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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坐监狱我也跟着你。”她低头坐在那儿,半天说了一句。

    他真没辙了,可同时,看着她娇弱的样子倒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柔情。他伸手摸了摸她放在床上的手,感到她的手微微颤栗着。是的,他从没有这样温善地对待过她。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要落泪:“我早是你的人了。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死也死在你跟前。”

    他已经有些爱她了,可听了这句话,顿时又涌上一丝轻蔑和厌恶。真是受不了,怎么才能甩掉这包袱?

    “你就是要杀我,我也不走。”她低着声又是一句。

    打都打不走了,看来得使点心计了。什么招儿好呢?给钱也不行,吓唬也不行,来横的还不行。

    有了,面前立着这位老兄就是他的招儿。

    电视台文艺编辑室的副主任,尊姓大名:乌龙卓。

    你看他,不高不矮,有点中年富态,大腮帮子放着光,眼睛溜溜乱转,精力过人。走到哪儿也能听见他洪亮的说笑声盖过众人,是位专门向女人进攻的主儿。这不是,一见康小娜,他眼睛就凸亮了。“你是舞蹈演员?”他和自己说着话,好像只是出于礼貌,转头问了康小娜一句,可你就感到:他的心思全在这小妞身上了。他不多看康小娜,和自己滔滔不绝,可这“滔滔不绝”都是为旁边这个小妞说的。要在往常自己早提防他了,可今儿自己正求之不得。

    乌龙卓啊乌龙卓,我知道你现在想表现自己,好引起漂亮妞儿的注意,我成全你。我不但不打断你,还可以给你引话题。

    果然,乌龙卓眉飞色舞越说越来劲儿,只可惜有些胖,有些粗,仰身笑时露出点猪八戒的夯劲儿,十有八九是小市民出身吧。

    你听他讲得多得意:

    问我干啥?我正在改编一个电视剧剧本,对,我编剧。已经有好几个导演在争这个剧本了。我对他们有条件,剧中的主要演员,我起码要有点头权和摇头权。对了,我不同意的演员不行,这不是什么成文的规矩,这是我的条件,要不你们就别拍。上次我那个电视剧公园一角,就因为演员没选好,拍得不算理想。这次,特别是女主角要年轻,形象好,最好有点舞蹈训练的,感情要细腻,还要有点个性。这个电视剧如果拍好了,会捧出一个明星呢。

    老乌,那你能推荐演员吗?

    有合适的当然可以推荐,我就准备培养几个演员呢。晓鹰,你要发现合适的可以先推荐给我。

    康小娜始终低着头坐在一边,不动,不言语。可是,她似乎略微抬了抬眼,很快地看了乌龙卓一下。这一眼,两个男人都感觉到了。

    康小娜是我的好朋友,老乌,怎么样,能不能推荐她上这部电视剧?

    哟,这个我还没想到。乌龙卓笑着看了看康小娜:嗯,我现在只能说有希望,我还不很了解她呢。

    你们没接触过,当然不了解,接触几次就了解了。顾晓鹰说道,希望你培养培养她。

    他知道,往下不须自己再费什么劲儿了。乌龙卓会对她穷追不舍的,这位老兄有的是精力和手腕。只要他把她搞到手了,她的心思也就转移了,至于乌龙卓要不要她,那自己就不管了。如果康小娜继续纠缠自己,自己抓着她和乌龙卓的把柄,也能轻而易举甩脱她。说不定还能敲乌龙卓一笔呢。

    乌龙卓,这位满脸放光的电视台文艺编辑室副主任领康小娜在电视台转了一圈,让她开开眼,又请她到他家坐:咱们聊聊。她有些受宠若惊了。一进家门,他说:你坐吧,我爱人出差了。吃糖吗?吃水果吧?我给你洗葡萄吧。她很有些局促不安:您别忙乎了。及至他端来了一盘盘水果糕点放在大茶几上,挨着她很近地在同一张大沙发上坐下时,她多少觉出了点什么,想到他爱人不在这个事实了,这使她多少从晕乎乎的局促中摆脱出来。不过她没敢多想,这是文化人,有知识的,她多的是崇敬。他把一串葡萄水淋淋地递给她:吃吧,咱俩一人一串。这“咱俩”二字使她又感到什么。她一粒粒拘谨地吃着,他则一粒粒很快地吃着,话还滔滔不绝:你吃葡萄,是从最坏的一粒吃起呢,还是从最好的吃起?他问。她愣了愣,没想过这一点,然后低头看了看手中葡萄:嗯我先吃最坏的,这样越吃到后面越好。她笑了笑说,觉得有意思。他则一举手中的葡萄:我相反,我是挑最好的先吃。你那种吃法,总是在吃最不好的,我这种吃法,总是在吃最好的,还是我这种吃法合算。她被他的风趣感染,笑了。他则借题发挥:知道吗,吃葡萄的两种不同方法也反映出两种不同的性格和人生态度。她迷惑不解了,这对于她太深奥了。他打着手势:你那是一种小康人家的人生态度。钱要攒着花,月月注意节省,好衣服也要放在箱子里。我说得对吗?康小娜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得对,他有学问,他真行。他更加精神焕发,什么人生,修养,追求,创造有价值的生活,云山雾罩地讲着,她更加眼花缭乱了,飘飘乎乎,大千世界,她如一粒草芥,太渺小卑微了。他什么都知道,真是有文化的人。当他用手轻轻搂着她肩膀,侧转头亲切地问她:你如果真想拍电视,我可以培养你,你愿意吗?她脸红了,轻声答道:愿意。当他开始抚摸她的头发,说:我挺喜欢你的。而且越挨越近,有了要吻她的举动时,她轻轻躲闪开了:乌老师,我该走了。乌龙卓目光闪烁了一下,仰身笑了,又和蔼地拍了拍她肩:行,今天先聊这些,我很忙,以后有时间再聊吧。不过,这样的时间是很少的。他站起来了,她也站起来了,又觉得有些后悔。他送她到楼下,分手时又说:能不能成一个影视演员,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你自己要不专心诚意,我也就不帮助你了。她连忙说:我一定专心诚意,请您一定帮助我。乌龙卓握着她的手打量着她那急切的样子,露出一丝深不可测的微笑。

    康小娜一路回家,一直想着能不能拍电视的事,乌龙卓的大方脸也在眼前晃来晃去,快到院门口时,她的心又变得淡淡的了。电视拍不拍吧,还有和顾晓鹰的事,都变成模模糊糊的一片。最近她总是这样神志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就像现在倦倦淡淡地往家走,也并没什么目的,单因为只能往那儿去。

    苏健推着自行车从大院里出来。

    “刚回来?”他冲她一笑。

    “你去哪儿,又是上电大?”她淡淡地回答,显得很累。小伙子现在总是快快乐乐的,完全不像从前了。

    “今天电大没课,我去参加舞会。”

    “舞会?”她有些惊异了,这个一直默默追慕自己的小伙子一向穿着呆板,像个忠厚的小木匠,现在装扮漂亮,显出一股子帅气了。

    “你去吗?”他问。

    “我太累了。”她说。

    “好,那‘拜拜’。”苏健推了几步车,一骗腿骑走了。

    看着小伙子就这样高高兴兴地走了,她突然感到失去了什么。她从来是含着友善的怜悯来躲避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的,今天却第一次受到了刺激。他在舞会上和哪些姑娘跳舞呢?他骑车的样子很洒脱,就要在胡同拐弯处消失了,她赶忙扬起手喊道:“苏健,苏健,你等一等。”

    她和他一起踏进舞场了。她说想先坐着歇会儿,他便邀了一个姑娘舞入场中央了。他显然跳得不错,换了一支曲子,又邀了另一个姑娘。接着,好像又有第三个姑娘,看来都是他电大的同学,他们说说笑笑的都是上课的事。她在心中感到那一丝刺激越来越鲜明,像一簇火苗燃烧起来。她感到难受了,同时想到自己才初中毕业的文化程度,而他们(他和她们)都将是有大学文凭的人。她开始寻找自己的优越处,她们长得都很一般,比自己差,有一个脸上还满是雀斑,可这一切对比仍不能平复心中的刺激。几个男人上来邀舞她都谢绝了,她只盯着苏健。她想到他的善良忠诚,如果他和别的姑娘好起来,该如何体贴入微地去照顾对方啊。苏健又跳完一曲,回到她身边高高兴兴地说笑,还介绍着自己的女同学们。她很勉强地笑着,及至音乐又响起来,他问她是否跳舞时,她轻轻理了一下头发,以一个舞蹈演员的优美动作站了起来。只要一跳起来,她就知道自己会放光了。

    苏健并没有忘记在“人生咨询所”得到的四点指导。他克制住心中的激动(当康小娜的手刚和他握在一起,这激动就强烈冲击着他),像对朋友一样友好热情而又坦然。他一边和她舞着,关心她的一切,也对她讲到自己的上班、学习,包括跳舞,还讲到他的恋爱。几个姑娘在和他接触,她们的情况,他都叙述了一遍。你说,我该怎么办?他信赖地问她。

    顾小莉对把家搬到省里表示反对,只有她敢和父亲争执:你让妈妈和你到一起,政治上一点余地都没有了。你要是在那儿工作一辈子也算,这年头变动多,谁知道你过几年是怎么回事?

    顾恒倚在沙发上笑而不语。

    “爸爸有他的考虑。”景立贞这种时候总是替丈夫解释。

    “什么考虑?”

    “这样能稳定省里的干部队伍。”

    “我才不信呢。”

    “为什么不信啊?”顾恒开口了。

    “爸爸,光这一点考虑,不足以使你下搬家的决心,你肯定还有其他考虑。”

    “我还能有什么其他考虑?”顾恒仰身笑着遮掩过去,小莉着实太聪敏。

    小莉不想谈这话题了,她现在不很快乐:“爸,你们省里怎么安排李向南啊,撤了职就不管了?”

    “这事我没有具体过问,下面有人管。好像他还在北京吧?”顾恒答。

    “他病了。”

    “哦?”“这么大压力,什么病得不了?”

    顾恒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问:“他现在到底怎么样?”

    “我还没去看他呢。”小莉一转身走了。

    她跟着楚新星去了一趟大连,一家出版社的笔会。游玩,吃喝,又赠纪念品。人情欠下了,以后就得为出版社写东西。大连挺凉快,经常有雨,雨过就晴,小风习习,确是消夏胜地。她玩得挺开心,每天游泳啊,吃海鲜啊,臭聊啊,睡懒觉啊,时间过得挺快,可慢慢也觉得没意思。一群作家不都是她久闻其名想结识的吗?真认识了,就那么回事。读他们的小说印象还不错,及至见面,第一发现相貌与印象中相差甚远。原以为伟岸深沉的男子,其实佝佝缩缩像个小职员;原以为气宇轩昂,其实灰秃秃的像洋铁皮厂的采购员;也有几个风度潇洒的,不过总起来这群人并不超过社会的平均水平。接着发现,他们人也不怎么样。不过是能吃,能喝,能吹,有些人狂得很,又吹不出什么,妄自尊大而已。有一点倒挺突出,对异性兴趣都挺高,真可谓“哪个文人不多情”这一开始使她很兴奋,跳开舞了争着邀她,她旋风一般把他们裹在身边,她的裙子一旋转起来,就把他们都扫得俯首贴耳了。得到这一切太容易了,她也就轻视了。她发现,文人比一般人更多嫉妒,这使她更小看了他们。很少听到他们赞扬同行。与会者是一致公开地贬低那些没来开会的作家,他们之间则是背后相互贬斥。这位尖下巴的年轻作家没写过几篇小说,可目空一切,老子天下第一,谁也不在他眼里。中国的、当代的、特别青年作家一个个被他贬得一钱不值。

    她发现:他们还都不如楚新星。我对他们印象都不怎么样。她对他说。

    到底什么印象——你对他们?楚新星淡淡地笑着问。

    就像他们床上那一堆乱糟糟的被子毯子。

    楚新星咧开嘴:这比喻还凑合。

    只有两个女作家,一个中年,胖大嫂般;一个青年,身材还好,可五官实在不能恭维,她们自我感觉好极了,又是娇嗔,又是骂俏,真是可爱得让人吃不下饭。

    她渐渐感到无聊,整天和楚新星在一起,散步,游泳,躺在沙滩上聊天。突然有一天,她觉得太闲散了。和你在一起,没有一根神经是紧张的。她说。

    要那么紧张干什么?楚新星斜躺在沙滩上说,我从不勉强自己做任何事。

    可一个人对自己什么都不勉强,就太没劲了。

    我不理解。楚新星翻了一个身。

    她不知说什么了,头枕双臂看着大海,大海越来越暗,天越来越晚。楚新星生活得太随心所欲了,她似乎不喜欢这样,她不喜欢轻易到手的东西,不喜欢不顺心可也不喜欢太顺心,不喜欢一天到晚被太阳晒得懒懒地躺在沙滩上。她喜欢什么呢?

    有人活得太紧张、太认真;你是太放松、太随意。她说。

    “有人”是指谁呀?楚新星略转过点头,问。

    她不语了

    “小莉,还跟我谈谈吗?”是爸爸笑着站在房门口。

    “不谈了,我要出去。”她已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她去看看李向南。

    从大连回来,那天下着雨,她和楚新星在西单附近的一个冷热饮部的楼梯上遇到了李向南和林虹。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李向南驾着宇宙飞船走了,她得到了消息:宇宙飞船失灵,他回不来了

    模模糊糊的梦在此时变得清晰了。消息是他的妻子带给她的。一个与自己似乎不是一个时代的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二十多岁的样子,有点像林虹?又不像。她在别人的陪同下来了,穿着旗袍,很秀美,很有风度。天黑漆漆的,房子外面是静得瘆人的黑暗。自己与她面对面坐着。

    谈到他——李向南,妻子把信拿给她看,是十六开的横格纸,密密麻麻地写了一页多,没有称呼。他在信中告诉她:飞船出了故障,他不能回来了,希望她(这时似乎称呼了自己小莉?)好好生活,不要难过。信的内容她只记住了两句,一句是:“我将在宇宙中遨游,天地人合一,三位一体。”另一句是:“我很爱你,不能割舍你。”

    李向南就这样遇难了?她最初没有悲痛,只是一种麻木感,极度的震惊,呆呆地坐着。然后,她读着他的信,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天地人合一,三位一体。同时,脑子里嗡嗡地想着,身体也似乎飘荡起来,一遍遍地体验着飞船冲出大气层、脱离地球时的感觉,一遍遍体验着飞船在太空飘荡的感觉,身体飘飘悠悠的失了重。她想象着李向南的感觉,当飞船出现故障时他的焦虑,他如何想办法排除故障,当他知道无法回到地球时,对死亡的恐惧,对地球的留恋,对亲人的留恋。宇宙是蓝的。

    她突然感到难过,因为在信中他只为她写了那样一句话,即不能割舍她。她感到委屈,同时想到,她没看到他写给他妻子的信,那里一定有更多的柔情蜜意。

    在北海划船的情景又浮现出来。他的爱抚,他的拥抱,那时他们是世界上最亲的人了于是,她又开始想象他在最后的时刻是不是如他在北海船上时那样爱她,是不是因为不能割舍她而痛苦。为什么他只写了这样一句爱恋的话呢?是不是怕他的妻子看到,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把自己放在那样的位置上?

    他的妻子走了,她去送她。路上很空荡,在一片荒凉中只有一条宽阔的路,只有她们同行的三四个人。天黑极了,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的妻子突然站住,对她说:不要绝望,他还有回来的可能,过去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出了故障,人们以为完了,结果半年、一年后又回来了,这次也应抱着希望。

    她感到一种钻心的疼痛,痛苦使她窒息。正是他妻子的这番话使她从麻木和震惊中醒过来,她突然感到了绝望,明白了: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李向南了他永远回不来了。她呆愣着喘不过气来,她跪下了,脸朝上看着天空痛哭起来

    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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