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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老博士的名号已经很久不用了。

    因为他长长沙闻人,年高德劭,几乎无人不识,无人不知,大家都以及老称之,无论上那儿去,都不用名刺了,蒋田的家人自然是认识他的,一见老头子发了脾气,一面道歉,一面赶紧进去通报了。

    蒋田听了很生气,砰地拍了下桌子道:“这老儿太欺侮人了,我受了一场奚落,他难道还认为不够,居然带了粉头,上门来调侃我了!”

    蒋田的夫人倒是比较冷静,见状劝他道:“老爷,及老先生在长沙是有名的老好人,古道热肠,我看他不会做这种事,说不定是来帮老爷说项的。”

    “那他把那个粉头带来干什么?”

    “老爷,这位谭姑娘我也听说了,是位有名的才女,虽然在席间对你有所不敬,可也不能怪她,平心而论,是老爷先去撩拨她的。”

    “可是她用木枣着绯之句,分明是讥讽我将要出事情,这未免太可恶了吧!”

    “那是老爷的多心,老爷的事情只是略有风闻而已,知道的人不多,她又怎么会知道呢,我想是无心巧合,老爷心中有事,便错想到那儿去了。”

    蒋田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他的夫人又道:“倒是老爷负气一走,事情反而喧开了。周运使没有把老爷挽留下来,分明是很不高兴,对老爷的事还会保密吗?”

    “这个,我想不太可能吧,周公权纵然不记同年的交情,也犯不着拿这种事对人说去。”

    “他为什么不说,今天请的客人都是此地的大粮户,有几个跟老爷的事很有关系的,他正好借这个机会点出两句,让那些人对他心里有个顾忌,回头在商量正事时,不敢欺他是个生手了。”

    这一分析居然大有见地,蒋田叹道:“人情冷暖秋云厚,世路崎岖蜀道平,那个周公权以前看起来还很不错,颇有点头巾气味,想不到一别多年,宦海浮沉后,竟变得如此的圆滑奸诈了。”

    “老爷,他若是还像从前那样拘谨老实,今天又怎么能够爬上运使的位置呢?”

    蒋田点点头,又叹了口气。他的夫人道:“及老先生来访,多半是与老爷的事情有关,老爷快出去迎接吧。”

    蒋田点点头,这才吩咐肃容入内,他迎到中堂门口,正看见及老博士扶着谭意哥的手走来。

    此刻他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对谭意哥也没有先前那么反感了,因为他是个文人,多少还保有看一点文人的气质,虽有斯文相轻之说,也有着同气相重之意的,在内心里,他对谭意哥的诗才,倒是相当激赏的。

    因此他一拱手道:“及老先生,谭姑娘,难得玉趾光降,蓬荜生辉,请!请!”

    对他态度的改变,两个人倒是颇感诧然,及老博士准备了一肚子要骂人的话都收了回去。

    蒋田的这种改变,无论如何是好的,谭意哥低声道:“蒋大人,奴家是来向您负荆赔罪的。”

    蒋田哈哈大笑道:“说那里话,酒席小谑,岂能认真,而且是下官先冒犯了贵姐妹,谭姑娘这么一说,倒叫下官不好意思了;何况姑娘才思敏捷,下官只有佩服,下官在席间失仪,实在是心中另有事故”

    把他们迎了进去,因为谭意哥是个女客,虽是曲巷歌女,但是身份却舆一般的不同,所以蒋田倒不像在席间那么傲然无礼了,特地还把自己的夫人张氏秀锦唤出来,以便于接谈。

    猷茶已毕,及老博士才开口叫他的号道:“敬先!你要是早就如此通达,不就是好了吗,你知道刚才那一走,为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吗?”

    蒋田讪然地道:“是!是!学生因为心中有事,一时兴发,才有失礼之处,想必周运使一定很不高兴。”

    及老博士道:“岂止是不高兴,而且还说了很多话,正因为听见了这些话,意哥才急急地要我陪着来看你,一则是向你道歉赔罪”

    蒋田忙道:“那可不敢当,是我启端在先”

    及老博士一笑道:“道歉只是件顺带的事,纵然她不来,你也不会记恨在心而去报复她的,再说她是陆象翁的得意门生女弟子,喜欢得不得了,连洲史要想欺负她都没那个胆子。”

    蒋田笑笑道:“谭姑娘的大名我是早就领教的了,只是心中不服气,才想找个机会,跟她一较而已,结果是自己找了一场没趣,以后再也不敢了。”

    及老博士道:“这些都是空话,咱们不谈了,现在说重要的,我们也是为这个才来的,敬先,周公权说你出了点麻烦,找他去疏通的。”

    蒋田讪然道:。“是学生一时的疏忽,叫人抓住了一点舛错,原以为周运便是同榜进士,才去请他帮忙说项的。”

    及老博士叹道:“敬先!不是我说你。你也做了多年的官了,怎么连这点脑筋都转不过来,同年同榜,不过是说说而已,那有多少真交情的,如果你的情况比他得意,你才是他的同年,官场中讲起来;一开口说xx与我同年,那一定是指春风得意的人”

    蒋田脸色微红道:“是!学生也知道现在跟他说这些是高攀了,不过因为当年他跟学生在同武进第时,还颇谈得来,看他还不像个过份势利的人。”

    及老博士一笑道:“他若不势利,怎么会爬得比你高出许多,这家伙外面既享清名,私下特擅钻营,比一般的人更懂得做官,你去找他疏通,人倒是找对了,他一定会尽力帮忙,只是开出来的条件过于惊人”

    蒋田道:“是的,他还没有正式开条件,光是透的几句口风,就叫我知难而退了,我若是要满足他的胃口,恐怕真的要落个两袖清风,连多年的宦积和省吃俭用聚下的老本都得贴上才够呢。”

    及老博士道:“这倒不是他狮子大开口,你找上他办事,是要这么多,因为他要借机会送些人情且多方示好,需用自是不在小数。”

    蒋田愤然道:“他怎么可以拿我的钱去做人情!”

    及老博士笑笑道:“这就是他会做官的地方,他也没有带了万贯家财来赔的,一路青云直上,自然是门路通,惯会慷他人之慨,使得各方面皆大欢喜”

    蒋田道:“我却不吃他这一套,最多是去了这顶乌纱帽而已,二十年进士及第,依然是个六品胥吏,书不比人读得少,能力不比人差,仕途困顿,这个官我地做够了。”

    及老博士道:“敬先,难怪周公权说你不开窍,你的确不开窍,事情全照你自己的想法看法来,那有这样如意的,官做得得意与否不说,你不想干,这个位置等着的人还多得很,问题却在你不该司管钱粮,更不该把毛病出在这上面,那就不是丢官所能解决的了。”

    蒋田道:“学生疏漏的数目,比起别人来,相差不知多少倍,人家也只是罢职而已,难道我还会充军杀头不成?”

    及老博士道:“钱粮的案子可大可小,因为是跟黎庶有直接关连,朝廷最重视此项,认真地办起来,那怕你只是升斗之失,也足可判你个充军边疆,家人发官的。”

    蒋田一惊道:“有这么严重?”

    “事在人为,但看人家怎么办了。”

    “可是去年衡州主簿杨大年”

    及老博士叹道:“你又来了,老是拿人家来比,杨大年的案子是大,惟其大,才没有关系,因为他牵连的人多,层层相关,官官相护,他比你会做人,也比你会做事,所以才有人相助,你呢?”

    蒋田不语,及老博士道:“你平时不得人缘,出了事,大小都是你一肩挑,甚至于平时瞧你不顺眼的人,还会落井下石,那就小不了。老弟!性情耿介并不是不能做官,但是必须不出一点错。”

    蒋田长叹无语,及老博士又叹道:“还有就是你如果知道自己有事,应该找对人,你的事情并不大大,无须找到周公权,也能摆平的,那样子花费就少得多,可是你偏偏去找了周公权”

    “我是想跟他多少还有点交情。”

    “话是不错,他也不是不讲交情,而且对你的事他一定尽心,只是他开的条件,不容你打折扣,你非接受不可;更糟的是你已经托了他,地无法换人了,即使你另走门路,别人也不会为了你去得罪他,除非你能找到能够吃得住他的人,你有这个办法吗?”

    蒋田叹道:“及老,学生一向疏于人情,您又不是不知道,否则也不会困顿若此了!”

    及老博士点点头道:“所以说了,你只有咬牙忍痛,接受他的安排,今天你使酒闹气,他不作挽留,这很明显,他是借机会先撕破脸,日后案子到他手上,他方可以摆脱人情,除了你自己向他低头外,别人再也无能为力了。”

    蒋田听得呆了,半晌才略带哽咽地道:“真想不到,要坑我的竟是这位老同年。”

    及老博士道:“敬先,别记得他是你的同年,记得他是你的上宪,你就能通窍了。”

    蒋田的夫人张秀锦忙道:“老爷!钱财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及老先生如此劝谕,你还不明白!”

    蒋田眼睛润润地道:“我怎么不明白,只是不服这口气而已!”

    及老博士笑笑道:“敬先,你说这句话,就表示你在官场里实在还不够资格,要想做官,就不能有意气,绝不能不服气,如果你能够凡事心平气和,逆来顺受,那才能够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蒋田摇头苦笑道:“这个学生恐怕这一辈子都学不成,学生天生就是这付性情,这些年来,已经磨去了不少火气,再地无法委屈自己了。”

    及老博士道:“在人屋檐下,谁能不低头,如果你还想在官场中混下去,就得学圆滑一点,否则你就干脆别干了,因为你若不改脾气,迟早还会再出事的,这一次还总算勉强有点底子可搪,再来一次,你可就真的倾家荡产了。”

    蒋田沉思有顷才道:“及老说得是,这份揪心的差使,我是干腻了,也真想就此回家种田去,可是若要照周公权的意思打点下来,我连家中那几亩薄田都将不保,回去之后,连生计都成问题。”

    谭意哥道:“这个妾身可以稍尽棉薄。”

    蒋田夫妇都为之一怔,及老博士笑道:“我知道你们母女俩底子还不错,也能拿得出,可是敬先不会接受的。他生性耿介。”

    蒋田也道:“谭姑娘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是下官绝不能接受你的资助。”

    谭意哥笑道:“老爷子跟蒋大人都会错了妾身的意思了,妾身再不懂,也不能用这种方法来冒渎蒋大人。”

    及老博士道:“敬先现在缺的就是银钱,你若是不从此道着手,根本就帮不了他的忙。”

    谭意哥微笑道:“妾身不能在银钱上为蒋大人报效,但可以在另一方面着手,让蒋大人少一点花费。”

    及老博士道:“这个办法倒不错,让他能撙节花费,也就等于帮了他一个大忙了,只是周公权那儿,恐怕不容易说上话。”

    谭意哥道:“妾身虽说不上话,却有能说上话的人,你跟陆老爷子的话,他总不能不听吧?”

    及老博土笑道:“丫头,你别拖上我了,周公权对我虽然很客气,也是客气而已,不见得能够卖我多大的面子,倒是陆象翁那老儿还真管点用,他要是开了口,周公权非听不可,只是陆老儿面前更不好说话。”

    谭意哥道:“妾身去求他,说什么也要他答应。”

    蒋田愕然道:“姑娘去求他?”

    谭意哥道:“是的,我去求他,要他出面关说,而且责成在周大人的身上办通,周大人不得不理会的,当然,只凭关说还是不够的,多少也要让他好办事,但是我想打个对折也就差不多了。”

    蒋田忙道:“若能为我留得一半,我立刻就辞官不干了,这倒是要多多麻烦谭姑娘了。”

    谭意哥道:“不敢当,不敢当,陆老爷子睡得早,今夜是不便去打扰了,明天一大早我就求陆老爷子去。”

    及老博士点头道:“不错!只要找到陆老儿出头,周公权说什么也得卖个面子,只是陆老儿很难为人说话的,也只有意哥可以搬得动他,敬先,这下子你可以先放一半的心,等看听回音吧,被也深了,我们不多打扰了。”

    两人在蒋田夫妇千恩万谢中告辞出来。

    第二天谭意哥果然求准了陆象翁出头为蒋田关说,老师有了吩咐,周公权自然好说话多了。

    这件事使得谭意哥更有名了。不是说她神通广大能运动官府,而是赞美她的襟量宽大,有侠气。

    因为她刻意帮助奔走的是一个跟她拍桌子冲突的人。

    不过这件事也为她带来了一些困扰,有些人见她能把蒋田的事情摆平下来,就为了一些别的事也来求她。

    谭意哥却峻然地拒绝了,她说自己并没有什么力量,这完全是陆象翁跟及老博士的面子,两位老人家之所以肯为地出力。

    无非是念在她得罪了蒋田而使得蒋田失和于周公权,不愿意把事情闹大后,把她也牵进去。

    这种事可一而不可再,如果她再为别的事情去相求,是不知自爱,也一定会碰上一鼻子的灰。

    听了她这番话后,有的人倒是打消了意图,但也有些人不死心,继续再干求,谭意哥的话就不客气了。

    “老爷!意哥只是一名歌妓,您要听曲子,奴家当得侍候,除此以外,奴家实在没有能为老爷效劳的,所以老爷的赏赐,奴家不敢接受,这不是奴家不识抬举,而是奴家没这个本事,老爷也想想,奴家要能帮得上这种忙,还会操此贱业吗?”

    被拒绝的人固然心里不痛快,可是说出来之后,不仅没有损及谭意哥的声名,反而使她更受到尊敬了。

    大家都认为她懂得自爱。

    谭意哥落籍一年零四个月。

    长沙镇守使又易人了,因为这是个重镇,也是一个油水好的优缺,外镇要内调人京,总要先在这儿落脚,干上一年半载,想法子充实一下官囊。

    继任的是魏谏议魏公。

    他也是一个喜欢咬文嚼字的斯文客,对谭意哥尤为激赏,除了公务之外,只要是私人酬酢、他都会把谭意哥带在身边。

    而历来到长沙游宦的官儿,差不多都要一游岳麓山的,而镇守使上任,第一件事也是祭岳麓山神。

    山神庙中供的何方神明不详,据说十分的灵验,泽被一方,保佑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虽然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祭山之举,似乎已经相沿成俗,相传十几年前,有一位镇守使比较固执,硬是不信邪,不肯去祭岳麓,结果偏就在那一年洞庭水溢,倒灌入湘江,造成了长沙百年难得一见的水灾。

    继大水之后,又是飞煌成灾,使得那一年的收成几乎全部落空。

    幸好长沙素称殷实,仓廪中储粮够,没有形成大饥馑,天灾本是不可逆料的,巧就巧在偏偏发生于那位镇守大人不肯祭山的那一年。

    于是老百姓就归咎于镇守便不肯朝山,得罪了山神所致,虽然没有公开地杀官造反,但是也已经闹得很厉害了,商家民众,自动地罢市三日,斋戒祷天,祈神息怒。

    罢市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也是百姓们对牧民的官吏所作的一种无言的抗议。

    事情一出,惊动朝野,朝廷立刻派员前来调查。

    当然,朝廷也不能承认这是山神震怒使然。

    如果由京师倡导迷信,那就会招致天下大乱的,居朝的那些大员们都是饱学之士,也不会容许皇帝发出那样糊涂的诏令,不过那位镇守使仍是丢了官。

    理由说得很妙,说他未恤民隐,有负圣恩,不足以为民父母,应予革职削爵为民。

    起诏的人可以说是天才,朝廷不能倡导迷信,但是也要能平息民怨,重视民意。

    既是本地方有此习俗,而且山神所需极微,不过每岁一祭三牲,并不致扰民太甚,做州牧的就应该尊重民意,未恤民隐四个字,下得可圈可点。

    继任者自然不会再做那种激起民怨的傻事,立刻备了猪羊牺牲,隆重祭山,说也奇怪,果然自此后十几年来又是风调雨顺的丰年了。

    于是祭岳麓就成了镇守使的例行公务了。

    每岁一祭,固不可废,但时间都是在秋收之后,猷上当岁的新谷,佐以牛羊等太牢少牢,作为酬神庇佑之猷。

    好在岳麓离长沙并不远,隔着一片湘水而已。

    这是以前的楚国旧邑,楚人最信神鬼。

    大诗人屈原的九歌篇中,就有湘君、湘夫人之篇,叙述的是洞庭的水神。

    而且虞舜的妻子湘妃,也被楚人奉为神灵,到处都有湘妃娘娘庙。人到了这儿,不信也已相信了三分。

    祭神都是在秋天,秋高气爽,借机会游游山,玩玩水,以畅身心,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岳麓山神很好说话,只要官儿来祭就行了,并不要他们薰沐斋戒以示虔诚,所以后来的几任镇守使,除了一两个笃信神明的,认真当回事情来做。大部份的人都还有点书卷气,虽不敢漠视民隐,再闹出一次罢市丢纱帽的笨事,但也不甘心向习俗低头。

    于是他们借题而发挥。官袍笏带不容马虎,却又携就丽姝名媛,广邀名士,在秋祭之时,置酒山中,畅游一日,因此也造成了一年一度的盛事。

    当然,能够被邀为镇使游伴的曲巷神女,一定是个中翘楚,自然谭意哥落籍以来,一连两年,这个光荣就被她包下去了,别的人也不去争,想争也争不过。

    魏谏议魏大人本来对谭意哥十分激赏,这次随行的自然也非她莫属了。

    镇使大人代表百姓献上牲礼后,就轮到百姓们去祭拜了。

    平时冷落的山神庙,突然变得热闹异常,庙里的几个火工道人更是笑逐颜开,一年的收计,全靠这一天了。

    正因为是山神庙,供的是神灵,没有和尚,不事斋戒,神案前鸡鸭鱼肉罗列,朝山的人不忌荤腥。

    庙前的芦棚是官府们专用的,冠带云集,钗鬓错横,有的召了曲巷中的优伶为侣,有的则带了家眷前来,大家都知道这一行是游乐的性质重于虔敬的心情,只要衣冠整齐,在神前不失礼仪,行过祭典,就算是交了差,以后则是与神同乐,可以放浪形骸了。

    只不过同一天进香朝山的百姓们也很多,多多少少还要有点顾忌,不便太过份。

    但那也只是几个职位大一点的主官,至于那些僚属们,则宁可脱离官方的行列,到左近的大户们私设的家棚中去,那儿才是真正的痛快尽情呢。

    魏谏议行完了礼,三献牲礼毕,由差人护卫着到棚中憩息,看着长沙城中以次的大小辟吏们一一循序去到神前拈香行礼,当这些老爷大人们行过礼后,就是眷属们前去拈香了,她们较虔诚,不仅是顶礼膜拜,而且还喃喃地低声祝祷,大概是感谢神明一年来的照顾;然后再祈求神明对来年的庇佑。

    魏谏议看看笑道:“这些人倒也够大方的,一共才献上那么点东西,却提出了无穷的愿望,神明真要是打打算盘,不气得给她们一脚才怪。”

    谭意哥笑道:“大人这话不公平。”

    她因为跟魏谏议混得比较熟,所以谈话较为直率而不太客气,魏谏议也不在乎笑道:

    “意哥,你专好抬,一路上光是挑我的错,这次又抓住了我什么语病了?”

    谭意哥笑道:“以前妾身对大人如有放肆之处,请大人多多包涵,不过刚才那句话,倒真是大人的疏失。”

    魏谏议道:“这个我倒不承认,我说的没有错呀!”

    谭意哥道:“山川之神,有如人间的牧民之官,他的职司本来就是庇护一方,降福于民,惩恶彰善,人们对神明的奉献,只是为表敬意,并不是拿来作为向神明的交换,即使一无所献,神明也不能放弃所司:假如神明如大人所言,斤斤计较的话,则一方生灵苦矣。”

    魏谏议听得一震,脸上不禁有点讪色道:“说得好!意哥,你倒真不愧为我的良友,随时随地都在弹诤我的过失疏忽之处。”

    语毕顾左右一笑道:“幸亏我在操守上还自信过得去,否则听了意哥这番话,就得找个洞钻下去了。”

    魏大人本身家道殷实,他做官是为了真正地求个出身,取蚌功名,倒不在钱财上打算。

    也因为如此,谭意哥才敢如此放胆而言,明里是纠正他的语中之失,暗里却是衬托出他的清廉操守。

    所以魏镇守使口中认输,心里看实欢喜。

    看见山下还有不断的人潮涌上来,笑笑道:“意哥,我有对联句,倒要考考你的捷才,朱衣吏引登青嶂,即情即景,你看该如何对来?”

    即情即景,上旬好出,随便抓住一个题材,溶以文词就衍了,然而对句却不易搜求,既要对景,又要对字,对意境,而最难的又是最后一项意境。

    因为上句只随兴之作,有时往往为神来之笔,独此一情一景,找到相称的就很难了。

    所以往往有许多绝对,至今尚得半付,有上句而无对句,虽有人勉强缀拾成偶,但是在意境上却相差太远,即使字句能够将就过去,终而无法使人拍案叫绝。

    魏谏议的上句并不难对,却难在即景,朱衣吏引登青嶂,是在描写眼前景象,穿着朱红号衣的差人,引着那些官儿们,一步步地上山来,登临这青翠的峰嶂。

    佳句天成,而且意境高超脱俗,有神仙富贵气,也有拔尘之趣。

    魏谏议出完上题之后,十分得意地道:“这上句是我一时兴至,虽为符景,却也堪称神来之句,我自己还没想到对句,看来也不太容易找到,我们别让意娘一个人苦思,诸公也帮着想想。”

    不等他开口邀,其实每个人都早已在构思对句了,这是人情之常,纵然是不识字的老妪,听见别人在猜谜语时,即使没人问到她,也喜欢插上一两句的。

    不过要想找一个对称的句子实在不容易,朱衣吏写情状人还兼定了身份,是最难对偶的。

    山道上人迹不绝,怎么会不能对称呢,难在要于三个字内,说明了人的身份、特徵颜色。

    于是纷纷有人在行句:“紫靴童”“白发翁”

    对上了人,却又无法找出事与景。

    总算有一个人眼睛尖,思路快,用手指看一边的山道上,大声地念道:“黑面汉跌落黄尘。”

    一个黑脸的汉子,下山时因为不小心,一脚踏空,没踩在石阶上,滚落一旁的山沟里,幸好是秋日干晴,山沟里没有水,沾了一身的黄土。

    句子不算太雅,却是眼前实景,而且字字都算能合上句,能如此,已经非常难得了。

    于是举座一片掌声,以为赞美之意。

    魏谏议笑道:“到底姜是老的辣,象翁捷思,仍非后生所能及,佩服!佩服!下官贺一锺。”

    原来对出下句的是陆象翁,他也十分得意,看见谭意哥捧着酒壶来为他斟酒时笑着道:

    “意娘,你素称捷才,这一次可被老夫抢了先吧,我的对句如何?”

    谭意哥笑笑道:“你若是别的人,我一定说佳句天成等一类的奉承话,可是您是我的老师,而您的学生中有很多都是庙堂之器,一代文宗,我就要挑毛病了。”

    陆象翁笑捋着长须道:“你还能挑毛病,快快说来,老夫最喜欢就是别人挑我诗文中的句病,一再改正,才能达到精美无瑕,老夫经常是一篇既成,自己反覆讽咏,再找几个老手过目,听取了他们的批评后,重予推敲,最后才定篇,这是做学问的应有态度。”

    谭意哥笑道:“我知道老师有这种接受批评的虚怀雅量,才敢放肆而言,否则我就不开口了。”

    陆象翁道:“快说!快说!老头子不要听那些奉承话,快说我的毛病在那里,老夫自认这一句已经浑天成,无瑕可击了。”

    谭意哥笑笑道:“首先是字面不称,朱衣吏,对黑面汉较为勉强,衣跟面字对不起来,物物相对,不脱其类,我举个例子好了,黄金对白面,色对色,物对物,不能说不工,可是物异其类,就不如白银来得自然。”

    陆象翁听了笑道:“你这小丫头倒是真会挑毛病,不过你说的也的确不错,朱衣吏对黑面汉,的确是不大工稳,只是你要知道,这是即景生趣,在字面上就无法太讲究的,还有什么毛病吗?”

    “有,还有就是意境上的差别,朱衣吏引登青嶂,是下界官诣神仙府,富贵中有出尘之意趣,何等高超,您那句黑面汉跌落黄尘却只是人间俗景,引得哈哈一笑而已。”

    陆象翁叹了口气道:“意娘,这一驳,倒使老夫哑口无言,想抬都找不到说词了。”

    魏谏议道:“意娘如果入阁衡文,恐弄三十年也出不了一个状元了,这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

    陆象翁道:“魏公,这倒不能说她过苛,评文论时,原该如此,鸡蛋里挑骨头,是无中生有而存心挑剔,她却是真正地找出了毛病。”

    魏谏议道:“但这是即景拾趣,不能够那样子评的。照一般的习惯,除非有更佳之作,否则就不够资格评旦别人的高低,意娘可能不知道这个规矩。”

    陆象翁忽然笑道:“意哥不知道参加了多少诗文酒令,抢尽了多少光采,那有不懂这个规矩的道理,她参加文酒之会,不像别的人只是去凑兴助趣,而是抡笔对仗的,而且有好几次被公举为台主,规矩早已烂熟了的。”

    回头看看谭意哥笑道:“小表丫头,你一定是有了好句,所以了把老头子的批评得体无完肤,快快说出来,让大家听听你比老夫的高明在那里!”

    谭意哥道:“奴家是胡掇得一句,因为自己并不满意,所以不敢提出来,可是比老师的那一句要略好一点,因此我敢挑老师的毛病,请老师多多原谅。”

    陆象翁大笑道:“你还挑少了我的毛病?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帮看及老头儿挑我的眼,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而且这一年多来,经你仔细的挑剔后,老头子居然还颇有长进,别人是老师教徒弟,我这个老师却是求教于弟子,说来也惭愧,好在韩昌黎公的师说中曾云: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有这一段先哲不朽的名言在,老夫也就不觉得丢人了。”

    陆象翁一直是以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作为宗匠,一文一句,莫不奉为圭臬,口头上经常提起来。

    谭意哥笑道:“可不是吗?我只能动动老师诗中的字句,那不过是游戏小技之作,你的立世言志巨作,我可是一字不敢妄论的,至于传之千古的大块文章,我连看都不太看得懂,更不敢乱着一个字了。”

    捧得陆象翁的嘴都笑得闭不拢了,手指着她道:“小表,我明知你是在阿谀奉承我,可是听在耳边,乐在心里,想骂你也舍不得了,还不快把你自己的对句念出来,如果没什么道理,老师可要打你的板子,惩你信口黑白了。”

    谭意哥道:“在那大汉摔交之前,有一个老尼姑伴着一个妇人下山去,相信大家都看见的,我的对句是”缁衫尼邀入红尘“。”

    众口一片交叹,陆象翁念了两遍,才叹道:“意哥,没得话说,老头子认输,现在老头子也觉得自己那一句不妥之处仍多,最糟的是主宾不明,魏公的上句是朱衣吏引登青嶂。被引的登山之官,是以客隐主的表法,,我的黑面汉却是自己说自己,连主带宾一身兼了,缁衫尼邀入红尘,也是以宾隐主的手法,暗隐那作伴的妇人,词句意境,都比我好得多。”

    魏谏议也轻声一叹:“下官总以为对句只是文字趣味中的游戏小技而已,却不知还有这许多大学问在,今天听象翁一说,才自知浅薄。”

    陆象翁笑道:“别捧我,高明的是这小表,她用邀入红尘,就是在刻划出宾主不明的毛病,否则只有凡人把尼姑邀入红尘,怎么有尼姑邀入的呢?她是为了将就上句的意思,不得已才本末倒置,但是比我只得一半好多了。”

    谭意哥忙道:“老师,我得句在您之先,尼姑下山也在您的大汉跌倒之前,怎么会是存心刻划您的语病呢?”

    陆象翁笑道:“丫头,别强辩,就算你不是存心刻划我的错处,但是宾主不明的毛病,你定然已经看出来了,却不说出来。是什么意思,给我老头子留面子?”

    谭意哥笑道:“那倒不是,我想您是就地捉景,脱口成咏,根本没时间去推敲。”

    陆象翁道:“我的确是未加推敲,否则就不会随口而出,落此败笔,可知文章还是急不得,草率之作,徒留笑柄,这虽是小事,却足引以为戒,不过你的对句已经很工稳了,为什么不念出来呢,你先开了口,老头子自然会藏拙,也不至于丢人了。”

    谭意哥道:“我还是不满意,正如您所说的,尼邀世人入俗是本末倒置,而且尼姑着的是袈裟,这两个字又不能拆开的,勉强用了个衫字,总觉不妥。”

    魏谏议笑道:“我先听了象翁之作,认为已经是巧夺天工了,可是经你一评,才知道确有未尽之处,你自己的这一对,再也无人能及了。想不到你还不满意,意娘,要是像你这样挑剔法,恐怕就没人敢开口了。”

    陆象翁笑道:“可不是吗,今春我的门生举行诗会,老头子带她来作台主品等第,她硬是全刷下来,一名不取,不过评得确有道理,把她的那些师兄们驳得无言以对,经她这一激,那些书呆子们居然下苦功发愤,今秋府试,本邑十七名秀才应试,中了十三名举人,多半也是她的功劳。”

    魏谏议讶然道:“真的吗?下官初次莅任,就能赶上这一次盛举,心中还正在高兴,那该谢谢你了。”

    谭意哥却抬头向着山上凝视了一会,忽而欣然道:“有了!有了!”翠袖人扶下白云“再也没有比这一对更妥了。”

    大家都被她的举动弄得呆住了,也没有听懂她说的是什么,谭意哥手指山峰,兴奋地道:“大家看,两个翠袖小环,扶着一位夫人。冉冉由云间而降,飘逸如仙,我用翠袖人扶下白云来对朱衣吏引登青嶂,这才称得工稳,老师!您说是不是?”

    以对句工稳而言,的确是妙极而称绝,所以举座一片寂然,大家都知道好,就因为太好了,反而说不出一句赞美之词了。

    谭意哥傻傻地望看大家莫名其妙地道:“老师。您是怎么了,到底是对是错,您也说句话呀!”

    陆象翁这才叹了口气道:“好!自然是好,而且好得不能再好了,孩子,这种天嫉神妒的绝妙对句,也亏你想得出的,不过,孩子,聪者早夭,而愚者长寿,你太聪明了,如果不藏点拙,恐怕活不久。”

    谭意哥心中很感动,脸上却笑道:“不会的!老师,像您那么好的才华,都已寿登古稀了!”

    陆象翁摇头道:“你别拿我来比,我的天资笨得很,完全是靠一字一句,慢慢苦读钻研出来的,可没像你这么聪明,你好像根本就没有费多大的力。”

    魏谏议点头说道:“象翁说得不错,意娘的才华天纵,锋芒太露,的确不是好事,天下事盛极而衰,乃不易至理,所以意娘今后也当藏拙一二,再者,你的名字太轻了,压不住你的才华,我为你再起一个端庄凝重一点的名字或许能压一压。”

    陆象翁点头道:“对!对!意哥,你幼小甭露,父母双亡,沦落风尘,无非是天妒才女,再者也是你的父母本身福泽太薄,压不住你这个绝顶才华的女儿,魏大人是有福气的。

    他赐你一个名字,正如同是你的再生父母,借他的福气,镇一镇你的命运,你可要好好地谢谢魏大人。”

    虽说读书人不信怪力乱神,对于宿命风鉴之说,更是视为异端,但湘楚人士,一向崇尚鬼神。

    春秋之际,楚国的大诗人屈原有九歌之作,都是为祭祀各种司命神的,所以湘楚一带的官民之间,对神鬼的礼信较虔,像祭拜岳麓山神之俗,在别处或将视为异端,但是在长沙,却是州官必不可缺之举。

    因此陆象翁虽为饱学宿儒,居然也有命运的说法,这一来魏谏倒是不便草率了,正正经经的写了几个名字重新净手拈香后,在神前拈出了两个,展开后,庄严地念道:“壬子之岁,秋酬之日,长沙镇守使魏谏议,于山灵之前,为谭民女意哥,立名文婉。小字才姬,文以彰尔之才,婉当约尔之德,尔今而后,勿负佳名。”

    谭意哥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拜的大礼,接受了新的命名,然后才万分感动地道:“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魏谏议笑道:“意娘,起来吧,我因为事前没想到也没作准备,本来应该好好送你一样东西的,只有等回去后,再补给你了。”

    谭意哥感动得珠泪承睫道:“大人不弃微贱而为奴名字,此恩此德荣逾万金之赐,意奴不敢再望其他了。”

    魏谏议笑道:“别说得我这么寒酸了,命名之典,本来是要请德齿俱尊、福寿双全的长者来担任的,在道理上也是你老师来主持的才是,只因为我先前太冒昧,先行毛遂自荐了,你老师才不好意思跟我争,而我起的名字也俗不可耐,实在也配不上你的。”

    陆象翁笑道:“魏公太客气了,老夫虽是她的老师,怎如你这个父母官吏更为妥切呢,而且大人命名,文婉兼具,别有深意,起得好极了,不是老夫这个学生,也当不起魏公之褒,不是魏公的富贵寿考,也压不住意娘,回去后老夫带着她再去叩谢魏公,当然也借机会好好地敲上魏公一记,为我这学生他日妆奁之助。”

    魏谏议笑道:“下官本来就没有要小气的意思,象翁再如此的一说,下官更是要隆重表示一下了。”

    陆象翁笑道:“魏公,你可别心痛,以为老夫藉着题目来打秋风,老夫这次代徒求,可是要贴老本的,因为老夫要带她去叩谢,这觐见之仪,少不得要由老夫代为备上,而魏公之所赐,老夫却不好意思向学生要求分润吧!”

    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及老博士更是高兴地凑赶道:“好!好!一回去就去,大家少不得又要扰魏公一顿,以志盛会,意娘,为了庆贺你新得佳名,老夫先恭喜了。”

    他率先解下了衣襟上的一片玉,当作贺仪,送给了谭意哥,于是其他的人也纷起效尤,或金或玉,差不多全有赠,顷刻之间,堆了一大堆。

    谭意哥又是高兴,又是惭愧,因为这份礼太重了。

    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的赠,她又不能拒绝,只有一个个地叩谢,及老博士等地叩谢过了,一面替她收起东西,一面才低声道:“丫头,今天我可是为你尽了不少力吧,你该怎么谢我?”

    谭意哥道:“老爷子,亏你好意思说呢,这都是你闹的,让人听了还以为是咱们爹儿俩讹人家的东西呢,这多不好意思,真跟打秋风似的。”

    及老博士笑道:“那有什么关系,这也是你的本事。谁不是拿得心甘情愿的,这种事儿又没有强迫,又没写单子,又不是照着秩序派,是各人自己表示,爱送就送,不送就算,老头子给你在暗中留意了一下,有四五个人没行人情,可能是身上不方便,回去后,他们若不补了来,老头子帮你上门催讨去。”

    谭意哥急急道:“老爷子,那是干什么呀!这不成了强行苛夺了,你刚才自己还说这种事儿勉强不得的。”

    及老博士笑笑道:“是啊!若是别的人不表示,倒也罢了,那几个家伙却绝不可放过他们,第一是他们拿得出;第二,他们是经常吵到你的;第三,这个主意原本是他们提起来的,他们倒袖手在一边看热闹了。”

    谭意哥一怔道:“老爷子,这是怎么说呢?”

    及老博士道:“今天大家为你醵资,原是商量好的,那时你正在上面烧香祭神,我们先下来了,魏大人对你是满口交赞,却又感到很遗憾,因为最近官方的应酬很多,大家又很喜欢你,每次聚会,无你不欢,张三请李四,赵五请王六,然后被请的人再还席,足足闹了十来二十天,天天都把你给拖看,一天都不得空。”

    谭意哥笑道:“这本是我的份内之事,而且也是大家抬爱赐顾。有些姊妹,盼都盼不到呢。”

    及老博士道:“不是这么说,虽然每次酬酢上,召来的曲女不止你一人,但别人都是来转一下,唱两支曲,侑两巡酒就走了,转到别处或回去应酬了,你一到就被留下代为招呼,不到席终不能走,因此反而影响到你的收入。”

    “怎么会呢,每次都有份例的。”及老博士笑道:“意哥,你别说了,一份例赏,还不够打发别人的,何况你自己还有私人的开销,这半个多月来,你天天都在贴老本。”

    谭意哥笑道:“那不算什么,大家平时很爱顾我,而且不以曲巷娼女视我,没有斤斤计较在金钱上,我已经很感激了,花费几文,心里也是高兴的。”

    及老博士道:“正是这话,每个人都不是以女优视你,明知道你自己贴了钱来应酬,心中十分不过意,但是拿钱来补报你,似乎又太俗气,怕会冒渎了你,大家一直就在想,用个什么方法来补报你一下而不会惹你不快,今天正好有了个题目,所以大家才争相表示。”

    谭意哥心里很感动,但是却又有一种悲哀。

    这件事丁婉卿也向她说起过,丁婉卿老于此道,倒是很想得透,每次回来,意哥看见丁婉卿自己挖私囊去打发那四名轿夫时,心中就感到很不过意。

    丁婉卿反而笑着安慰她道:“没关系,意哥,在一般的情形下,主人多留下你来招呼到终席,一定另有封赏,而且还很优厚,他们没表示,是看得起你,反而不好意思用钱来冒渎你了,但他们一定会另外设法来补报你的。”

    现在,这份补报果然来了,用的题目很堂皇,出手也很豪华,在长沙的曲巷中,几乎是空前的,从来也没有一个人,在一次能得到这么多的赏赐。

    她看见了那些姊妹们脸上艳羡的神色,神往之态,却一点也没有兴奋之意,反而感到一种落寞的悲哀。

    她感到落寞,是不知道此身谁属了。

    大家对待她的态度,似乎并没有把她看成了曲巷的优女,但是把她又看成了什么呢!

    大家仍然是用金钱来补报她,在意识中,她仍然是个曲女,只是评价高一点而已。

    她并没有成为那些大人先生们的朋友,仍然是赠与受之间的那种俗气的关系,只是把赏赐变成赠,换个好听一点的名目而已。与其如此,她宁可接受赏赐了,那样还心安理得少了一层人情上的负担。

    及老博士看见她的神情暗了一暗,知道她心中的感受,同情地道:“孩子,别误会大家的一片好意,我们都没有侮辱你的意思,只是顾虑到你的处境,毕竟你是要生活的,而且还有很多人要指着你吃饭的,虽然,贴补几文,目前对你并无影响,但是可不能长此以往的下去呀,因此,我们只是帮助你。”

    谭意哥轻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老爷子,我不会这么不识好歹的,对大家的盛情,我依然十分感激,只是受情太隆,不知道何以为报!”

    及老博士笑笑道:“这一点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孩子,你并不是白领大家的情,大家从你那儿得到的更多。”

    “从我这儿得到的?”谭意哥愕惑了。

    及老博士点头道:“是的,你给别人的更多,虽是一种无形的安慰,却是无法以金钱计酬可以得到的。”

    谭意哥苦笑了一下道:“老爷子,我实在感到很费解,您说的无形的安慰,究竟是什么呢?”

    及老博士想了一下道:“这话说来很玄,但是我老头子却是最清楚的一个,因为我跟很多人谈过你,大部份是他们在生病,请我去看病诊脉时,这时候的谈话比较真实而没什么伪托,我问他们一个同样的问题。”

    谭意哥忙问道:“老爷子,是什么问题?”

    “我问他们,你为什么喜欢意哥?”

    谭意哥不禁红了脸道:“老爷子,您怎么问这种问题呢,叫人说了我多窘,何况您根本不知道人家是否喜欢我?”

    及老博士笑道:“我还没老糊涂,自然是先在闲谈中,知道他们很喜欢你之后,才问出这个问题的,我问了十四个人,答案也许不尽相同,但是最后可以归纳为一点,你是他们内心中遗憾所在的弥补。”

    “这又是怎么个说法呢?”

    “这也是说,他们都把你当作心中所思的一个幻影的化身,虽然各人之所思不同,但是没有一个人对你有一点男女之私的,没有一个人会想到把你营金屋而藏”

    谭意哥红了脸道:“老爷子,您越说越不像话了。”

    及老博士笑道:“我跟你说的是真话,这也正是你值得骄傲的地方,青楼曲巷,原是男人们徵逐酒色的地方,而那些男人对你,却毫无非非之想,你还不值得骄傲吗?”

    “那他们究竟把我看成什么呢?”

    “这是看各人的际遇而定了,有人把你当作是一个可人的弱妹,有人把你当作是一个聪慧解事的女儿,更有人认为你很像他们年轻时一个青梅竹马的爱侣,后来因缘际会,未能结成连理而分手了,但是那个影子却越来越深刻”

    谭意哥道:“这就是他们胡说了,就算我像某一个人吧,最多也只有一个人有这种想法,怎么会有好几个人都有这种想法,难道他们年轻时也同时爱上那一个人吗?”

    及老博士笑道:“孩子,你的年纪还小,不会体验到这种心情的,事实上大家并没有记错,他们年轻时有过一个知心着意的思慕对象是有的,但是现在留下的只是那些美丽的印象,连对方是什么样子都忘记了,而你是那么的聪明、美丽、慧黠、温婉,所以他们就把你当作了那个心中的影子,正如那些把你当作弱妹或幼女的人一样,他们根本就没有妹妹或女儿,只是看见了别人兄妹相护,父女相依的情状,心中异常羡慕,于是就把你当作了那个遗憾的对象,把一份感情都移到你身上了。”

    谭意哥听得呆了,眼中慢慢地流下了眼泪。

    因为她知道,虽然她代表了每一个人心中的影子,但是每个人付出的都是一份最真挚的感情。

    她只有窃窃地道:“怎么会都找上我一个人呢?”

    及老博士道:“自然因为你很可爱,而且大家也比较容易接近你,从你这儿取到补偿。”

    他恐怕意哥听了这句话会不高兴,忙又道:“孩子,别轻视你的职业,事实上,你在大家的心目中,纯真有如圣女,因此每一个人都怕送钱给你都冒渎了你,但又不能要你贴钱来过日子,才做着这个机会来贴补你一点。”

    谭意哥点点头道:“是的,老爷子,我知道,我也十分感激大家的好意。”

    及老博士轻叹一声道:“事宝上大家都很爱惜你,谁都不愿意你在这个圈子里混,我跟陆老儿几次要想为你脱籍,都被大家苦苦地恳求而作罢,缺了一个你,他们都将感到很空虚,很寂寞!”

    谭意哥道:“我自己本来也有脱籍之意,魏大人对我颇为怜惜,我如提出要求,他一定立刻批准的,听了老爷子的话,我倒是不能那么做而辜负了大家的盛情。”

    及老博士道:“不!孩子,你想怎么样就怎样,别顾虑那么多,有困难可以告诉我们,大家喜欢你,舍不得你走是事实,但不能自私得要你耽误终身,正如一个父兄对幼女弱妹的感情一般,虽然喜欢能够多留在身边,以为慰藉,但从没有一个会把她们留在家中不嫁,而耽误她们的终身的,对你也是一样。”

    谭意哥笑笑道:“好在我还年轻,再过一两年也还不迟,而且这两年来,娘也不过把当年花在我身上的钱收回来,我也应该为她多存下几个。”

    “这个你更不必担心,婉卿虽然不是你的生身之母,对你的爱护之情,绝无少减半分,她不会指着你发财的。”

    谭意哥道:“这个我知道,可是我心中不能这么想,一旦脱籍之后,就不再有任何收益了,也没有理由再接受任何赠了,我总不能要娘再养着我!”

    及老博士道:“这样也好,那就再过两年吧,两年之后,就是你不脱籍,老头子也会逼看你脱籍的。”

    说了又笑笑道:“话虽如此说,但你也别太执着,若是在这两年中,能够遇见一个情投意合的儿郎,就尽管嫁将去,我相信每一个人都会高兴你有个美满的归宿的。”

    谭意哥的脸红了一红道:“老爷子,还早着呢?”及老博士笑道:“早是不早了,我那老伴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有了老大了,只是你的终身,倒是颇为叫人发愁,要找一个才貌相当的少年郎,还真不容易。”

    谭意哥低头不语,及老博士也不再多说,怕撩及她心中的不快。

    在山上聚到午后,大家才下山渡河回到长沙,魏谏议果然又在私邸宴请大家作竟夜之欢。

    席间,他以明珠一升,送给了谭意哥作为助妆,而一些日间在山上没有准备的人,也都纷纷作了表示,没一个出手是小气的,所以这一次谭意哥的确是满载而归了。

    她不回来,丁婉卿是不会睡的,三更天,谭意哥回到可人小筑。

    丁婉卿替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若她稍微多喝了一点酒,立刻又为她去做醒酒汤。

    灯下检视所得,丁婉卿简直是惊异了,望着谭意哥道:“孩子,你这一次所获,比有些人干一辈子的还多。”

    谭意哥笑了一下,有点得意,但也有点忸怩地道:“娘,瞧你说的,我就不信以前没人比我更多的。”

    丁婉卿笑道:“那当然有,据我所知,在京师有一个姐儿,相与了一个少年哥儿,长得很俊俏,一付可怜生模样,那个姐儿不觉动了心,相守了半个多月,没问对方要一文钱,而且还拿出私蓄来替他开销一应花费,最后那个少年哥儿忽地悄悄不辞而别,只留下了一颗小小的玉印,印身上刻了一条蟠龙,印文是古篆,不容易辨认,另外有一张字条,说是很感谢她半个月来的殷勤盛意,现在因为家里有事要回去了,留下印章乙方暂以为押,过几天一定会派人前来赎取回去。”

    谭意哥听得很有兴趣,忙问道:“娘,以后他是不是派人来赎了呢?”

    “自然是来了,要不这个故事就不足以引人了,过了五天,这个姐儿的香闺中果然来了两个穿着便服的年轻人,要向她取回那颗玉印,而且代价不计,由着她开口。”

    谭意哥笑道:“这个人好大的口气,居然敢任由人开口,他们真付得出吗?”

    丁婉卿笑道:“那个姐儿也是这样想,而且她对那个少年哥儿颇为思忆,虽然明知彼此间身份悬殊,白首难谐,但也希望能留住一点记忆,不肯把玉印还给人,但是那少年留字,并没有说要相赠,而是指明暂寄要赎回的,她也不能硬留下来,于是就开了一个很大的价钱,目的在难住对方,以便保留住那方玉印。”

    “她开口要多少呢?”

    “详细的数字,由于言人人殊,已经不可稽了,不过根据可靠的估计,大概总是黄金千斤之数吧。”

    谭意哥道:“居然要这么多?”

    “她说就比照她这个人的高低轻重,每一天以一尊金人为计,一共住了十七天,总计要十七个金人。”

    谭意哥笑道:“这倒好,要是像咱们对邻的那位肉菩萨圆圆姐,身重一百几十斤,十七个金人还不止千斤呢。”

    丁碗卿道:“那个姐儿自然不会太重,我想总有七八十斤吧,所以算起来恰是千斤之数,她原是难人的。”

    “没想到那两个人一口答应了下来,并且说三天之后,再行前来赎取,说完就客气地告辞了,过了三天,他们果然再来了,而且还带了很多挑夫,送来了十七具金人,每一具不但与她的体重相等,连高矮大小,面貌都是与那姐儿相同。”

    “这倒是真不容易了,就算有那么多的金子,还得要巧匠打造成那个样子,工夫也不小了。”

    “说的也是,来人表示了,如果她只要金子,立时可付,正因为她要的是金人,才需要三天的时间。”

    谭意哥道:“这下子那女人得交回玉印了。”

    丁婉卿道:“对方一点折扣都不打,她自然也不能再拿了,只有把玉印还给了对方。”

    谭意哥忍不住问道:“那个少年郎,究竟是什么人呢,家中如此豪富?”

    丁婉卿笑道:“你想吧,在京师能得几家有如此大手笔的,那方玉印的玉质再佳,也不值得千斤黄金呀,他一定要收回去,只是怕上面的印文流出去。”

    “那少年必然是个很有身份的贵家子弟了。”

    丁婉卿道:“那个姐儿也是这么想,所以把那印文悄悄地拓在一块绢帕上,珍重地藏看,也没有拿出来给人看过,几年后,她从良嫁入,几乎忘了这一回事了;她嫁的是一个远地赴京考试落第的举子,孑然一人,家中也没有亲人了,非常喜欢她,而且是娶为正室的,她嫁过去后,以私蓄替夫婿打点人情关节,捐了一个知县,居然摇身成为七品夫人,风光上任去了。”

    “她倒是个有福气的。”意哥感喟地说。

    丁婉卿笑道:“娶到她的那个人才有福气呢,那个家伙很会做官,没有几年,居然给他爬到了知府,总是因为巴结上宪太过热络,少不得要在老百姓头上打主意,刮得太狠了,终于被人告了下来,他很焦急,夫妇两人翻箱倒笼,想找点值钱的玩意儿,再行打点关节,结果无意间翻出了那方盖有朱印的绢帕,她的丈夫毕竟是有学问的,辨认出上面的朱文竟是两句诗——能叫群山皆低头,人间天上第一家——不禁大喜若狂。”

    谭意哥啊了一声道:“这是好狂的口气,有皇帝才能说这句话,难道那个少年郎竟是皇帝不成。”

    丁婉卿点点头道:“不错,那少年郎定情留印之际,还是王子,当他们认出朱印时,已经是皇帝了,而且一直都在使用着那方朱印,行使密旨,亲下手谕时,也一直用那颗朱印,因此那个官儿就在那方手帕上写了几个字,着人送给了当地的节镇,一天云雾立散,而且官复原职。”

    “写的是什么呢?”

    丁婉卿道:“这可没有人晓得了,不过总是叫那位节度使对某员不得追究,速弥其事。”

    “就凭上面自己写的几个字就行了?”

    丁婉卿笑道:“怎么不行?皇帝的手笔,未必人人都识得,皇帝那颗密用的朱印却是这些大官儿们见过的,有了那方朱印,就是密旨了,天大的事也担得下来。”

    谭意哥笑道:“那个女的如果早知道有这么大的用处,就会多拓几份下来了。”

    丁婉卿道:“傻孩子,早先她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敢狮子大开口,要那么多的金子,如果她知道了,还敢要钱吗?而且贵为王子,在外流连青楼半月不归,这将成什么体统,幸亏她是不知道,否则恐怕也活不成了,那些家臣们一定会杀了她灭口的。”

    谭意哥一惊道:“官家行事会这么狠?”

    丁婉卿道:“没办法,帝王尊严必须要维护的。”

    笑了一笑又道:“也亏得那个姐儿不错,仁至义尽,殷勤款待了那个少年哥儿,又吃又住了半个多月,没有伸手要一文钱,所以那位王子回去后,感念情意,才不吝万金之酬,否则也不会有以后那段故事了。”

    谭意哥想想又不解道:“娘,要是那位节度使把这件假的密旨呈上去,那不就糟了吗?”

    丁婉卿道:“你真傻,既然是密旨,自然是暗地里知会一声,不能明文呈报的,看完后仍交来人带回,根本不留下的,又何从去呈报呢?”

    “这个不妥了,万一有人伪造密旨呢?”

    丁婉卿道:“不可能,因为那方朱印上面雕刻的是古篆,识者已经不多,这方朱印又不在外面流传,想仿照地无从仿起。再说密旨所作的指示,多半是要官员们私下办的事,有的要回奏,有的无须回奏,像刚才所说的案子,节度使兼理一区的军政,自己下个手令就解决了,也无须呈报的,否则那个士人也不敢如此瞻大妄为了。”

    “这倒是我从未听过的新奇事儿。”

    丁婉卿道:“丫头,事关今上皇帝的私务,那是禁止论谈的,我是由一个姊妹处听得,她也再三告诫的,不得轻,你可千万别再传出去了。”

    “女儿知道,娘,人家一次缠头,就是千斤黄金,那不是比我多出多少倍了,你怎么说我是从无前例呢?”

    丁婉卿笑看道:“我说的是指那些官儿老爷们,联合起来,送你一份重赐,那可不是前所未见的吗?”

    谭意哥深深一叹道:“娘!我欠下这么多的人情债,将来怎么还呢?他们如果是当作缠头赏赐下来,最多叩个头谢赏就解决了,现在他们都是巧立名目地把东西送给我,就是一份人情了。”

    丁婉卿也轻叹道:“说的也是,意哥,你在这个圈子里虽然红得发紫,可是并不成功,因为你使得大家都不把你当作曲巷的娼女了。”

    母女俩相对片刻,丁婉卿道:“孩子,我看你还是收了吧,现在也正是时候了,盛极之时,急流涌退,可以给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何乐而不为呢?娘这两年来从你身上攒下的钱,也足够咱们的日后生活了。”

    谭意哥苦笑道:“我今天跟及老爷子也谈到了这个问题,他说了很多话,使我不好意思立即注销乐籍。”

    “哦!及老爷子不主张你收摊子?”

    “那倒不是,倘很赞成,可是他又说了一些情形,才使我感到为难,答应他再混个两年。”

    把及老博士的话又转述了一遍,丁婉卿道:“这倒是真的不便骤尔言去了,妙啊!上曲巷寻欢的人,多半是为着声色,居然在你这儿,多出了一个引人的原因,倒真的是空前绝后了,丫头,你真了不起。”

    谭意哥娇羞不依地道:“娘,你好意思打趣我!”

    丁婉卿轻推着她道:“孩子,娘没有取笑打趣你的意思,反之是为你感到骄傲,曲巷优女,竟能使每一个来的人,产生一种思无邪的感情,可实在难得,你竟成了个圣女了!”

    谭意哥道:“也只是及老爷子那么说说而已,何况也就是几个人,并不是人人都如此的。”

    丁婉卿笑道:“但至少每个人到这儿来,都是正正经经,规规矩短的,即使是慕名好色而来,也都是出之于一片纯正的爱慕,不带一点绮念的。孩子,这就是你值得骄人的地方,也是谁都不及的地方。”

    谭意哥微微一笑道:“这都是陆老师跟及老爷子把我给硬架成的,每任洲史或新官到任,他们就拼命为我吹嘘,使我整天都在官方酬酢中周旋,转来转去,都是那些个熟人,不但有头有脸,而且还都是上了年纪,有家有室的,自然是正经老实的了。”

    笑归笑,但是脸上的神色,话中的语气,不无憾意,丁婉卿倒是听出来了,想了一下,发现她所来往酬酢的客人,竟没有一个是年轻的,少说也在四十岁上下,无怪乎那些人会把她看成弱女幼妹而不生绮念,固然是因为她明丽可人,庄而不媚,丽而不艳,使人难生绮念,但最重要的还是年龄上的差距。

    为什么年轻一点的客人里足不前呢?

    丁婉卿知道,是一开始把意哥的名气闹得太大了,一夕之间,名盖四郡三湘,于是往来尽盎贵,再者也是她自己太聪明了,锋芒毕露,把一些素有文名的宿儒名士都比了下去,于是谈笑无白丁,形成了这个局面。

    没有钱的人不登门,没有才的不登门,没有名气的不登门。

    经过这四项条件的过滤筛择,就很少有年轻人能合条件了,纵然有得一两个,上这儿来遇见的尽是叔伯父执辈,未免也大煞风景,干脆就里足不前了。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丁婉卿只有像开玩笑似的打趣地道:“妮子莫非是春心动了?”

    谭意哥的脸红了一红,随即摇头正经地道:“娘,我倒不是想着这个,只是跟娘一开始的意愿不合,既不打算在这个行业上终此一生,就要另求归宿的,可是像现在的这种环境,恐怕一辈子也找不到个归宿了。”

    丁婉脚轻叹一声,心里也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但口头上却只有笑着说道:“还早呢,妮子缘分来了,自会有意中人不远千里而来,你还年轻,急什么。”

    谭意哥笑笑道:“我才不急呢,只是感到每天作这些无谓的应酬,有点烦腻了,好在我答应了老爷子,再过两年就脱籍,到时候我们换个环境,换个地方”

    丁婉卿诧然道:“换个地方干吗。”

    谭意哥道:“再申请落籍,从头做起呀!”

    丁婉卿迫:“丫头,你疯了,脱籍又落籍,还要换个地方,这是做什么呢?”

    谭意哥仗着一点酒意,目中闪着光,放肆地道:“这样或许有机会找到一个可资托付终身的人,在长沙,我想过了,除了攒下几个钱之外,再也没什么可求的了。”

    丁婉卿叹了口气道:“孩子!你大概是太累了,回房去歇着吧,等明天再说,娘不会阻止你的,你要做什么都行,只要你自己考虑清楚。”

    半扶半抱,把谭意哥送上了楼,扶上了床,看她沉沉睡去,才怜惜地叹口气,下楼回房去。

    一半是酒,一半是茶,谭意哥这一觉倒是睡得很久,喝了酒的身子是热的,无意之间,本能上总是贪凉,所以丁婉卿给她盖得好好的被子,很快就踢掉了,就这么敞着身子睡到天明。

    热的时候晓得踢,冷的时候,却为宿酒所困,不知道起来盖,这是最易招感风寒的。

    等她一觉睡醒,就感到头疼欲裂,鼻子堵塞,浑身发软,四肢无力,丁婉卿来看她时,吓了一大跳,因为她不仅满脸通红,似乎连眼睛都红了,再伸手一摸,不仅额角滚烫,连身上都是滚热的。

    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道:“孩子,你是怎么了,才一夜工夫,你就病成这个样子了。”

    谭意哥还想撑起来,但只坐到一半,又无力地倒下,强笑着道:“没什么,只是夜里着了点凉,伤风了,煮碗姜汤一喝就会好的。”

    “瞧你全身热得像火炭似的,快躺着别动,我去请及老爷子去,唉!都怪我,昨天你醉成那个样子,我不该留你一个人睡的,可是你的癖性又大,有人在你旁边就睡不着,我在楼下睡时还在惦念着呢,果然就招了病了。”

    说着眼泪已掉了下来,谭意哥倒是笑笑道:“娘!我不过是伤风鼻塞而已,那里能算病呢!请及老爷子开个方子,吃一剂药出身汗就会好的。”

    丁婉卿倒是个有知识,见她发热得厉害,没有像一般人那样,硬给她再加被子,只拖了床夹被,半掩胸口,用纱布沾湿了,敷在额头上,略灭其热度。

    头上凉了,谭意哥感到很舒服,遂又昏昏睡去,丁婉卿吩咐了小丫头用心侍候看,时时记得给她换手巾,然后自己坐了轿子去请及老博士。

    到了及老博士家里,才知道他一早就出门去了,也是被人请去看病的,昨天那一场热闹,有好几个人都病倒了,有的是被酒受风,也是一样的发烧头痛,有的是吃坏了肚子,又吐又泻的,一大早还没出门前,已经有了三四起的人来延请了。

    丁婉卿没办法,只好留下了话,又匆匆地赶回家来,谭意哥依然昏睡未醒,喃喃呓语,一个劲儿叫口渴,那个小丫头用根银匙,在她喝冰糖银耳汤。

    丁婉卿摸摸它的头角,虽然不烫得那么厉害,却也仍然是热手,好容易盼到近午的时候,及老博士才来了,一进门就嚷道:“乖宝贝怎么样了?”

    丁婉卿忙站起来,埋怨地道:“老爷子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差点没把我给急死了,英儿她昨夜回来还是好好的,今天早上就发烧了,初时还清醒能说话,这会儿神智都不清了,老爷子,你快给她瞧瞧。”

    及老博士叹了口气:“别急!别急!没什么大病的,我一早上已经看了四五个病人了,都是差不多的情形,才到家,听见意哥也病了,连气都没喘一口。就赶来了。”

    他试试谭意哥的额头温度,倒是很满意地道:“很好,你处理得很对,最糟的是我刚去的王典史家,他那个混帐婆娘,认为伤风不能再吹风,四户紧闭不说,还重重的盖上了两床鸭绒被子,把六分的痛,闷成了九分,而且还灌了一盅人参汤下去,要不是我去得快,活活就把条命给送了。”

    丁婉卿一惊道:“人参不是大补之剂吗?难道服不得!我看英儿这一病体力大亏,也已经给她蒸上了一枝老参,是还没蒸透,没来得及给她服下。”

    及老博士连声道:“糊涂!糊涂!婉卿,你怎么也这样糊涂!你以为人参是万应的仙丹,能治百病的?”

    丁婉卿惶恐地道:“大家都是这么说,而且还说什么陈年的老山野参,能够起死回生呢。”

    及老博士摇头道:“我说过没有,这都是那些卖草药的江湖郎中,信口胡言,还有就是些庸医,为了投富人所好,开点人参到药里去,以增加身价。”

    丁婉卿道:“老爷子,药方中加人参,能增加谁的身价?这句话我倒是没听懂。”

    “医生跟病人两方面的身价,有些富贵人家,总以为自己的命比人值钱一点,一副药,如果不花上十几两银子,心里就感到不痛快,他们对医生处方,没有好好地花掉他们一点银子,总认为医道不够高明似的,药里如果没有人参,就好像治不了病似的,于是交相标榜,把人参当成了稀世奇珍。”

    丁婉卿道:“那么人参是不是真补呢?”

    及老博士道:“补药是没错,而且药效也强,然而它之所以为贵,是为了产于高山野岭,得之不易,而且它对老年人气血不足的滋补的神效是不错,年纪轻轻,体力充沛,气血正旺,服下这种大暖之剂,反而有害,除非是那些大病久困的人,才需要徐徐进补,但也得跟其他的药一齐服,才能收君臣相济之效,单单地一味人参,不仅是浪费,甚且还误事。就以意哥这个病来说,她是因为感风而引致内火上升,生的是热病,再进以大暖之剂,是不是火上加油,益摧其剧吗?”

    丁婉卿骇然道:“我实在不知道。”

    及老博士叹道:“病家最危险的事就是强不知以为知,从道听途说而胡乱投药,要是人人都能自己用药,我干吗还要苦苦去学医呢。”

    老头子越说越火,丁婉卿不敢去撩拨他,及老博士自己却笑笑道:“我看了一个上午的病,都是家里人混出主意,把病势给加重了,心里实在生气,到了你这儿还算好,一切都令我满意。”

    丁婉卿笑道:“我自己发过一次侥,也是你看好的,当时你吩咐过:不能多盖东西,不紧闭窗门,要通气,吹不到风,头上不断地用湿布去沾濡,我都记住了。”

    及老博士笑道:“而且你还知道用银耳她,此物性凉而温,对于她的病倒是颇为有用,你又从那儿学的?”

    丁婉卿道:“那是凑巧,平时就炖给她宵夜的。,昨夜酒醉了没有吃,今天一早就发病,全家忙得团团转,连热水都没烧,她要喝水,只好把银耳汤温了一温。”

    及老博士笑笑道:“原来是蒙上了的,我还以为你读了医书,学得高明了呢。”

    丁婉卿急道:“老爷子,你就别再说笑话了,看看英儿的病,到底是该怎么样医治,你也快开个方子啊。”

    及老博士笑道:“没多大关系,她只是感风被酒后,又着了一点凉,使寒意内侵。”

    “那怎么会全身发烫呢?”

    及老博士道:“这是人本身的抗力,人每说是吃药治病,其实药物对于人的病治疗效果并不大,完全是人体自身的抗力去克服病,服药只是助长抗力而已。”

    “老爷子,我不懂这些医理,你还是快开方子吧。”

    及老博士笑道:“方子很简单,都是现成的,我今天已经开了四五张同样的了,跑到药铺里去,告诉他们照样抓一付来就行,根本就不必另外开,倒是意哥这个病,我认为不必很快治好。”

    丁婉卿一怔道:“这是为什么呢?”

    及老博士道:“给她一段日子好好的休息,她太忙,太累了,整天从早到深夜,几乎都没有休息的,这场病也可以说是忙出来的,否则以她这个年纪,那里会吹点风就病了呢,她要是再不知爱惜,总有一天会生大病的。”

    丁婉卿道:“是的,老爷子,我也知道她太忙,从清早起来不久,就有客人登门了,一一敷衍过去,到了下午,就是外面不断的出堂差应酬,有时一连接到三四张条子,都是不能推辞的,只有慢慢地挨着转下来,所以才天天弄到深夜,别说是她了,连我这个做娘的,忙着照呼,都感到精疲力尽,我也叫她歇一歇,可是她不肯。”

    及老博士道:“也难怪,你要她怎么个歇法,总不成把客人往外轰吧,所以我说这是个机会,借着生病,可以让她多歇歇,这是名正言顺的理由。”

    丁婉卿道:“那除非是整天躺着不起来,否则这丫头是闲不住的。”

    “而且别人也会不让她闲的,今天一个上午的工夫,我都推了三四起的客人了,我说丫头生病了”

    及老博士道:“难道他们还要人出来抱病应酬不成?”

    丁婉卿叹道:“真要这么不讲话,倒也好办了,给他来个相应不理也就罢了,那些人听说丫头病了,个个都十分关切,要去探探病,我说她昏睡不醒,他们只求在窗外看一看,然后每人都留下了一笔厚的钱走了。”

    及老博士叹道:“这丫头也着实讨人喜欢,人缘实在是太好了,人人都当她是个宝贝。”

    丁婉卿道:“可不是,登门的客人也只是想找她谈谈,甚至于是有些不清楚的地方,跟她研究商量的,丫头长得虽不丑,但每个人对她似乎都没有什么其他的念头,对这样的客人,我也很难推辞,叫她装病,最多只能推掉一些官方召唤的堂差,在家里仍然是闲不住的。”

    及老博士道:“这样吧,我在乡下有所田庄,有几间屋子,倒也很干净,有老夫妇俩,带着个孙女儿在那儿照管看,我有时也到那儿去清静个两天,就让你们母女去到那儿歇上十天八天的。”

    丁婉卿道:“这敢情好,我也很喜欢乡下的日子,只是也得等地的热退了才行呀!”

    及老博士道:“这个你放心,她根本没大病,而且病发之后,你处置得宜,别看来得凶,去得也快,这是她年纪轻,底子好,只要喝下我的一剂药,今天就会退烧,休息一夜,明天一早,我就来接你们去。”

    丁婉卿道:“老爷子!您也去?”

    及老博士笑道:“我不去,你会放心吗,要是这鬼丫头再有个病病痛痛的你不骂死我才怪。”

    丁婉卿笑道:“老爷子能一起丢,我当然求之不得了,我倒不是担心别的,而是怕英儿的病还没好,不过,老爷子,长沙城里这么多的病人,您走得开吗?”

    及老博士道:“有什么走不开的?医生又不是只我一个,那些混球生的又不是什么大病,非我不可。”

    丁婉卿道:“不是这么说,大家都相信您”

    及老博士道:“相信我就该听我的话,照我的方子服药准没错,不相信我就另请高明去,我老头子既不收他们一文诊金,又没吃他们的饭,凭什么起早睡晚的,一个个登门侍候他们去!”

    看样子他是有点生气了,丁婉卿忙笑道:“老爷子,您是怎么了,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及老博士道:“一大早开始,就被人死催活拉的出门看病,后来的两家到得晚了一点,他们的家里人还埋怨我不早点去,好像我是该听他们侍候似的。”

    丁婉卿笑道:“病家总是心急的,老爷子总该原谅他们一下,像我还不是一样,老爷子难道也跟我呕气不成。”

    及老博士这才笑了起来道:“人家要是像你这么通情理,我老头子跑断腿也是心甘情愿的,你没见他们那股子气势,叫个家人来我家召唤一声,我就非到不可,所以我也拿拿,到乡下去散散心,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们。”

    他走了,没多久,药局子里煎好了药送了来,着谭意哥喝了下去,果如所言,没到晚说出汗退烧了。

    人清醒了过来,丁婉卿说了及老博士要她们下乡去歇息的事,谭意哥竟然乐得像什么似的,笑着道:“娘,及老爷子那个别庄,我听他说了多少次了,那儿有河,可以摇船采莲,可以钓鱼,有小山林,可以跑马猎野兔,不知有多好玩呢,我一直就想去,却始终没时间,这下子可好了,可以去痛痛快快地玩几天。”

    丁婉卿不禁笑道:“丫头,是叫你养病去的,可不是叫你野去的,钓钓鱼倒也罢了,还想骑马猎兔子呢。”

    谭意哥道:“我会骑马的,小时候,我还替人牧马呢,那些没鞍子的马我都会骑,至于拿弹弓去猎兔于,我也是很拿手的,那时候跟张叔叔住在一起,他的手艺很巧,做的弓好极了,特别为我制了一把小杯,不但能打兔子,连天上飞的小雀儿都能打,他还夸我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会了”

    在快乐的回忆中,她似乎又有了点伤感地道:“张叔叔不知道怎么样了,好久都没听到他消息了?”

    丁婉卿道:“听说他成了家,开了家木器店。”

    谭意哥道:“那就好,不知道他是否还常醉酒?”

    丁婉卿道:“平时他一滴酒都不进了,只是每年,他一定在一天里大醉一场,大哭一场!”

    “哦!在那一天呢?”

    丁婉卿道:“是你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他倒还记得很清楚,提了酒肉,到你母亲的填上,供祭过了,就在那儿喝得烂醉,这个人倒是条直心汉子,对你母亲始终念念不忘!”

    谭意哥微微有点伤感地道:“他的确是个好人,对我娘更是没话说,我想我娘如果不是死得早,很可能会改嫁给他的。”

    丁婉卿微感愕然地道:“你会这样想?”

    谭意哥道:“不是我这样想,是我母亲这样想。”

    丁婉卿道:“英儿,你娘生前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但是她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想得到必是个美人了。”

    谭意哥叹道:“我对母亲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因为从我有记忆、懂人事以后,我们的生活一直都很苦,很悲伤,母亲的脸上难得有笑容的,一个再美的人,如果整天都苦着脸,总不会好看到那儿去的。”

    丁婉卿恻然道:“是的,女人的美丽,也是需要算一些条件来衬托的,我并不是说一定要浓妆艳抹,人家说西子粗服蓬头,不减国色,这句话我绝不相信,真要穿上了破衣服,蓬乱了头发,绝不会动人到那里去,衣着不须华丽,总要整整齐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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