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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是個好男人。職業穩定、溫文體貼、品味高、有幽默感,這些特質,可兒輕易地察覺到,甚至可以說,浪是她所遇的男人中,最優秀的一位。
早上看到可兒臉上長暗瘡,黃昏回家他右手一瓶暗瘡膏,左手半打清涼茶;可兒失血,要養傷,他補口雞精樣樣有;只不過住上數天,他也為她齊備各樣女性用品。奉她一如上賓。
她抬著下巴看他對牢電腦螢幕工作的背影,心中納罕,他對她那麼好做什,他又不喜歡女人,況且自己對他根本毫無益處。她想不通。
最終,她坦白地問:“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定了定神,回頭自然地說:“我把你看作朋友。”說過后,又埋首電腦。
朋友。只有真正單純的人才會毫不介懷對方的身份和過去,把相處不深的人看成朋友。可兒忽爾很感動很感動。由小到大,沒人真正關心過她,父親早早拋下她兩母女,母親又嫌她拖累,把小可兒送給鄰居照顧,但偏就是伙食費給不足,鄰居的太太有空便對著她埋怨,最后洗廁的是她,睡廁所的也是她,七歲了,未有機會讀小說,自己的名字也是僅僅會寫。隔了半年,鄰居見可兒的媽媽沒再來過,便把可兒送到保良局,一住便是五年。
到十二歲多一點,可兒的母親才在保良局接她走,卻偏就是死口不認自己是她母親,可兒清楚知道母親不認她。她說自己是她表妹,若果她不乖,便趕她走。于是,可兒便跟著她的母親和母親的男人一起生活在二百尺的房子里,他們睡在房間,她在走廊打地鋪。
一直以來,沒有人用好面色對可兒說過半句話。在學校,老師和同學都對這個年紀特別大,學習態度又散漫頹廢的女孩子無好感,她的樣子特別疲倦,校服裙特別皺,又特別不合群。在母親的家中,永遠像是多餘的一個,母親只顧哄著自己的男人,把錢往他身上花,甚至可兒的內衣褲,都是母親不要的舊貨,遲管母親的尺碼比她大兩號,而且已穿得變形霉舊。
那時候,可兒日日夜夜地想,如果有個愛她的人,那會多好,他人抱著她、呵護她,待她如寶,把最好的給她,永遠地珍惜她。
最后,在十六歲,可兒母親的男人因交通失事死了,母親跟著自殺。而可兒也退了學,開始她尋找擁抱的生命。
很多很多的人願意付出擁抱,但從沒人付過半點愛,一點點也沒有,擁抱卻是與日人俱增。可兒沒有分析過原因,她不是慣于分析的女人,只是事實教她以為,現實就是那樣,沒有愛,愛是神話,又或許,愛是謊話。
甚至也沒有,只在一天天地沉淪。忽然浪的一句話,教她垂下頭紅了眼,良久不能說話。
“怎麼了,我們今晚到外頭吃抑或什麼?”浪對著光幕問她。
她撲到他身后,抱住他。“你真心把我當作朋友?”
“當然了,但請放開我,我最怕被女人擁抱!”浪抗議。
可兒偷偷地笑,就是在此刻,她在心中說:但我最想抱的就是你,從今以后我只要抱你一個。
這個女人,真的守著她的諾言,不再四處找人抱,學習收藏孤寂。
浪對她說:“抑壓對男人的思緒,最好的辦法便是想着自己的優點,誘使自己愛自己,對自己好一些,令自己進步一些。我自己也是用這個方法呀。來,我們齊來做西瓜面膜,一日靚過一日。”
可兒吃吃笑,躺下來與浪齊齊facial。她合上眼,想到明天會與浪去shopping,后天和他到yy玩,下星期和他以及他的朋友到南丫島吃海鮮,愈想愈快樂。
這麼大個人了,要數這段日子最似個人。
她辭了接線生的工作,到浪的廣告公司幫忙,工作重要了,自我意識也強了,浪和他的友人又對她好,看來可兒不會再自暴自棄了。
只是在一個星期六晚,在propaganda的途中,可兒看到浪在暗街處與一男子擁吻,剎那間可兒轉身便逃,一直往下跑,鑽到graffiti里。
這夜,樹熊症又再復發。
可兒喝得爛醉,又哭又笑地倒在兩名外國男人懷中,東歪西倒,魂遊太虛。
剛巧浪的一名友人在graffiti看到她,便致電浪來帶她走。醉眼朦朧,可兒還是辯認得到浪和他身邊的男人,那就是他抱著擁吻的那個。迷迷糊糊間,她聽到浪說了一句:“你真不爭氣。”
可兒哭了,這回喝醉原是為誰?
后來可兒知道,浪的伴侶名叫diva,是著名時裝集團的買手。可兒便在心里想,那多好,外形優秀工作出色又與浪合拍,浪配他,天作之合。
與其每次看見他與浪一起感到難過,倒不如乾脆疏遠他們,好過一點。
于是,可兒找了份接待員的工作,晚上進修秘書課程,名正言順地忙忙忙,和浪的距離拉遠了。
但可怕的樹熊症還未根治,無時無刻,她仍舊想念別人的擁抱。好幾次,雙腳不聽話,踏著高跟鞋咯咯咯地走回那兩條斜路,只是必念一轉,想起浪,便又咯咯咯地回家去。
最后,可兒想到一個辦法,便是自己抱自己,抱枕頭,抱沙發,還有抱手袋。
她買了好幾個大大的手袋,把手巾、外套、頭巾、絲巾、內衣褲一律塞進去,然后抱著四處逛,自己給自己慰藉。
日子久了,抱大手袋的可兒在蘭桂坊出了名,大家都知在夜里她會抱著袋四處去,那大袋內不時裝有四季的衣服。
似乎比從前不可怕。
但可兒知道,衣服是用來給予溫暖,萬一感覺淒涼孤單,她可以披一件上身,然后抱著鬆鬆兩袖,又可以捱多一個晚上。
是古怪,但也總算守了自己的諾言。
不再給人擁抱了,就只想抱浪。
若果永世也得不到他的擁抱,便立心等待一個關心自己,真正對自己好的人出現,然后生生死死,互相擁抱著過活。
不知要待到何時。但曾經,浪教曉了她什麼是真的關懷,她願意等。
當鋪
中年男人擁有一間當鋪。
位于鬧市大街之盡,人車往遠,塵多煙濃。但當鋪的一角卻出奇地幽靜,塵不進煙不薰,陣陣爽心涼意,彷彿出現在此間只是偶然,又或是幻覺。
但站在要櫃面后的男人卻是實實在在的,你遞上有價值的東西,他會一疊疊紙幣推到你面前。
現今社會經濟發達,只要有心,沒有找不到工作的道理,太平盛世,要愁的不再是兩餐溫飽。
照道理,當鋪的生意該不怎麼好。
但這間卻除外。
無論時勢變得怎樣,經濟狀況如何,它總有一定的客路
因為,它收受的不只是金銀銅鐵,它收受的是一切你願意出賣的東西。
今日,中年男人準備了一個直徑八寸的玻璃瓶。他用高溫把它消毒過后,等待下午使用。
中年男人想,那個客人今天必會再來,他每一天也在等錢用。
他賣了他的股票,然后是公司,繼而是汽車、古董、房子。三個月前他賣了妻子、女兒,然后再賣他的小兒子。
中年男人一直知道這人的存在,他計算過,這人會在破產后第四十七天來和他交易。
果然,他準時來了,帶著一身一心的落泊。
下午三時,當鋪的門被推開,破產的客人舉步艱難地走進來。
他面容滄桑,頭髮斑白,而且,左手和右腳沒有了,整齊地被切去,留下空空如也的衫袖和褲襠。
中年男人讓他先開口。他說話:“我還有什麼值錢?”
中年男人對這等情形司空見慣,只是職業性地告訴他:“你再沒有什麼是有用的了。”
男人露出悲痛而絕望的神色,提高了嗓門:“我把我的腎、肝、膽和左手右腳當了給你,若果不是你逐件逐件壓我價,我哪會變成這樣子!你現在竟然連一句客氣話也懶得說”
中年男人怕煩,打斷了客人的說話,乾脆告訴他:“好吧,你還要當的話,便當掉你的心。”
那人一聽,餘下一隻腳忽然軟了下來,他跪到地上,崩潰地嚎哭。
中年男人雙眼一溜,視而不見。他只知道今天取走了他的心后,當鋪又要蒸發一段時候
三個月后,客人的債還清了,他拿著一疊當票,再次走到那沙塵不侵的角落,可是當鋪卻是重門深鎖。
他抓住手里的一疊紅色紙張,忽然變白,紙上的字也突然消失了。
他張大了口,啊,典當了的贖不回了。可怕的是,他連心也當了出去。
劈啪一聲,他頓覺體內空空如也,人如橡皮,滑到地上把一切典當出去的人正式死掉。
他一死,當鋪的鎖再次自動鬆開,當鋪今天又再開張大潔,表情呆然、臉色青白,但嘴角沁紅的一干舊客人,陸陸續續地下浮上來,捧來一個個花牌和花藍
中年男人忘記了他經營這所當鋪有多少日子,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年吧!
客人拿來典當的東西不外是心肝脾肺腎,又或是腦袋和性命,他收慣偷慣,也沒餘下多少惻隱之心。
只是今天,他忍不住對那個十六歲的少女說:“你好好想一想吧!”
少女卻是固執非常:“感情是最可有可無的東西,為什麼你還要我考慮?”
中年男人搖了搖頭。“我宁可你當掉你的腎,又或是你其中一隻耳朵的耳膜,”他翻看他的電話紀錄,再說:“不如這樣吧,我們現在正缺少一把長髮,開高點價錢給你”誰知少女開口說:“我知道感情的典當價很高,僅次于最心愛的人的性命。你知道嗎?我當了感情給你,這生便衣食無憂了。”
中年男人鬥不過她,便只好隨她。他帶她走進密室,讓她對儀器傾注下感情,然后看着她表情麻木地離開。從今以后,喜怒哀樂將會與她隔絕。
中年男人望着她的背影,不期然心里頭一酸。他知道她將過著猶如植物的一生。
他對少女就是念念不忘,不是出于傾慕,而是,他真希望有朝一日,少女會來贖回她所拋棄的。
這有違他的經營之道。千百年來,他把人客的器官、手腳,甚至自尊、成就、家庭、生命,一一在保管期間賣斷給別人,以求新鮮熱辣,價高者得。
但少女的一片感情,他卻珍而重之保存著,放在密室的夾層內。
雖然純真的少女感情價值連城,但動了惻隱之心的他宁願少賺一筆。
也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子,他不停地把人客的眼睛鼻子手板大腿智慧福氣接收買賣,奪取了別人身上的,技巧地放到一擲千金的買家手里。
當鋪開門關門,就是不見那要錢不要感情的少女的影蹤。
漸漸,中年男人認為她不會回來贖回感情了。
也漸漸,他開始忘記她。
絕望的人客來來去去,身外物賣完賣剩,接下來是出賣肢體和感情,但中年男人再也沒遇上在十六歲已看破世情的女孩子。
而他自己,倒是有點厭倦收收賣賣的營生。
轉眼,過了許多許多年。
這陣子,中年男人心情特別愉快,每天也是笑咪咪的,對人客也特別友善和氣,臉上的神情無時無刻也充滿期待。
當鋪來了一個客人。
那是位六十來歲的老太太,衣著潔淨樸素,她抱著皮包在當鋪外猶豫良久,才輕輕步進。
老太太看到櫃面后的中年男人,她先是沉默半晌,繼而說:“真的一點也沒變,這里依舊幽秘,一塵不染;而你,和五十年前一個模樣,現在,我也比你老了。”
說過后,老太太遞上當票。
中年男人一看,過去數十年的種種一下子記起來。這老婦人是五十年前那捨棄感情的少女,只有她,有權拿當票回來贖回她曾嫌棄的,因為,這當鋪擁有者只曾為她一個保留贖回的權利。
現在他望着老去的她,卻只有心酸和歉意。
她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