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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能也是历史需要的,然而,你将很难有机会深刻地认识自己。这说明什么?人是被境遇逼出来的。”
“情势使然吧。”
“一个民族有了危机感,才有自我批判。人也一样。看来,你很懂情势对人的逼迫作用。”
“我有个观点,要驾驭自己就要制造驾驭自己的情势。”
“这话很对。可是,你要制造驾驭自己情势的这个决心也是客观情势逼迫出来的,对不对?”
“对。”这是更深刻的。
“现在的问题是:你现在所处的客观情势能否使你保持这个决心吗?我的感觉,你的决心已到了头,心理上的反作用力已经和它相抗衡了。”
“有你的剖析,我可以有更大的决心。”
“那不一定。人并不能完全掌握自己。就是懂得制造驾驭自己的情势也不行。你现在的全部客观处境,我以为,并没有再造就一个卢梭的力量。你政治失意,就想把自己变成炸弹,但你行动起来后,又看到一个新的功利,又有了当英雄的希望。结果你的悲愤过去了,你反而失去了当卢梭的决心。一个圆形的轨迹。你有这心理变化吧?”
他不能不承认。要真正写出有震撼力的书,就要把自己灵魂中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抖出来。可是,这么多天来,他一夜夜伏案下不了笔。一个想在思想领域作为的人做不到毫无顾忌。“我要迫使自己下决心做下去。我找你也是为了逼迫自己。”
“但是,我讲过了,你现在的处境,使你的决心,包括你制造驾驭自己情势的决心都到此为止了。你很难进一步对自己下手。对于这一点,你现在可以凭经验去想象,也可以去实践中再体验。”
李向南不言语了。他已有过体验,也能够想象。
“还有,你自我估价过高,以为转到思想领域就能成为批判传统文化的旗手。但实际上,”陈晓时顿了一下“你在这方面,无论是广博性,还是深刻性,都是有欠缺的。作为一个政治家,你有足够的思想敏锐,但如果专门搞学问,进行文化批判,你便丧失了优势。你对许多学科还比较陌生,这也将破坏你的决心。”
“这是主观方面因素”
“学识和才能是主观的,但对于你要行动的决心来讲,它同时又是客观情势的一部分,因为你的学识又意味着你在整个社会的知识中占有的等级、地位。”
“我可以学习,弥补我的不足。”
“然而,你是想做一件超越一般水平的事情,对吧?当你发现自己在这方面远不够领先,而别人走得更快时,你又怎样呢?”
李向南沉默了,海的浪涌重重地压下来。
“你还有一种情绪,也许你不愿意承认,觉得自己分量很重,你被政治上搞垮了,是时代的损失,许多人都会为你悲愤。其实你垮了,对于社会并无什么大影响。可能有些人暂时为你惋惜不平,那也极有限。就说你们县里的老百姓,过几年他们生活好过了,也便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又比如文敏、向东是你的弟弟妹妹,可我看,就连他们对你的命运也并不看得太重。明天批准文敏出国留学,她明天就走了,并不会为你而留下不走,生活就是这样。
“你搞自我解剖,我支持。社会上的人都搞才好呢。然而,人的反省、忏悔都是很有限的。失败的民族自省,失败的人自省。失败一过去,自省也就基本消亡,都是为现实活着。你看看,世界上有哪个民族在战败成为历史后还真正忏悔的?忏悔,好像是忏悔过去,是过去时,其实那恰恰是现在时,是因为现在的处境而忏悔过去。现在的处境变了,也便毫无忏悔了。”
“那你对我今后的估计呢?”
“除非还有一个有力得多的情势加在你身上,你才可能成为卢梭第二。如果没有,你这么悲愤一下,慷慨一下,想这么干,那么出路,然后呢,你会正正常常地生活下去了。也许没有你最初想得那么好,但也不像你悲观时想得那么坏。”陈晓时看了一下桌上的手表,打算结束谈话:“向南,最终会证明,你目前写不出卢梭那样的忏悔录来。退一步说,假设你写出来了,又有多大影响?因为你本身没有成为重要的历史人物,谁会对你的自传感兴趣呢?曹雪芹没有自传,但有一部红楼梦,人们拚命研究他;倘若他没有红楼梦,只有一本自传,谁去理他?”
“如果我放弃写这本书的计划,去研究传统文化呢?”
“那我欢迎。但你要正视一点:那你将更没有优势了,许多人比你先行。你是否能甘心在这支学术队伍中做普通的、而不是领先的一员呢?”
秦飞越是妹夫,关系比向东远些,说话也就客气些。他刚才一直闲散地转来转去,现在,放下二郎腿随随便便地讲了话。他对李向南的自我解剖不感兴趣。人为什么要这样紧张力巴地活着,不会舒服点?李向东如此雷劈电闪也让他感到生硬。想起在工厂劳动时机器咔噔咔噔地切断钢筋了。人就该云一样“信天游”像自己,坐着藤椅,偶尔抽支烟,目光淡淡地东溜溜西溜溜;穿的是花绸褂肥裤子,趿拉着拖鞋,大脚趾和二脚趾搓来搓去。怎么自在怎么来,全不管旁人什么看法。浑身上下没有一条肌肉、一个关节是绷紧的。一辈子也轮不上他得心脏病、血压高。瞅李向南、李向东兄弟俩,真是一父之子,黑瘦干硬,从身体到心理都紧绷绷的,真让人替他们难受。要说话还不容易,顺口就有了。我是山野村夫,生性疏懒,随便说上几句。你要解剖自己,目的是解剖中国的历史文化,对吧?天下万事都要重点突破。我看,你的重点在政治文化。你是吃政治饭的,作这个解剖最有典型意义。我最近又随便翻了一些史书,本人的观点,中国传统政治文化主要表现是这样十三点:一,大一统思想;二,一元化思想;三,贤君良臣思想;四,清官思想;五,正统愚忠;六,宗法思想;七,官本位和政府本位;八,伯乐思想;九,草民思想;十,不患贫、患不均的小农平均主义;十一,中庸之道;十二,无为而治;十三,重权柄,尚阴谋,远交近攻。这些传统思想,我看,向南,你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中国的干部哪个人头脑中不是这一套?好好解剖吧。
传统政治文化?自己身上都有?一个好题目。一连串的浮想。秦始皇,长城,汉高祖,汉武帝,苏武牧羊,诸葛亮,丞相祠堂,唐太宗,朱熹,一支正在书写的大毛笔,包拯,衙门前的惊堂鼓,孔子“四书”“五经”李自成,洪秀全,烈火熊熊中奔驰而过的农民起义军张良青衣长袖仗剑而来,要和自己握手八岁时,父亲去南方度暑假,县里的干部对父亲夹道欢迎。一次次照相留念,一排排或站或坐,父亲总被尊敬地拥在第一排中间,他自然站在父亲身前,也享受着中心的地位。人们都看着他们,冲他们鼓掌。照相机也对着他们,喀嚓,喀嚓。他情不自禁说了一句:嗨,我爸爸成主角了。爸爸嗔责地瞪他一眼,胡说什么?会议厅转圈坐满了人,父亲坐在前面,长桌上铺着红毛毯,放着麦克风。父亲谈笑风生,又威严又风趣,话讲得真棒。人们一次又一次热烈鼓掌,自己也跟着用力拍手。他为父亲感到骄傲,脸上放光。吃饭了,一桌桌人向父亲敬酒,还俯身敬他:向南,来,叔叔和你碰一杯。来,向南,叔叔也敬你一杯。他兴奋得小脸发烫,小手举起酒杯,晃着去碰李文敏又说什么?哥,你太重仕途。这也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学而优则仕。中国的文人历来把做官当第一志愿。还有,生活方面,爱情婚姻,你也太考虑仕途功利。政治上当革新家,其他方面向现实适当妥协,减少阻力,这有道理。可要过了分也就没意义了,你过于古板了。
他想了想,抬起眼看着陈晓时:“假如我现在作人生咨询,你对我有什么建议呢?”
“我今天讲的话可能对你有点震动,但我估计,你的性格必然使你反对它。你还会咬着牙去剖析自己,去写书,要推翻陈晓时的断言。那么,你再试一试,在这过程中你会再一次发现:人遮掩自己的保守性是很强大的,你没有力量完全破除它。但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打破它。你会加深对自己的认识,虽然不能写出卢梭式的忏悔录来,对你仍是极有益的。我希望你达观地生活,至于具体做什么,你会比我更清楚。生活还会给你提供机会的。”
陈晓时讲得很诚恳,李向南感到了,他甚至有些感动——他很少被男人感动过。一瞬间,他陷入恍惚。
童年的自己在绿色的田野中奔跑,因为刚穿上妈妈织的一件红色新毛衣而高兴。他喊,他叫,他眼睛盯着一对对在阳光中翩翩飞舞的蝴蝶,停落在黄黄的油菜花上。他小心翼翼走过去,一次又一次要捕捉它们,都落空了。走来了一个大人,瘦瘦的,虾一样弯下腰,大人的头发刺楞着,眼睛快活地眨着。他的牙很白,脸上有个疤,手很黑,手指很长,他比划着说:“我帮你逮蝴蝶吧?”自己当然很高兴。“把你的毛衣脱下来,我去帮你抓。”毛衣脱下来了,那个大人挥着毛衣向蝴蝶扑去,蝴蝶扑楞楞飞着,他挥舞着毛衣喊着,跑着,拐过一片小树林,不见了。不知等了多久,那个男人再也没回来。他在田边直等到身上发冷,嘴唇发紫,他回家了。妈妈说:他把你的毛衣骗走了。
他梦见自己是个小婴儿,躺在摇篮中,摇篮在河水中,水波绿绿的,妈妈坐在浅浅的水中,轻轻摇着摇篮,还哼着歌。他躺在摇篮中,身体很不舒服,很冷。妈妈的手抚摸着他,抚摸到哪儿,哪儿就舒服了,暖了,他睡着了
“你在想什么?”陈晓时在问。
“噢,”他从恍惚中醒悟“走神了,想起童年的一件事,还想到一个梦。”
“能讲给我听吗?”
“没太大意思。”他讲了。
“这很有意思。”陈晓时听完,看着他说“你很小时,母亲就去世了,是吗?”
“是,我常常梦到她。”
“向南,”陈晓时关切地问道“你现在是不是有一种很大的渴望,愿和人坦率谈点什么?”
李向南迎视着他,半晌答道:“我非常想这样。”
沉默了很长时间,陈晓时走到李向南跟前真挚地伸出手:“向南,欢迎你以后经常来另外我还有个小小建议,你现在能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要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我为了发现更多的机会,每天上班都要求自己尽量不走同一条路线,生活的偶然性是很丰富的”
他在雍和宫内孤独地走着。
几天过去了,一切如陈晓时所言。
这一次自己是真的崩溃了?
一抬头,顾小莉挽着个年轻人出现在面前,小伙子挺拔英俊。
“这是李向南。这是楚新星,小说家。”小莉脸略一红作了介绍,楚新星合时宜地走远了几步,背对着他们仰头观看着殿堂。
小莉走近李向南:“我最近想去大连参加一个文学笔会。我还想把一些事情,包括咱们的,重新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