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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校舍落成的那天,村委会小楼也落成了。
疙瘩爷是在霞色溶满海滩时,由黄木匠等众多渔人簇拥着气势势搬进村委会小楼的。他的办公室在二楼东侧,站在走廊里就能看见高高低低的村舍、老河口和老船。遗憾的是蛤蟆滩被井楼子遮住了。他便将蛤蟆滩的细沙铺在窗台的水泥板上,周围呈圆型摆满花花绿绿的盆景。望着晃眼的细沙,疙瘩爷心里不空。雪连湾村是乡里的一个大渔村。4000多口子人,500多条船,开放几年来又啼啦啦建起船厂、网厂、养殖厂和塑料厂几个村办企业。村里的经济在全乡举足轻重。这大多在是吕支书时代创下的。自从吕支书出事,疙瘩爷走马上任,就有乡领导连连找他谈话。
何乡长跟疙瘩爷关系近,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疙瘩爷论魄力,比不上吕支书,但论人品,你远远高于他。但是,既有好的人品又有开拓精神,是考验你的地方!我们唯一不放心的是,你脑瓜骨不能死板,统抓全盘,搞活经济,不是打海狗,不是打鱼抠虾,这得需要上上下下的周旋,动心眼使计谋!”疙瘩爷听了血管胀胀的,心里惶惶不安了:“何乡长,俺疙瘩爷野惯了,吃苦受罪咱不怕,就怕辜负了领导和村里老少爷们一片心哪!这次又让俺支书村长一肩挑,压力真是很大呀!”何乡长拍着他肉乎乎肩膀说:“干吧,慢慢就适应啦!嗳,你心里有啥大的计划没有?”疙瘩爷突然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沉吟半响,摸出兜里小本本说:“俺想在这两年里干几件利国利民的大事儿,铺一条石碴路,村里户户通自来水还有,村里缺一个大型冷库,引资建一座大型冷库!至于平时么,上边咋招呼,俺咋干。”何乡长点点头说:“这一亩三分地可就交给你了,你要向当年守海那样,保护海藻那样,站好这班岗!”
疙瘩爷不懂官场,自从七奶奶退出“参政”疙瘩爷着实慌了一阵,后来春花闯进了他生活,他从脑子到服饰就由春花操纵了。那个女人不简单哪!他穿上了那件崭新的夹克衫,左胸前小口袋上卡了一支钢笔,的腕上换了一块全自动金狮表。过去秃亮的和尚头也密扎扎的留下村人望而生畏的背头,而且梳理得极妥贴,看上去很象一位满腹经纶的沉稳可靠的大干部。春花常敲打他:“你是一村之长,要摆出威严样儿,还屁屁溜溜的,还咋管人?其实,说官话是为人民服务的,私话就是统治人的,官儿当的顺顺溜溜,村人治得服服帖帖,就成功啦!”疙瘩爷听这话别扭,细嚼也在理儿,人前人后老都拿你“开涮”成何体统?他竭力在村人面前树立尊严的桅帆,走到哪儿都是“村长、支书”地叫,他就努力适应着。可是,当黄木匠叫他“麦支书”的时候,刚舒展的心就搅起一阵愧来,浑身鼓鼓涌涌不自在,五脏六腑错了位似的。
日子一天天熬下去,村路和自来水工程耗去疙瘩爷好多精力,有了成果,那种莫可奈何的感觉一点点逝去。但是,再也唤不回闯海的那种火辣辣的情感了,喜一程悲一程,糖葫芦式的航程,酸酸涩涩的事,一个跟着一个来折腾他。他太忙了,琐琐碎碎的事落在他头上,几个厂的大事也得他拍板儿。更让他挠头的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人际关系。每日里都有乡里、县里小轿车或是城市宾馆饭店的豪华面包车到这里做客拉虾拉蟹,理直气壮地占便宜。上边来人嘴里抹蜜,等你去城里他们拿眼瞅都不瞅。疙瘩爷要发火了,春花劝她说,这些人谁也不能怠慢,不知哪能块云彩有雨,况且惹了谁,都够你这小村官受的。金钱、交易充斥了角角落落,象脏兮兮的污水明明暗暗地漫染,包围了蛤蟆滩。疙瘩爷心中的蛤蟆滩还能洁身多久?那块支撑他生命的金滩会不会沉落?疙瘩爷困惑茫然,痛苦极了。春花说:“你必须在心里抹掉蛤蟆滩,否则路子越走越窄!”黄木匠也隔三岔五撂几句过来:“疙瘩兄弟,你要在渔人心中站脚,千万不能忘掉蛤蟆滩!没有蛤蟆滩就没了咱的魂儿!”
疙瘩爷宛如一艘在海流子里打转儿的老船,找不到拢岸的地埝儿。不久,春花咒语般的预言就应验了。吕支书在的时候,每年要拿公款请老河口水闸的几个人吃喝一顿,并且送些贵重礼品,村里人意见很大。疙瘩爷跟吕支书不一样,他花公款向来精打细算,每隔半年就将村里帐目丁丁卯卯的公布一次。水闸掌管雪莲湾等七个村子养虾池的供水,谁掌握了水闸就等于控制了虾产量。疙瘩爷曾拍着胸脯的四两肉儿向村人吹嘘:“俺绝不遭踏公款去巴结他们!真是活人惯的,哪个小庙的和尚都迷人!”村人啧啧赞叹,后来疙瘩爷也没想到会栽了,栽个透心凉。人走背运顺风顺水也会窝进臭泥滩。疙瘩爷的话传过去,闸长孙胖子哼一声。六个村都当水神爷敬他,唯有疙瘩爷不尿他。他也就不尿雪莲湾村,春日里邻村都孵化虾苗了,雪莲湾的滩涂一片片的虾池子还傻呆呆的晾晾屁股哩。
虾农急赤白脸地找疙瘩爷。疙瘩爷急头涨脑地找孙胖子评理:“你们为啥不给俺村虾池子上水?”孙胖子鼻音重浊:“机器坏啦!”“狗日的,俺说机器没坏,是你小子良心坏啦!”疙瘩爷火辣辣地拢不住火儿。孙胖子坐在沙发上,脸上平静得象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尼,喃喃道:“大村长,别发火嘛,俺也不知咋的,轮到你们村就玩不转啦。”疙瘩爷听出孙胖子话里套话,就十分张狂地撕破这一层:“别xx巴给俺玩花活,你就那点勾当,狗吃柳条屙笊篱,肚里那点儿!横竖一大老爷们,下贱不下贱?”孙胖子笑着说:“别管俺下贱不下贱,现官不如现管,没水!”
“没良心的东西,黑心的玩艺儿!看俺撇不烂你!”疙瘩爷阴着脸,恶血呼呼撞头,浑身的血像破冰潮撞得头要裂心要炸。他霍地扑过去,老鹰抓鸡似的拽住孙胖子的宽脖领,厉声吼:“你立马给俺村放水!”孙胖子脸吓得纸白,四肢胡乱踢腾,嘴里喊着:“快来人,收拾收视这老东西!”“啪”一声,进两个虎虎实实的汉子七拧八拽将疙瘩爷拖出去,推推搡搡关进一间黑屋子里。
疙瘩爷泼了性子,舞着双拳骂:“孙胖子,俺日你八辈祖宗!”他象一只孤独的狼,用脑袋撞大门,一下一下地撞,头都流血了。孙胖子怕出了人命,就让人把他放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灰溜溜逃离大闸的。他知道大闸由水利局统管,乡里管不着这块。黄昏了,他懵里懵懂地来到虾池。这一片方方正正的虾池是由滩涂改造的,大虾养殖在雪莲湾占很大一块。眼前虾池如一张张干渴饥饿的嘴,嗷嗷待哺。他愧对虾池,愧对村民。他沮丧地蹲在地埝上,脸灰灰的,如蒙上了烟雾抹了油垢,再也不见昔的光亮。不知啥时候,村里虾农急燎燎火爆爆围了他:“麦村长,给水吗?”疙瘩爷摇摇头。“走,揍扁那帮龟儿了!”虾农闹闹嚷嚷举锨抄铲。疙瘩爷霍地站起身吼道:“给俺多召集点人,走,揍扁那帮龟孙子!”虾农回村召集村民去了。过了两个钟头,人们越聚越多。疙瘩爷使劲一挥手:“走啊,老少爷们!出了事俺兜着!”人们扛着家伙嚷着。
“都给俺站住!”一个老女人的声音。
疙瘩爷抬头望去,看见娘阴眉沉脸站在那里。七奶奶的身后站着麦兰子。注定是麦兰子听到消息把娘叫来的。“连生啊,你白活这么大岁数啊!你眼下是村官,不是守海人。有啥问题解决啥问题,穷横能解决问题啦?你杀人又管蛋用?”
疙瘩爷软了,喊了声:“娘!”
“天无绝人之路,回去,跟村委们商量着办!跟春花商量着办!”七奶奶说完就转身走了。
疙瘩爷示意人们都回去,人们心里没底,都不走。
疙瘩爷蹲下身想了一阵,尽管他当了村官,但是自己终究没单独撑起雪莲湾的门面。也许是他多年的海上生涯隔断了与世态苍生的亲缘,也许是他成了一个孤独的落伍者,如果这样,他疙瘩爷占着茅坑不屙屎不就是雪莲湾的罪人么!他苦苦地想七猜八,将过去全部封严的坛坛罐罐在心里摔碎,酸甜苦辣搅成一锅粥。人存在这世上,死要面子活受罪哩!疙瘩爷想完了,忽然抬脸望了一眼众人,狠狠心说:“你别说了,俺服了,明早上俺保你们虾池见水!”说完黑着脸,喘喘而去。
路过老河口时,十分清晰地听见了蛤蟆滩上的潮音,他勾着老腰走,竭力不朝那方向看,越扳越不好受,丝丝苦涩中夹着扯肠绞肚的滋味。
不大时辰,他竟鬼使神差地来到春花的家。春花都是在厂里食堂吃了晚饭才回家。她见疙瘩爷没精打彩地挪进屋,便问:“吃饭了么?”疙瘩爷一屁股墩在沙发上怒气冲天:“哼,吃气都吃个饱了!娘的,整天囔囔经济大合唱,到节骨眼儿上给你下绊子!”春花问清事情的根根梢梢之后,忍俊不住地笑了:“你呀,俺说你肚里装个蛤蟆滩,路子越走越窄。你这个大村长只配玩船,没法子玩人,一个撅嘴骡子只卖个驴钱。”疙瘩爷戚戚地看着她:“你说咋办吧,俺是烧高香也找不到庙门了。”春花嗔怨道:“你呀,遇事掂不出轻重,这屁大事告哪儿也没用,冤家宜解不宜结。弄点好烟好酒送过去,盅对盅喝一回,明儿就见水啦。”疙瘩爷瞪圆了蛤蟆眼:“俺的海口都吹出去了,传出去了,这块老脸还咋搁在世上?不如剜下来丢给狗吃!”春花急得拍拍手:“俺的天神哩,甘蔗哪有两头甜的?面子能值几个钱?丢卒保车,是当官的谋略。该送的送,该搂的搂,人走哪儿香哪儿,干起事儿来也就呼风唤雨。”疙瘩爷心烦地摆摆手:“别磨叨啦,你替俺去办,花多少钱俺掏。”春花“喷儿”一声笑岔了气:“大傻帽儿,土鳖虫。”疙瘩爷正色道:“就这么定啦,你呀,快变成一个投机分子啦!”春花不再与他斗嘴,麻溜溜系上围裙,到厨房里鼓鼓捣捣地做了一碗香喷喷的鸡蛋肉丝面,端过来说:“厨里有酒有花生豆,你慢慢吃喝着,俺得走啦。”疙瘩爷望一眼精明强干的娘们,又瞪起那双湿漉漉火一样燃烧的眼睛,笑了。
春花也极灿烂地赏他一个笑扭身走了。疙瘩爷悒怔怔地呆愣片刻,才狼吞虎咽地把汤吸溜个精光,然后就皱着脸吸闷烟。他忽然想起上任那天,乡长的一席贴心话,又有春花的教导在心里泛滥重复,犹如坠进五里雾里。也许是他多年的海上生涯隔断了与世态苍生的亲缘,也许是他成了一个孤独的落伍者,如果这样,他疙瘩爷占着茅坑不屙屎不就是圆滩村的罪人么!他苦苦地想七猜八将过去全部封严的坛坛罐罐在心里摔碎,酸甜苦辣搅成一锅粥。人存在这世上,总归要做些违心的事。疙瘩爷想。石英钟嘀嘀嗒嗒响,疙瘩爷便迷迷糊糊睡着了,鼾声里冰糖葫芦似的生出一串恶梦。梦里蛤蟆滩上有一群水鬼敲敲打打锣鼓响,群魔乱舞,乱糟糟一谱一谱不断弦儿。“来人,把那鬼东西赶走!娘的,雪莲湾人还没死绝呢!”疙瘩爷抖抖吼一通,自己把自己炸醒了。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没有躺在沙发上,而是睡在绵软松宽的席梦思床上,旁边躺着温润滑腻的娘们的身子。朦胧的月辉将娘们圆润的额头映一层细瓷般的光泽,两只眼睛墨线一样叠合在一起。起起伏伏的胸脯,香香气气的热浪,撩疙瘩爷魂魄。可是,不是时候,昔日暴烈的感情巨潮不知为什么变得呆滞,娘们身子也变得空乏没味儿了。他回想梦里的鬼跳滩,心里悚然生出惶惑。他木然地吸了一颗烟,天便一点点吐白。他捅了春花一下,春花眼不睁悠长地一声叫:“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这屁点事就烧得你这样!告诉你,这会儿虾池见水啦!心放肚里,再睡个回笼觉吧!”疙瘩爷怔了,心里翻着浪说不清啥滋味,脸象动画片里的木偶。他败了,看似败在狗日的孙胖子、脚下,不如说是败在娘们手里。确切说是败给了世俗。他苦着脸相,颤索索地穿上衣服,呲溜下床。春花说:“别症状的屁颠喽,告你说孙胖子那还没完,得抽空把他请家里你跟他喝一喝。”疙瘩爷倔倔道:“那龟儿子,俺不跟他喝!”春花正色道:“往后换水卡壳儿,别再找俺!”疙瘩爷哼了一声,仄仄歪歪边提鞋边往外走,如得了大赦一样,扭身去了。虾池换水时节,春花把孙胖子用面包车接到家里,盘盘碟碟一应海味,酒是小茅台董酒。疙瘩爷朝春花瞪眼使性子,气哭了她。她软了,娘们家跑前跑后磨破嘴皮子还不是为了他嘛?疙瘩爷只有打碎门牙往肚里咽,扯下老脸当腚卖,为百姓为集体,不丢人。他竭力这样劝慰自己,举盅与狗日的孙胖子共饮。疙瘩爷脸上摆着空空的笑:
“老弟,往后老哥的事得周车啊!”“嘿嘿嘿,没说的!”孙胖子擂胸脯子。
疙瘩爷心里骂:“整个一个下三烂!”
孙胖子沾了酒,便看不出眉眼高低,涎着脸笑:“大村长,大厂长,啥空喝你们喜酒啊?”
春花故意装傻充愣:“你问官大的。”
疙瘩爷憨笑里添了点内容:“快啦快啦”他机械地说着,便接二连三地喝酒,眯眼幻化出黄木匠,以致险些说走了嘴。春花忙岔开话头儿,可疙瘩爷心里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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