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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咨询所,中午十二点。

    陈晓时送走最后一个咨询门诊的“病人”收拾桌上的东西。没有比研究人、研究人的社会、研究人的历史、揭示这一切的奥妙更有意思的了。拉抽屉,关抽屉,摞齐纸张,档案,收起笔,劈劈叭叭的节奏中透出一种轻松快乐,还有一丝优越感。优越什么?眼前又浮现出小时爬树的情景。

    白露推门进来了:该练嘴了。练什么嘴?他抬起头。白露笑了:喂肚子。他一听这注释也笑了:就会耍贫嘴。她的名字完全符合她:姓白,长得就白“露”字上下很高,她的个子就高,丰丰腴腴,像截白胖的大藕。你真是个白露。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说道,立刻便感到了话中的性意味。人们脱口而出的话,发于潜意识的冲动,在出口一霎间又被自觉意识改造。白露说:你真是个陈晓时——就晓得时间。两个人都笑了,男女之间亲切挑逗后就是这样笑的。

    她并不知道他的潜台词,可她以牙还牙的话,无意中也应和了他发现的规律:名字有时和人有某种神秘的一致性。朱元璋这个名字,不就有一种“圣贤帝王”之贵气、大气?萧何、张良,这些名字不就有贤臣之气?自己不就很“晓时”吗?

    他一在桌旁坐下,看书,写作,咨询,谈话,总要把手表放在桌上。一上讲台,第一个动作就是摘下手表放在桌上,斜着竖起,像座小钟面对着自己。那履带式的金属表带哗啦一折,带点重量地往麦克风旁一放,整个礼堂便都远远近近地看到了,一个句号标住了一切嗡嗡涣散的气氛。他自己也便感到一切就绪,讲演可以开始了。晚上表不放在枕头下,他不能睡觉。快睡着时总要摸出表,黑暗中看一下绿莹莹的夜光针,知道自己入睡的准确时间。出门忘了带表,总要返回的。

    你们都走吧,他对白露及又进来的方一泓、蒋家轩说道,我还稍微坐坐。三个人便都笑着说:这关门权我们不夺。都走了。他这个人诸事仔细,咨询所下班,每次他都要亲自检查一下水龙头、煤气管道是否关好,最后锁上门走,这是从家里带来的习惯。不放心什么?真没必要。诸葛一生惟谨慎,也没像他这样琐碎繁细。这样小家子气,还能成大事业?他这样想着,却无所谓地笑笑。他相信自己比诸葛亮更有才能。

    这是卫生间的镜子。他微笑了一下,想像自己在凝视一个姑娘,目光洋溢着光辉。南方人的样子,文雅聪明,没有魁伟的体魄,也没有勾勒有力的轮廓,身高一米七,一副书生样,他走进许多场合,很多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不着急,只要平平静静地讲几句话,一针见血地揭示点什么,立刻引起震惊,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顿时集中了目光。他便在心中暗笑:还没做正经文章呢。他对那些伟岸的男人总隐隐怀有蔑视。人总是敌视那些比自己优越的人?拿破仑曾对一位比他高一头的元帅厉色说道:“虽然你比我高一头,可是必要的话,我会消灭这个差别。”

    他抬腕看表,十二点五分,准备走了,又抽出口袋里的记事卡片看了看,伸手拉门,迎面出现一个年轻姑娘。穿着一件淡苹果绿的、质地很差的连衣裙,细眉细眼,含着腼腆。

    一年级的大学生。

    进来吧。不能拒绝,专门要挂自己的号,两天没挂上,就在这儿等候,其诚可嘉。往屋里走时,他注意到:姑娘的身材不那么挺拔,步子也显得松软生怯。穿着高跟凉鞋,好像不比自己矮多少,自己不由得挺了挺胸。等会儿一谈开话,自己立刻就显出高度了。

    情况明了了。她是从外省一个小城市来北京上学的,现在,她的老师——一个四十多岁的有妇之夫——总在缠她。

    “他答应重点培养你是吗?”

    点头。

    “他还答应在毕业分配时,帮你留在北京工作?”

    “嗯。”他很关心她,每当妻子不在家时就把她叫到家里,最初是辅导,辅导完了还亲自烹调留她吃饭。后来,越来越多的是谈别的,饭后很晚还挽留她。后来——

    “他拥抱你,爱抚你,是吗?”

    微微点头。

    “发生过关系吗?”

    姑娘脸红了,摇了摇头。动作是明确的。是否迟疑,此时是判断真假的关键。

    “你不愿意,但他一直要求,对吗?”

    姑娘低头不语,而后微微颔首。

    “你爱他吗?”

    “我感谢他”声音很细很低,一只绵羊在草地上慢慢走。

    “他是不是在经济上对你也有资助?”

    姑娘脸涨得通红,微微地点了一下。

    一切都很明白。“你想听我对你的咨询吗?”

    很明确地点头,在椅子上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似乎轻松了一些。

    “弗洛伊德了,人人都有。”他开口道。

    姑娘却迷惑地抬了一下眼。

    “你知道弗洛伊德吗?”

    姑娘诚实地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弗洛伊德,1982年的中国大学生。但自己心中又笑了:她即便知道弗洛伊德何许人,也未必知道他用这个名字在借代什么。这是自己与妻子说笑打逗时的专用名词。(看到两个中学生,靠着自行车没话找话地聊天,他就会对妻子说:看,两个中学生挺弗洛伊德的。听到一个小女孩说:我最喜欢爸爸。俩人也会相视一笑:这又是弗洛伊德。有时年轻姑娘来找自己,自己就稍有些兴奋,妻子常常会借故躲到别的房间。姑娘走了,他坦然地对妻子说:你怎么不在一块儿聊聊?这个女孩讲的事满有趣的。妻子就一笑:我若在旁边就没这么有趣了。他便搔头一笑:弗洛伊德了,谁没有点?)

    我的意思是说,异性间总有些微妙的情感。譬如我对任何人都该热情,但看到你来找我,一个年轻姑娘,就会有些特殊的好感,也就会稍多一点热情。明白我的意思吗?(姑娘在他微笑的目光下微微脸红了。)希望你能习惯我坦率的谈话方式。

    男女之间有些特殊的亲切感是正常的。在男老师、女学生之间这种情况很常见,只是有些人不承认这一点。有的男老师很喜欢某个女学生,对她很关心,予以特殊的辅导,而且很坦然,老师关心学生嘛。女学生呢,不但坦然,还引以为骄傲,对老师充满比敬佩、感激还丰富一些的感情。其实双方都含有弗洛伊德,只是都不自觉意识这一点,师生的关系,长辈与晚辈的关系,堂而皇之地掩盖着这一点。当然,也有的老师很明白,只是装作没事而已,人类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说穿了好。

    你这位老师,已是另一种情况了,他超过了限度。他不但非常自觉,而且为达到目的设计了一系列恶劣的手段。根据我的感觉,也许你并不是他第一个俘获的对象(姑娘有些震惊)。我必须把真相告诉你,才能使你有抗拒和摆脱的力量。他可以反复说非常喜欢你,说从没有像喜欢你这样喜欢过别的女性——我说的对吗?(姑娘点了点头)——他可以表现得伤感,当你拒绝他时,显得感情受了伤害——我说得对吗?(姑娘有些惊呆了:是这样。)他辅导你也好,答应帮你分配留京也好,资助你也好,都是一步步实现他目的的手段。他并非要娶你,只是想让你当他的情人,把你的青春攫为他的私有财产。当你留京工作后,他也不会放过你。明白吗?

    如果你们相爱,准备不顾一切组成家庭,是另一回事;或者他爱你,你也爱他,双方心甘情愿这样爱着,那也是另一回事。

    然而,你现在并不爱他。他凭借是你的老师,掌握着你的命运,因此要占有你,这是一种卑鄙的行径。女人常常是这种丑恶中牺牲的一方,因为总是男人掌握着权势。但是,如果一个女人违心地出卖自己,她是毫无人格地位的,可悲的。明白吗?

    点头。

    “希望你一生中都记住这个真理。至于你今天要问的怎么办,其实,你的矛盾在于:既不想得罪这位老师,又想摆脱他,对吧?”

    “是。”

    “方法很简单:一,对他的目的要看清楚,他是不惜毁灭你的。有了这个认识,你才能冷静掌握自己。二,对他的一切帮助表示感谢,经济上拒绝任何资助。(“我是想这样的”姑娘低声道。)三,避免单独去他家。四,表露你对他的深深的疑问:老师,我原以为您很崇高的,很尊敬您的,没想到您这样。要让他感到你这潜台词。五,表现你对这种暧昧关系的道德上的痛苦。(“我是这样的”)但你要让他知道。这两点会在心理上给他压力的。六,每当他在你的拒绝面前缩回去,你就表示理解,宽心。七,每当他又露出那种挑逗试探时,你就要非常明确的疏远他。这七点你能做到吗?”

    “嗯。”点头。姑娘很聪明,理解力很强。

    “这种情况你今后还会遇到,你要善于处理。一开始就把明确无误的信息给对方是最重要的。有一两次,对方就收住欲念了,你便能和他正常地相处了。好,谈到这儿吧。”抬腕看表,十二点半“这给你,我刚才讲的七点。”

    一张刚写下的卡片:一,认识对方;二,感谢帮助;三,不独相处;四,表现疑问;五,道德痛苦;六,理解宽心;七,疏远反应。

    姑娘还未来得及感谢,白露推门进来,扫了一眼屋里:“你写的小时候爬树的文章呢?”陈晓时奇怪了:“给你了呀。”白露拍着脑袋一想:“我忘了。在我包里呢,真糊涂。那我走了。”“等等,咱们一块儿走。”陈晓时一边与姑娘握别,一边想:白露这遗忘是为什么呢?

    姑娘叫易丽坤。在街上沿着树荫走,不时从皮夹里抽出陈晓时写给她的卡片看着。他的字很大,很稳健,气派粗朴,可他人却是很清秀的,那微笑真好。他一定结婚了吧?那位老师的面孔又浮现出来,总是喋喋不休地说话。他的脸挨过来,红鼻头越来越大。她讨厌这红鼻头,讨厌他嘴里那股烟臭味阳光又白又烫,像滚热的沙子般摩擦着她的皮肤,很舒服。她的身体就是被阳光打磨出来的,很结实。街上的汽车,自行车,行人,没声没响地在阳光中匆匆逃着,她却又年轻又快活。她聪明,她知道该怎么办。这张卡片好好保存,以后有事还来这儿咨询。可是,还会有棘手的事吗?真不希望没有

    地上的人们成了另一个世界

    ——儿时爬树之回忆

    院子里有一棵非常挺拔、非常高大的树。什么树?记不得。只记得它是阔叶的,树干蒙着点白霜。

    有一天,大人们不在,他偷偷往上爬,终于爬上去了,很高很高。他四下一望,突然有一种敞亮感、欣喜感,他从未从这样高的地方看过世界。树杈在晃荡,身边都是繁茂的枝叶。透过枝叶可以看到院子图画一样摆开着。前面的小河绿茵茵发光。河那边的戏院不知咿咿呀呀在唱什么戏。院子后面有个池塘,被一团树罩着,绿镜般闪亮。远处是一片菜田,一幢幢农舍。再往远处就模模糊糊了。世界很大,看不到头。许多许多的烟笼罩着大地。烟雾里有许多的房子和村庄,一直漫到天边。自己真高,看见人在底下走,他从上面看他们,可以不被他们发现。还有牛车,卖酒酿的挑子,摇尾巴的狗,一切都那么小,像小人书中的故事一样。他涌上一种朦朦胧胧的优越感。他和地面上的事情是两个世界,他看他们,而他们不能看见他。他抱着树杈摇晃,通过它们的弹性传递,他能感到树杈下面的树干也和自己连着,还感到树根,树根下的大地。这棵大树是从地里钻出来的,现在托着他。他突然感到一种冲动,他看见爷爷在下面走,奶奶在下面走,左邻右舍的人在下面走。他大声喊叫起来,有一种快感。他不叫他们爷爷,奶奶,叔叔,婶婶,而叫他们名字——他从未这样叫过他们。他们在下面惊慌地四处张望,及至他们都仰起头时,他发现爷爷的脸都变白了。下来。爷爷喊着,不敢发怒,怕吓着他。他不下,格格地笑着,最后还是下来了。爷爷伸出双手接他,一下把他抱下来。

    爷爷是强健的。他能种地,能担粪,喝酒能喝一斤,吃肉也是一斤,骂人能骂一上午,前村后村都听见。爷爷的爷爷,听说是从安徽跑来的,逃难,他的铁掌能劈断青石板。自己的血液中留下了父辈强悍的遗传基因。

    回到家,先打开信箱,还是没有电报。他着急了。

    前天晚上妻子领着儿子坐火车回上海老家了,昨天下午两点钟就该抵达。如果有人接站,三点钟就可以到父母家。不顺利,把沿途上下公共汽车、换车的麻烦都一一考虑在内,三点半也能到了。拉拉家常,安顿安顿,半个小时——四点整。然后出来打电报,到邮局两站地,不坐车二十分钟也到了,四点二十分。十分钟,最多二十分,就把电报打了,四点四十分。按规定,电报六小时就该送到家中,也就是昨夜十点四十分该收到电报:“平安”他才能放心,才能松口气。可昨晚等到半夜也没收到,不平不安地睡了下去。今早七点离家前,还是未见邮递员来。现在,中午一点多了,信箱里依旧空空如也。

    到底怎么了,妻子忘了打电报?不会,她知道他万事爱操心的毛病。退一万步,她昨天下午忘打了,晚上还想不起来?邮局出故障了?地址打错了?邮递员送错了?都有可能。儿子在火车上突然高烧,半途下车紧急抢救?儿子走前除了稍有点咳嗽,并没什么不适啊。火车出事故了,中途停车,儿子跑下去玩,妻子没看紧,开车铃响了,找不见他了。只好再等下一趟?如果妻子上车后才发现儿子丢了,那就更可怕了。莫非妻子病了?

    该弄中饭了。拉冰箱,关冰箱,什么也没拿出来,只看见里面灯亮了,碗碗罐罐的挺多。划火点着煤气灶,炒菜?煮挂面?做汤?吃什么?味精瓶下压着一页纸,那是自己预定的食谱:面包,方便面,煎鸡蛋。左边坐水,右边热炒锅。别心不在焉了,弄饭吧,下午还有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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