“学大寨工作队”那支队伍有二十七个人,队员和队长都是县茂腔剧团里的演员和拉胡琴、敲小鼓的。这群人会拉会唱会翻斤斗,人又生得俏皮,行动又活泼,把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青年小伙子给弄得神魂颠倒,这工作队撤走后,很留下了一批种子,只可惜长大了,也没见个会唱戏的就是了。这段故事也许编成个小说更好。

    四清工作队是最严肃的工作队,水平也最高,后来的工作队都简直等于胡闹。与其说他们下来搞革命,毋宁说他们下来糟践老百姓。我记得派到我们家吃饭的那个四清工作队员是个大姑娘,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戴一副近视眼镜,一口江南话,姓陈,据说是外语学院的学生。家里请来了这尊神,可拿什么敬神呢?那时生活还是不好,白面一年吃不到几次的,祖父是有些骨气的,愤愤地说:“咱吃什么就让她吃什么!”我们吃什么?霉烂的红薯干、棉籽饼、干萝卜丝子,这都是好的了,差的就无须说了。祖母宽厚仁慈,想得也远,因我父亲那时是大队干部,请着就不是玩。于是决定尽量弄得丰盛一点。白面还有一瓢,虽说生了虫,但终究是白面:肉是多年没吃了,为贵客杀了唯一的一只鸡;没有鱼,祖母便吩咐我跟着祖父去弄鱼。时令已是初冬,水上已有薄冰,我和爷爷用扒网扒了半天,净扒上些瘦瘦黑黑的癞蛤蟆,爷爷抽搐着脸,咕咕哝哝地骂着谁,后来总算扒上来一条大黄鳝,可惜是死的,掐掐肉还硬,闻闻略略有些臭味,舍不得丢,便用蒲包提回了家。祖母见到这条大黄鳝,十分高兴。我说臭了,祖母触到鼻下闻闻,说不臭,是你小孩嘴臭。祖母便与母亲一起,把黄鳝斩成十几段,沾上一层面粉,往锅里滴上了十几滴豆油,把黄鳝煎了。鸡也炖好了,鱼也煎好了,单饼也烙好了,就等着那陈工作队员来吃饭了。

    我闻着扑鼻的香气,贪婪地吸着那香气,往胃里吸。那时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感觉到香味像黏稠的液体,吸到胃里也能解馋的,香味也是物质,当时读中学的二哥说,香味是物质,鱼香味是鱼分子,鸡肉香味是鸡分子,我恍然认为分子者就是一些小米粒状的东西,那么嗅着鱼香味我就等于吃了鱼分子——小米粒大小的鱼肉;嗅着鸡肉香味也就等于吃了鸡肉分子——小米粒大小的鸡肉。我拼命嗅着,脑里竟有怪相:那鱼那鸡被吸成一条小米粒大小的分子流,源源不断地进入了我的肚子。遗憾的是祖母在盛鱼的盘和盛鸡的碗上又扣上了碗和盘。我的肚子辘辘响,馋得无法形容。我有些恨祖母盖住了鸡、鱼,挫了我的阴谋。但马上也就原谅了她:要是鸡和鱼都变成分子流进了我的胃,让陈同志吃屁去?在我二十年的农村生活中,我经常白日做梦,幻想着有朝一日放开肚皮吃一顿肥猪肉!这幻想早就实现了,早就实现了。再发牢骚,就有些忘本的味道啦。

    陈同志终于来了,由姐姐领着。

    陈同志要来之前,祖母和母亲恨不得“掐破耳朵”叮嘱我:不要乱说话,不要乱说话——我从小就有随便说话的毛病,给家里闯过不少祸,也挨过不少打骂,但这毛病至今也没改,用母亲的话说就是:“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话貌似真理,实则不正确,这边一块肥猪肉,那边一泡臭屎,我相信没有一匹狗不吃肉去吃屎,即便那屎也是吃过肉的人拉的,到底也是被那人的肠胃吸取了精华的渣滓,绝无比肉味更好、营养更丰富的道理,何况那都是吃地瓜与萝卜的人拉的屎呢。

    陈同志进了院,全家人都垂手肃立,屁都憋在肚子里不放,祖母张罗着,让陈同志炕上坐。陈同志未上炕,母亲就把鸡、鱼、饼端上去,香味弥散,我知道那鱼盘和鸡碗上的碗和盘已被母亲揭开。

    陈同志惊讶地说:“你们家生活水平这样高?”

    站在院里的父亲一听到这句话,脸都吓黄了,两只大手也哆嗦起来。

    我是后来才悟出了父亲骇怕的原因的。父亲早年念过私塾,是村里的识字人,高级合作社时就当会计,后来“人民公社化”了,虽然上边觉得让一个富裕中农的儿子当生产大队的会计掌握着贫下中农的财权不太合适,但找不到识字的贫下中农,也只好还让父亲干,对此父亲是受宠若惊的,白天跟社员一块在田里死干,夜里回来算账,几十年如一日,感激贫下中农的信任都感激不过来,怎敢生贪污的念头?但“四清”开始,父亲当了十几年会计,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可疑对象——这也是祖母倾家招待陈同志的原因。

    所以陈同志那句可能是随便说的话把父亲吓坏了。全村贫下中农都吃烂地瓜干子,你家里却吃鸡吃鱼吃白面,不是“四不清”干部又是什么?你请她吃鱼吃鸡吃白面,是拉拢腐蚀工作队!这还得了!

    父亲吓得不会动了。

    母亲和我们都是不准随便说话的。

    祖母真是英雄,她说:“陈同志,您别见笑,庄户人家,拿不出什么好吃的。看你这姑娘,细皮嫩肉的,那小肚,肠子也和俺庄户人不一样,让你吃那些东西,把你的肚和肠就磨毁了。所以呀,大娘要把那只鸡杀了,他媳妇还舍不得,我说,‘陈同志千里万里跑到咱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不容易,要是咱家去请,只怕用八人大轿也抬不来!’他们都听话,就把鸡杀了。这鱼是你大爷和小狗娃子去河里抓的,冻得娃子鼻涕一把泪一把。我说,‘为你陈大姑姑挨点冻是你的福气,像地主家的富农家的娃子,想挨冻还捞不着呢!’这面年头多了点,生了虫,不过姑娘你只管吃,面里的虫是‘肉芽’,香着呢!快脱鞋上炕,他大姑,陈同志!”我们只能听到祖母的说话声,看不到陈同志的表情。

    祖母说完了话,就听到陈同志说:“大家一起吃吧!”

    祖母说:“他们都吃饱了的,姑娘,大娘陪着你吃。”

    我站在院子里,痛恨祖母的撒谎,心中暗想:你们大人天天教育我不要撒谎,可你们照样撒谎。这世界不成样子。

    陈同志走出来,请我们一起去吃,父亲和母亲他们都说吃过了,很高兴地撒着谎,我却死死在盯着陈同志的眼,希望她能理解我。

    她果然理解我啦。她说:“小弟弟,你来吃。”

    我往前走了两步,便感到背若芒刺,停步回头,果然发现了父亲母亲尖利的目光。

    陈同志有些不高兴起来,这时祖母出来,说:“狗娃子,来吧!”

    母亲抢上前几步,蹲在我面前,拍拍我身上的土,掀起她的衣襟揩揩我的鼻涕,小声对我说:“少吃!”

    我知道这顿饭好吃难消化,但也不顾后果,跟随着陈姑娘进了屋,上了炕。

    在吃饭的开始,我还战战兢兢地偷看一下祖母浮肿着的森严的脸,后来就死活也不顾了——陈同志走后,因我狼吞虎咽,吃相凶恶,不讲卫生,嘴巴呱唧,嘴角挂饭,用袄袖子揩鼻涕,从陈姑娘碗前抢肉吃,吃饭时放了一个屁,吃了六张饼三段黄鳝大量鸡肉,吃饭时不抬头像抢屎的狗,等等数十条罪状,遭到了祖母的痛骂。城门起火,殃及池鱼,连母亲也因为生了我这样的无耻的孽障而受了祖母的训斥。祖母唠叨着:“让人家陈同志见了大笑话!他爷爷都没捞着吃!我也没吃多点!”祖父愤愤地说:“我吃什么?嘴是个过道,吃什么都要变屎!我从小就不馋!”

    进了母亲的屋,母亲流着泪骂我,骂我不争气,骂我没出息,骂我是个天生的穷贱种。哥和姐姐也在一旁敲边鼓——他们其实是见我饱餐一顿眼红——真到了关键时刻,连兄弟姐妹也不行——爱是吃饱喝足之后的事——这也可能是乡下人生来就缺乏德行——没有多看“灵魂工程师”们的真善美的伟大著作之故——按时下的一种文学批评法,凡是以第一人称写出的作品,作品中之事都是作家的亲身经历,于是莫言的父亲成了一个“土匪种”莫言的奶奶和土匪在高梁地xìng交那么,照此类推,张贤亮用他的知识分子的狡猾坑骗老乡的胡萝卜,也不是个宁愿饿死也要保持高尚道德的人。这不是因为张贤亮说了什么话,我来攻击他,只是顺便举个例子。那些不用第一人称做小说的人也许能像伯夷叔齐一样吧?但愿如此。不过张贤亮行使的骗术并不是他的发明,他一定看过这样一本精装的书,书名买葱,里边写着这样一个故事:一乡下人卖葱,一数学家去买葱。买者问:“葱多少钱一斤?”卖者答:“葱一毛五分钱一斤。”买者说:“我用七分钱买你一斤葱叶,八分钱买你一斤葱白,怎么样?”卖者盘算着:葱叶加葱白等于葱,七分加八分等于一毛五,于是爽快地说:“好吧,卖给你!”——这个写买葱的人是个教唆犯。

    就在那次吃饭的时候,我即将吃饱的时候,一只瘦骨伶仃的狸猫,忽地蹿上了炕。祖母抡起筷子就打在猫的头上,猫抢了一根鱼刺就逃到炕下那张乌黑的三抽桌下,几口就把鱼刺吞下去,然后虎坐着,目光炯炯地盯着炕桌上的鱼刺——这只猫还是恪守猫道的,它知道它只配吃鱼刺。祖母挥着筷子吓着猫,陈姑娘则夹着一节节鱼刺扔到炕下喂猫,猫把鱼刺吞下去。既是陈同志爱猫,祖母也就不再骂猫,反而讲起了猫故事。而这时我也吃饱了,看着祖母浮肿着的慈祥的脸,听着祖母讲述的猫故事——祖母那么平静地讲述猫事时,心里却充满对我的仇恨,这是我当时绝对想不到的。祖母说:

    “猫是打不得的!猫能成精。”

    陈同志微笑不语。

    “早年间,东村里一个闲汉,养了一只黑猫,成了精,那闲汉想吃鱼啦,只要心里一想,不用说话,就有一盘煎好的大鱼,从半天空里飘飘悠悠,飘飘悠悠,落在闲汉眼前,酒盅、酒壶、筷子也跟着飘来。那闲汉想吃肉啦,只要一想,就看到一盘切成鸡蛋那么大的红烧猪头肉,喷香喷香,冒着热气,飘飘悠悠,飘飘悠悠,落在闲汉眼前人吃饱了,就挑口吃了,有一天那闲汉想吃鲤鱼,飘来了一盘鲫鱼,闲汉生了气,把那盘喷香冒热气的鲫鱼给倒进圈(厕所)里了。黑了天,就听到黑猫在窗外说:”张三,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想吃鲤鱼,全青岛大小饭馆都没有,寻思着鲫鱼也不差,女人生了小孩没有奶都吃鲫鱼,就给你来一盘,一百八十里路,远路风程,给你弄来,你竟倒进圈里!张三,你等着吧,我饶不了你!‘张三也不是个省事的,就说:“你能怎么着我?’黑猫说:”你看,着火啦!着火啦!‘张三躺在炕上,就看到窗户棂上的纸冒着蓝色的小火苗着起来打这天起,张三可就跟黑猫斗上了,两位斗得你死我活,分不出个高低。有一天黑夜,张三坐在炕上吃烟,巴嗒巴嗒的,一袋接着一袋,黑猫在窗外说:“真香!这烟儿真香’张三也不吱声。黑猫又说:”我吃口烟,好张三!‘张三说:“吃口就吃口。’他慢吞吞地把早就装足了药的枪从身后拿过来,把枪筒子伸到窗棂子外边,张三说:”老黑,你含住烟袋嘴。‘黑猫说:’好。‘’含住了?‘张三问。黑猫说:“含住了。’‘真含住了?’‘真含住了。’‘点火啦。’‘点吧。’张三一勾枪机子,只听‘呼通’一声响,把窗户纸都震破了。张三说:”杂种!叫你吃!‘刚要出去看看,就听到黑猫咳嗽着说:“吭吭这烟好大的劲!”’

    陈姑娘笑起来。

    蹲在炕前的狸猫叫了一声。

    陈姑娘夹起一段鱼,扔给了猫。

    祖母的腮帮子哆嗦起来。

    二哥踢了一脚猫,说:“连你都吃了一块鱼!”——这是以后的事。

    这匹狸猫在我家待着,任你踢,任你骂,它都不走啦。

    这是匹女猫。

    根据我的观察,猫是懒惰的动物——至于那些成为宠物的贵种,就不仅仅是懒惰而是十足的堕落了——不是万不得已,它是不会去捉耗子的。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那只猫只捉到过一只耗子。

    那是一个傍晚,祖母刚烧完晚饭,祖父他们尚未从田野里归来,我和叔叔家的姐姐在院子里架起一根葵花秆练习跳高,就见那猫叼着一匹大鼠从厢屋里跳出来,我和姐姐冲上去,猫弃鼠而走,走到祖母身边,呜呜叫着,仿佛在告我们的状。

    祖母兴奋得很,飞速地移动着两只小脚,跳到院子里,把那匹大鼠夺过去。

    “啊咦!这么大个耗子!”祖母说“拿秤去!”

    我们赶快拿来了秤。看着祖母用秤钩挂住鼠肚皮称它。

    “九两,高高的九两!”祖母说。(那是一杆旧秤,十六两为一市斤)

    “孩子们,该犒劳你们了。”祖母说。

    祖母把老鼠埋在锅灶里的余烬里。

    我和姐姐蹲在灶门前,直眼盯着黑洞洞的灶膛。

    猫在我们身后走来走去。

    香味渐渐出来了。

    我和姐姐每人坐一小板凳,坐在也坐着小板凳的祖母面前吃耗子肉的情景已过去了几十年,但我没忘。烧熟的老鼠比原来小了许多,乌黑的一根。祖母把它往地上摔摔,然后撕下一条后腿,塞到姐姐嘴里,又撕下它另一条后腿,塞到我嘴里。鼠肉之香无法形容,姐姐把鼠骨吐出来给了猫,我是连鼠骨都嚼碎咽了下去,然后,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祖母的手。暮色沉沉,蚊虫在我们身边嗡嗡地叫着。我总感到祖母塞到姐姐嘴里的鼠肉比塞到我嘴里的多。写到此,我感到一阵罪疚感在心里漾开,那时我们是个没分家的大家庭,吃饭时,我和这个比我仅大三个月的姐姐总能每人得一片祖母分给的红薯干,我总认为祖母分给姐姐的薯干比分给我的薯干大而且厚,于是就流着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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