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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疙瘩爷推门的声音惊动了几只正在啃书的老鼠。这些老鼠总是在傍天黑时偷偷钻进书垛,天亮前逃出来。麦翎子放进的灭鼠药几乎颗粒没动,书却披啃坏了不少。

    麦翎子往城里打了两个电话,催促一个叫赖汉之的书商尽快把货提走。疙瘩爷推门进来,麦翎子以为是大鱼回来了,扭脸看见爷爷阴眉沉脸地站在麦翎子面前。麦翎子就说:“爷爷,您坐哩!”疙瘩爷勾着腰,腰间夹着一捆计划生育宣传材料。他没说话,晃着胳膊在书屋里转了转,脸色铁青。麦翎子站在疙瘩爷身后惴惴地问:“爷,您有事么?”疙瘩爷挺挺直立,目光很倔地射向麦翎子,终于说:“翎子,你就是不听话,你看你姐,你姐夫,都成事儿啦!就你这玩艺儿真能来钱?”麦翎子松了口气,捂嘴嗤嗤笑:“爷爷,这比打鱼挣钱。不过这活儿,赖汉子干不了好汉子不愿干。”疙瘩爷老脸阴住说:“这么说,你也是个赖汉子啦?你也学得油嘴滑舌啦?不像话!俺就知道守着大鱼不学好!”“爷爷,大鱼哥是个好人!别因为他当年打您一枪,就总耿耿于怀!”麦翎子替大鱼争辩说。她知道村里人对大鱼的偏见是根深蒂固的。实际上,麦翎子觉得大家对大鱼有隔膜,深深的隔膜。有一次,大鱼求助麦翎子牵线,他要跟疙瘩爷谈谈心。疙瘩爷一听就火了:“俺不跟他谈!这小子只不定又要耍啥花招啦!”麦翎子被噎了回来。

    “翎子啊,你还不该醒悟吗?凭咱麦家在雪莲湾的势力,你真用得着给大鱼打工?说出去你爷这老脸往哪儿搁?还不如丢给狗吃!”疙瘩爷苦口婆心地劝说。

    麦翎子噘着嘴巴说:“爷,俺真不明白,过去你对大鱼不是挺好吗?大鱼咋得罪您啦?”疙瘩爷张开没牙露风的瘪嘴说:“俺孙女跟他这样人呆在一起,就是得罪俺了!”麦翎子不说话了。疙瘩爷叹息了一声:“自从你姐姐落选之后,这几日俺做了好多恶梦,俺就想起你这儿,俺总觉得与书打交道玄乎!咱祖上的教训你都忘了么?”疙瘩爷深凹的老眼里就有了一束寒光。

    麦翎子猛然想起麦氏家族的“寒食日”今年还有三天就到了。麦翎子记得每年的“寒食日”前夕,七奶奶和疙瘩爷都害起心病来,像得了夜游症似的,天天晚上在海边和村头转悠。在漆黑的夜里,疙瘩爷搀着七奶奶提着马灯到海边祠堂,为祖先点上一炷香火,默默祈祷家门的兴旺。疙瘩爷委实理不清人世的玄奥,麦家都是正直勤劳的本分人,咋就那么不顺呢?儿子儿媳都去世了,留下两个千斤小姐,连一根子麦家香火都没能留下。没有指望的时候,疙瘩爷就坐在祠堂门口十分痴迷地朝村路上张望,他估摸自己那颗跳不了几年的心,也能望出一条振兴家族的路来。去年麦兰子竞争副乡长,就是给疙瘩爷一个希望。疙瘩爷同时还指望着麦翎子有出息。可是,麦翎子比兰子还让他伤感。七奶奶的法术不灵了,他时常跑风水先生“十三咳”家里串门子,想讨个吉利问个路子。“十三咳”说:“时下你家会出一个吃笔墨饭的,麦家往后得指望这个人。”疙瘩爷说:“你别挤兑俺了。”心上窝着一股气走了。麦翎子没再跟疙瘩爷吵,她心疼疙瘩爷,她扶疙瘩爷慢慢坐下来,疙瘩爷一落座发现屁股底下是书,赶紧挪开,闷闷地蹲在地上吸烟。

    大鱼回来了,大鱼想跟疙瘩爷说点自己的事情,疙瘩爷叹一声站起身来,踩着碎步,悻悻而去。爷爷走出门口,大鱼对麦翎子说:“刚才给城里书商赖汉之打通了电话。他来取书。赖汉之说夜里还要去海上拉一批书。你知道的,二怀那杂种拿俺一把,这运书的事俺想让你爷帮帮忙,钱不少给,不知你爷赏不赏脸?”麦翎子想想说:“别求他啦,刚才看他对你那态度。他和俺姐压根儿就瞧不起你!”大鱼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麦翎子给大鱼出了个主意:“黄木匠的造船场停工了,你求黄木匠吧。”大鱼笑了:“对呀,还是黄木匠人好。”大鱼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赖模样,伸了一个劲道十足的懒腰。大鱼说:“老赖那家伙总是踩着钟点来,你去买两盒饭。准备装车,夜里俺跟黄木匠一起出海。”麦翎子怔了怔没再说啥,去老河口的小酒店买了两盒饭端回来。大鱼吃饭时的姿势很丑,嘴巴老是喷喷咂响,白米饭粒沾得鼻头都是,因为他边吃边不断擤鼻子。麦翎子指指他鼻子说:“瞧你这狼虎劲儿。”大鱼拿大掌在脸上揩了一把。

    这时候旁边那间阅览室陆陆续续有人来了。大鱼说:“翎子,快去求黄木匠备船吧,咱肥水不外流。”麦翎子应一声走了。她走在漆黑的村巷里。感觉有红雀在头顶上飞翔,不时划出一道道亮线。尽管有夜风低低地吹着,麦翎子仍感觉到夏初的燥热了。院里一片驳杂,麦翎子进院抬头率先看见灯影里姐姐家的白纸门,门楣刚刚修好,门楣和门板都糊上跟祠堂门一样的粉莲纸。七奶奶说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过“寒食日”要提前糊上白草纸。看见白白的门板,还有门板上的钟馗图案,麦翎子心里像压着沉沉的东西堵得慌。麦翎子竭力不看这些,径直奔黄木匠的屋里去了。兰子姐和大雄都不在家,黄木匠盘腿坐在八仙桌前就着花生米喝闷酒呢。屋檐下的鹞鹰咕咕地鸣叫着。这可是疙瘩爷的鹞鹰哩。

    麦翎子将一包热热的猪头肉放在桌上:“黄大伯,这是大鱼孝敬您的。”黄木匠的老脸泛着红红的酒晕说:“还是大鱼好,这孩子好吧?”麦翎子笑了笑:“好。”黄木匠然后就撕一块肉,鼓嘴大嚼而笑。灯影里的黄木匠猪肝色的老脸沁出油汗来,索性敞开衣襟,露出黑扎扎的毛胸。麦翎子抓起炕上的一把芭蕉扇子给黄木匠扇着风,说:“大鱼让俺来找您有事儿,他说给你找个挣钱的活儿成不?”黄木匠眯起眼,晃晃瘦削的肩脚说:“船比鱼都多。还挣个鸟钱!”麦翎子笑说:“不是打鱼,是拿船到海那边运点货。”黄木匠瞪起眼问:“啥货?”麦翎子说;”是书,夜里走明早上就能回!”黄木匠哼一声说:“运书?那来回还不够柴油钱呢!”麦翎子说:“能挣一千块呢。”黄木匠摇摇头说:“别听大鱼瞎白话,俺了解他,他涮你行涮俺还毛嫩呢!”麦翎子认真地说:“您不答应?”黄木匠喝了一口酒,笑道:“翎子,你还当真啦?俺能不去?大鱼这孩子的忙俺是要帮的。”麦翎子笑了:“这就好。”黄木匠抹了抹油嘴说:“俺去海边弄船,你先找大鱼等着。”说着弯着腰走出了院子。黄木匠打了一个口哨,躲在屋檐下的那只鹞鹰飞出来跟着他走了。

    这时候月亮出来了,月亮像一条昏头昏脑的娃娃鱼在云彩里游动。麦翎子抬脸望着月盘子,感觉月亮的背面一定很冷。快到书屋时,麦翎子碰到墙角一个编织得粗糙的蛛蜘网。细密的网丝粘在麦翎子的面颊上,痒兮兮的。麦翎子拿手胡拉着脸颊进了书屋,发现大鱼正趴在桌上写日记。自从大鱼出狱后一直写日记,他是这个小村唯一写日记的人。麦翎子发觉书桌上又多了一本余秋雨著的文化苦旅。麦翎子悄悄走到大鱼身后,轻轻将摘落下来的蜘蛛网抹在大鱼的后背上。大鱼十分专注地写着,鼻孔一张一合,脑袋上流下汗水,写不下去的时候,他就边吸烟边作虔诚的默想。麦翎子看着他如何往笔记本上搬弄思想。麦翎子的目光移到本上,十分欣喜地读到这样一段话:

    “我是一棵孤立的树,独自地自我封闭着,自我挣扎着。指向天空,却不曾投下一些阴影,只有雪莲湾的红雀在我的枝上筑巢。”

    大鱼实在想不出词来,就又从抽屉里翻出书来抄了两句。然后默念一遍:“生命至尊之神,教我与美德认识,教我与至善结缘,救我于浮华、虚荣之中,让一切无聊下贱的东西脱离于我,让我的心神得以安宁,让我的德性更加纯净,让福祉和幸运伴我始终——”他双眼微微一闭,随之呼出一口气,现出俗人读不懂的高雅乐趣。

    在大鱼身边站久了,麦翎子时常闻到一股怪味。是鱼腥味吗?麦翎子觉得不是。那是啥味道呢?麦翎子受不住了,就转过身来说:“不得了啊不得了,大鱼哥有这么好的文才呢。”大鱼哆嗦了一下,忙用纸将那本书盖上,笑呵呵地说:“中国字真是奥妙无穷,拼拼凑凑就来思想。人不能没思想哩。”麦翎子想,俺不忍心戳破你的花招儿就是了,抄别人的东西那叫思想?同时麦翎子又为大鱼的治学精神感动了,她觉得大鱼经历了与珍子的生死恋情之后,将人生悟得挺透,会悟,等于会活。麦翎子夸得大鱼又乱了性子,他津津有味地给麦翎子念他的日记。

    麦翎子赶紧转了话题:“大鱼哥,书商老赖取书来了么?”大鱼说:“你去找黄木匠的空儿,那家伙就将书拉走了。喂,黄木匠同意了吗?”麦翎子说:“俺们有亲戚,他能不答应?”大鱼笑了。麦翎子想起什么来说:“听你将老赖说得挺神,真想见识见识。”大鱼说:“下回再说,那家伙俗不可耐,没啥文化。就他妈胆子大,这年头胆子大的都发啦!那家伙活得滋润,看不出哪天他能倒运。”麦翎子说:“你别咒人家,要不有人说同行是冤家呢!”大鱼笑了:“你看俺是小肚鸡肠的人么?”麦翎子忍不住抿着嘴笑。大鱼又说:“不过人心难测,不算计人家,人家就把你算计了。就说老赖吧,表面跟俺哥们儿哥们儿的,可他背地与二怀坑俺!全当别人是傻子!那头是俺的关系户。将二怀换成黄木匠是对的。”麦翎子始终理不清大鱼进书发书的线索及因果关系,麦翎子也不想费那个神,还留点脑筋复习功课呢。大鱼急问:“黄木匠在哪儿等?”麦翎子说:“他在船上等你呢。不过,他跟你好,也跟俺有亲戚,你可别难为他。不然俺姐饶不了俺。”大鱼气色平和地说:“放心吧,他是你亲戚也是俺亲戚。”麦翎子心中着实不悦,说:“少套近乎啊!”她害怕大鱼对自己有想法,就时常在玩笑中敲打他。大鱼不自在地笑说:“玩笑,别往歪里想!”麦翎子不依不饶:“俺看你毛病都添全啦。”大鱼没理会麦翎子的话,悄悄将桌上的笔记本收起来说:“翎子,晚上你多顶一会儿,过一会儿啊,犯人村来几个老朋友来拿书!书都堆这儿了。”麦翎子点着头。大鱼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说:“明天早上找三栓他们卸书,然后给你三天假,你家该过寒食日了,前两天多吃点东西,没事的时候复习复习功课,千万别再看杂书啦!啊?”麦翎子听着心里挺舒服。啥时候大鱼也多了心思多了情分。大鱼朝海滩走去了,走路的声音懒散而拖沓。麦翎子站在书屋门口目送着大鱼,大鱼在暗处又回头看了麦翎子一眼。

    大鱼走在海滩上,黑不溜秋的河岸犹如一群卧倒的老牛,远远地弓起了脊背,挑着无数三角旗的桅杆遥遥指向夜天,小旗哗哗的抖动声老远就能听到。

    寒食日的这天早晨,七奶奶躲在屋里空着肚子数钱。麦翎子透过门缝儿看见七奶奶数钱的姿势很滑稽。七奶奶枯着满头白发,一条腿挨地一条腿搭在炕沿儿,虾着身,戴着缠着胶布的老花镜,一张一张地数钱。实际上,七奶奶暗中操作着麦兰子,麦兰子在乡里村里挑粱拿事也就够了。七奶奶专心给人家剪纸门神,糊白纸门也能挣钱了。那天傍晚,七奶奶偷偷跟麦翎子说:“奶奶攒钱,为啥?”麦翎子轻轻摇头。七奶奶抬手使劲点了一下麦翎子的额头:“供你读大学!”麦翎子搂着七奶奶亲着:“还是俺奶奶对俺好!”今天,麦翎子看着七奶奶数完钱,呆坐着抽烟,抬脸望着白纸门,不由抬起袖衫擦擦眼睛。她就这么恪守着心事,熬着。缩了又缩的老脸好像浓缩了满世界的辛酸和愁怨。麦翎子边系袄扣子边推门进去,望着七奶奶的脸说:“奶奶,啥时去祠堂?”七奶奶咳了一声说:“听你爷招呼。”麦翎子仄愣着身子,举着酸乏的手臂梳理着头发,屋里只有麦翎子梳头的声音。太阳的光亮照进屋来。白兮兮的晃眼,麦翎子长长的黑瀑似的头发在阳光里气息生动。对着镜子,麦翎子终于在太阳光里看见了自己的笑容,两颊上隐隐现出一双酒靥,两排整齐的白牙一闪一闪。那天,麦兰子说麦翎子书念多了,身子不板腰肢柔软,连脸也俊气了。麦翎子说:“那叫气质,读书和文盲气质就是不一样嘛!”麦翎子觉得跟书打交道的大鱼完全从渔人群里分化出来了。尽管有些假门假势。

    太阳挑起一杆子高了,悬在高处的窗格子上晃荡,可是,疙瘩爷和姐姐都没过来。倒是跑来四爷的孙子小全。小全说四爷的脑血拴又犯了去不了祠堂,四爷让疙瘩爷、麦兰子和疙瘩爷召集族人。七奶奶说:“俺听见了。”她苦黄的脸上平平静静。七奶奶对麦翎子说:“翎子,你先去祠堂收拾收拾,俺去召集人,俺们过后就到。”七奶奶披着那件几乎褪成灰黑颜色的大襟袄出去了。七奶奶刚刚走到门口,就有邻居的五婶子堵住了她。七奶奶问:“五婶子有啥事?”五婶子笑摸悠悠地说:“俺是给翎子提亲来了。”麦翎子在一旁听见就烦了,觉得五婶的笑里裹着一个鬼洞洞的阴谋。回村后提亲的一拨一拨地来,麦翎子全撅回去了。麦翎子疑心提亲是对她能力的一种巨大羞辱。麦翎子站在堂屋冷冷地看着五婶,五婶缠人的目光在麦翎子身上反复游移。七奶奶对媒婆十分尊尚,说:“五婶子谢谢你啦!今日是俺家寒食日,不兴提亲。改日你再来吧。”五婶子夸了麦翎子儿句就随七奶奶出了院子。

    麦翎子望着他们陷入一种衰伤。难道俺麦翎子命妥了,左右脱不出老村了么?

    在寒食日里,麦家人空着肚子像往常一样对先人进行祭拜。最后一个礼仪是换白纸门。麦翎子发现七奶奶剪了门神像是魏征。魏征门神替代了过去的钟馗。麦翎子疑惑地问七奶奶:“奶奶,魏征为啥当上了门神?”七奶奶神秘地眨着眼说:“这呀源于西游记的故事。西游记第十回书,魏征与唐太宗下棋,盹睡中梦斩泾河龙王。这可惹了祸,老龙号泣纠缠,鬼崇门外抛砖,弄得太宗皇帝夜不安枕,大病了一场。秦琼、尉迟恭守宫门,后来又画像贴于门上。前门绝了鬼崇,后宰门又来了事儿,太宗皇帝说,夜里后门砖瓦乱响。有人便进奏说,前门不安是敬德、叔宝护卫,后门不安,该着魏征护卫。所以魏征奉旨,手提宝剑,侍卫后门,一夜无事。”七奶奶讲得麦翎子直眨眼睛。

    麦翎子从祠堂回到大鱼的书屋,书屋关了门,听说大鱼发烧住院了。麦翎子听说大鱼默默地跟着她“寒食”整整一天,大鱼也滴食未进。大鱼身体垮下来怕是由于绝食引起的。“大鱼呀大鱼,俺家寒食日有你啥事儿?”麦翎子既生气又心疼。大鱼真让麦翎子猜不透了,再也猜不透了。只有他笔记本里的“思想”们才有能力去道破真情吧。麦翎子要见大鱼,麦翎子恨不能马上飞到医院去。

    麦翎子闷了一会儿,就凑在灯影里拿剪刀将一张红油纸裁得标标致致,虽说没有七奶奶剪的好看,但是,一只红纸鹤渐渐成型的时候,还满像样子。灯影里的红纸鹤是一副翩然欲飞的样子,剪纸鹤的方法是麦翎子跟七奶奶学的,七奶奶说红纸鹤是吉祥物去病免灾福佑平安的。麦翎子将红纸鹤装进信袋里,然后去了乡医院。

    刚刚输完液的大鱼靠着被垛写日记。麦翎子进来,大鱼就急急将日记本收起来,望着她笑着。他的面色渐渐润了红。麦翎子坐在大鱼床头,嗔怨道:“你个家伙说病就病,说好就好,别吓俺成不成?”大鱼依旧赖模赖样地笑着说:“没事儿的,黑天海里运书着凉了,发高烧了。”麦翎子看出大鱼轻松的笑里藏着沉重。麦翎子目光慵慵没心思笑:“大鱼哥,多养些日子吧,啥有命当紧?”大鱼咳了咳说:“言重了,好人无长寿,俺大鱼要祸害一千年哪!”他又大咧咧地笑了。望着大鱼,麦翎子心里涌起异样的复杂的情感,麦翎子从兜里掏出信袋,拿出刚刚剪好的红纸鹤说:“大鱼哥,这是俺给你剪的。”大鱼眼睛亮起来,双手接过红纸鹤,愉快、温暖和激动,眼窝潮潮的了,久久才说了句:“谢谢你,翎子。”麦翎子知道它的含义哩。麦翎子红了脸补了一句:“它仅仅能去病免灾,还能给你带来好运呢。”大鱼摆摆手说:“别解释,说破了就寡昧儿了。”他将纸鹤移到眼底来,饶有兴味地瞧着,努力把红纸鹤看懂,看人世情义和悲欢。护士进来送药才将大鱼惊动,他小心翼翼将红纸鹤放进贴身的衣兜里。

    大鱼出院后,麦翎子就由上午班改到下午。黄昏到来的时候,天空就积了些云朵,湿湿的阴气聚在屋顶长久不肯消散,使苍灰的村巷有了一种远古的味道。傍天黑儿,老天彻底阴实了,气流沉闷燥热,麦翎子就再也懒得看书了,浑身粘粘的不舒服。正来例假的麦翎子就怕阴天,阴天时候浑身软懒酸疼。雨点子是在打雷之前到来的,很快雨就下大了,书屋前的过道被躲雨的村人踩成了稀泥。麦翎子担心大鱼了,心想大鱼刚刚出院,可别挨浇跌碰的。

    麦翎子正找雨伞准备接他,就听屋外门口嗤溜打滑的声响。麦翎子推开门,就看见大鱼的三马车跌在泥水里了,人和书都水涝涝的。麦翎子紧着上去拉拽大鱼,一推,推不动,大鱼就压在三马车斗里。幸亏来了躲雨的人帮忙,麦翎子才吃力地拽出大鱼,扶着大鱼摇摇晃晃地进了书屋。麦翎子将大鱼放在书垛上,回头将三马车扶起来,回来的时候,她听见扑嗵一声,大鱼一屁股墩在地上了。麦翎子又来扶大鱼,大鱼咧咧嘴往后挣着身子说:“别,别,是俺故意挪下来的。要不将书洇湿了就坏啦。”麦翎子拿毛巾擦大鱼脸上的泥水,感觉自身也精湿了。麦翎子埋怨他说:“送书用得着你么?净帮倒忙。”大鱼嘟囔:“四喜不知干啥去了,你要复习,自然俺是闲人。”麦翎子望着狼狈的大鱼叹口气说:“你赶紧换衣服吧!”麦翎子将干衣服送给他,就躲在书垛后边整理书。麦翎子将大鱼屁股洇湿的几本书仔细摊平摆妥,借着灯光看,她发现这些薄本书印刷质量极差,标题也极腻味人,什么艳窟神功、曼娜罗曼史、偷情季节等等。麦翎子翻弄几页,发觉里面净是性描写,麦翎子合上书页顿觉耳热心跳了。这些书的署名是香港夏飞。怎么会是这样?

    麦翎子十分气愤地将这些湿书拢到一起,抱到刚换完衣服的大鱼跟前,狠狠一摔说:“大鱼,你看看,这是啥书?你原来挣黑钱呢!俺算是看错了你,还优秀书屋呢,屁!”大鱼被麦翎子骂糊涂了,系袄扣的手停在半空说:“咋啦?你又脸酸嘴硬,翻脸就不认人啦?”麦翎子重复说:“你贩黄书!”大鱼被骂愣了,抓起一本翻了翻,脸上肌肉突突地跳了,骂道:“日他个奶奶,准是老赖干的。”麦翎子疑惑了:“你真不知道?”大鱼说:“俺大鱼多挣多花少挣少花,从没干过违背良心的事!你是知道的,俺住院时候让老赖直接找黄木匠拉书。俺真的不知道啊!”麦翎子想起来了,那天老赖与黄木匠来书屋卸书,临走老赖叮嘱麦翎子这些书不要拆包,直接全部运城里,能把过去积压书都搭出去呢。麦翎子相信了大鱼,但她很紧张,问:“咋办哩?大鱼?”大鱼更是不肯屈尊俯就,说:“给他狗日的捅出去!不能饶了他!”麦翎子慌了,软声说:“那俺们说得清么?你与老赖一直是合作伙伴儿。”大鱼的目光萎顿空洞,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很长时间,麦翎子沉不住气了:“你哑巴啦?到底咋办呢?”大鱼自顾自说:“得尽快处理掉,不然俺苦苦经营的形象就他妈完啦!你快去给老赖打电话,就说这批书限他今晚拉走,这笔款俺大鱼分文不取!不然俺就一把火烧了它!”麦翎子依然不满意,说:“那么多黄书流向社会,你想过后果么?你洁身自好,就不管别人了么?”大鱼说:“你就别生乱了,就按俺说的做!”麦翎子生气了,一甩手说:“俺不管!”大鱼脸色严厉了:“翎子,别任性了!你是俺的雇员,让你咋做就咋做!天塌了由俺顶着!”麦翎子就是不服软地说:“你没权力逼俺做犯法的事!吃不了你这碗饭,俺立马辞职!”大鱼呆坐着,一脸晦气,慢慢地,他眼圈红了,迈着摔疼了的双腿,细麻苍蝇似地围着麦翎子转来转去。大鱼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说:“翎子妹妹,俺大鱼求你啦!俺没别的法子,将书毁了,咱们挣的钱全搭进去都不够哇!交出去,公安来整俺们,审查你仨月,咱受得了么?你受得了么?只要你上大学走了,俺大鱼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啥也不怕啦!”麦翎子垂下酸乏的手臂,脑里叠映着高考的日子。麦翎子再也不能失去这个季节,管他黄书黑书呢,麦翎子没说话,抓了把雨伞,晃晃着跑进黑暗的雨幕里。

    麦翎子本来身子不适,又在泥泞里奔跑了一程,回到书屋已是瘫软如泥了。在村委会,麦翎子给老赖打通了电话,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糟。老赖说根本无法取书,也不知是哪儿走漏了风声,公安局、文化局出版科和工商局的人正查他呢。他说明天有可能对大鱼的“优秀书屋”进行突袭联查,晚上千万将黄书转移藏妥,等过风头就有钱赚了。回到书屋,麦翎子把情况跟大鱼一说,大鱼眯眼坐着,腮帮上有一棱肉噗噗弹跳着。麦翎子的心怦怦直跳,一绺头发在她嘴里咬断了。大鱼如热锅蚂蚁,在地上来回走动。他忽然骂了一句:“老赖,俺操你大爷!”麦翎子说:“骂街有屁用,想招子呀!”麦翎子说话声音呛人跟吵架似的。大鱼只顾咔哧咔哧挠头皮,两眼贼贼地寻视着四周,说:“要么将书藏在你家小棚子里?”麦翎子开始配合了:“你家和俺家都不安全!”大鱼说:“藏外面又有雨淋”在幻象里寻求生存的招子图的就是那个不可知的理想。在这提心吊胆濒临绝望的一瞬间,麦翎子脑里闪现了自家家那破败的祠堂。麦翎子说出想法之后,大鱼笑了:“这真是个好主意哩!”后来的事实证明,麦翎子选择对了。麦翎子一直为自己偶然的妙想沾沾自喜。夜里雨势小下来,麦翎子召集四喜和几位小伙子分别将书用塑料袋包起来,悄悄运进麦家祠堂。

    最后锁门的时候,麦翎子看见了祠堂的白纸门了。七奶奶在白纸门板上张贴了门神“魏征”在家里,魏征当门神,通常要去做后门将军的。因为前门通常是双扇,贴配对成双的门神,如神荼、郁垒、秦叔宝和尉迟敬德,后门往往单扉,魏征图案是单幅,贴上正好。麦家祠堂是单幅门,七奶奶选择了魏征。魏征被称为“独坐”图案也是西游记描写魏征守门的打扮:熟绢青巾抹额,锦袍玉带垂腰,兜风氅袖采霜飘,压塞垒、荼神貌。脚踏乌靴坐折,手持利刃凶骁。圆睁两眼四边瞧,仿佛在吼:“哪个邪神敢到?”

    望了半天魏征的纸像,麦翎子有点胆寒了。魏征是震邪的门神,她们把黄书放进来就已经是邪了,岂能保佑她们?那不是自投罗网吗?麦翎子已经走投无路了,她朝魏征门神烧了三炷香火,祈求魏征显灵保佑她们平安无事。后半夜回到家里,麦翎子连湿漉漉的衣服都脱不下来,脑袋疼得厉害,低头看见湿渍渍的两个裤腿被殷红的血水浸透了,看见血当下就吓昏了。七奶奶听见麦翎子的惊叫,才慢慢走进来,把麦翎子摇醒了。七奶奶帮她脱掉湿湿的衣裳,麦翎子见了七奶奶好像有了根,她想给七奶奶跪下,说出自己在祠堂干的事情,可是,一想不行,七奶奶的白纸门是良心和正义的最高尺度,不会跟她们妥协的。七奶奶对她依旧慈祥地笑着。麦翎子害怕奶奶的笑,最后心颤了,麦翎子跑出去,到了黑暗的祠堂继续跪在魏征像前忏悔说:“魏征门神,俺是麦翎子,俺做错了事情,您就别怪罪俺了,俺以后要痛改前非,俺永远行善积德——”麦翎子回来时,继续朝七奶奶跪着,没多久就身子一歪睡着了。七奶奶疑惑地望着她,慢慢将她弯曲的身子放平展。麦翎子在梦里喃喃地说:“俺要上大学,俺要上大学!”

    这件事情没有败露。书商老赖取书的那个夜晚,麦翎子和大鱼在饭馆里喝醉了酒。老赖酒量真大,满杯满瓶地喝白酒一下子将麦翎子灌醉了。大鱼也喝了一斤开外,边喝边荤素夹杂地唱野歌,唱得麦翎子心里一动一动地不好意思。老赖的手机频繁地响,响得大鱼都烦了。一抡胳膊,把酒桌上的瓶子扫下去了。老赖讪皮讪脸地笑:“这狗东西真喝多啦!”麦翎子劝大鱼:“别喝了,别喝了!”大鱼悠长了声腔说:“俺没高。”麦翎子知道他心里积着怨恨。老赖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叠钞票递给大鱼说:“大鱼,这些钱算是这回合作的酬劳!一万五千块,翎子给他点点,好哥们儿明算帐嘛!”

    大鱼拿起钱在眼前晃了一圈儿,喉咙里发出噢呵噢呵的怪声。忽然,他将钱往桌面一摔,变了脸:“你他妈的小看俺大鱼啦!”

    老赖惊讶了:“你嫌少?”

    大鱼扯着嗓子吼:“俺他妈的不拿这鬼钱!花了这钱,俺大鱼损寿,钱都归你,喝,喝酒!”他颤颤抖抖端起白瓷海碗与老赖一碰。

    老赖笑脸变得尴尬了,劝说:“你不拿钱,兄弟不喝这酒!”

    大鱼憋了口气,晃晃脑袋说:“你他妈不喝,俺喝!”说着就将半碗酒干了。

    麦翎子担心地望着大鱼:“你,别喝了——”

    大鱼不理睬麦翎子,红着眼睛说:“老赖啊,俺今天要跟你多说几句,你他妈知道吗?为了护着你这破书,麦翎子吃了多大苦吗?吃苦还不算,她夜里朝着魏征门神跪了整整一宿,是她七奶奶保佑了你,不,是七奶奶的门神保佑了你。别的不说,这是犯天条的事儿啊!俺有一句话,你小子记着,这回就这么着了,没有下回了,往后你小子再捣腾这鬼书,俺他妈废了你!”大鱼说着,将酒碗“啪”地扣在自己的脑袋上,碗碎五片,酒水揉和血水顺着面孔流下来,流到脖根处,大鱼依然瞪大眼睛挺着,没去擦血,一副无所顾忌的样子。

    老赖被震住了。

    麦翎子惊得不敢喘气。

    麦翎子放下筷子,扑过去喊:“大鱼哥——”她急忙用餐巾纸擦着大鱼脸上的血。

    老赖眼神抖了,哆嗦着说:“大鱼,别这样啊,我知道你狠,下回我不弄了,不弄啦!”

    大鱼说:“你听见俺的话啦?这就好!”然后就将一线血酒舔进嘴里咂巴着说:“记住,你老哥横竖一身,没儿没女没老婆,可俺大鱼从不负天下人!”

    老赖哆嗦着站起来,收起钱说:“他喝多了,快送回去包扎包扎!”然后扭身要走。

    麦翎子双手插腰堵住老赖,说:“赖经理,钱还是留下好!他不要俺还要呢!俺们付出了,就该拿这钱!”

    老赖扔下钱,悻悻而去。

    麦翎子找来汽车把大鱼送到乡卫生所包扎。包扎完了,大鱼说到书屋看看。麦翎子搀扶着大鱼回到了书屋。麦翎子发现大鱼的脑袋肿了,膀了,脱了形,走了相,鱼眼也朦胧了,蓬头鬼一样狰狞。麦翎子一边拿温水擦着他的脑袋一边哭出了声说:“你哩,哪有作贱自己的?往后再别喝酒了。”大鱼感觉到麦翎子对自己的疼爱,心里暖酥酥的,眼前马上幻化出珍子的模样。珍子当年就是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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