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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是最有家庭气氛的。
顾恒照例是一个人仰坐大沙发,平伸双臂搭在沙发背上。他在一切有可能的地方都这样,这样坐才舒服,才自在,才符合他那从容大度的气魄,才能更好地向四面散发他那魁梧身体的烘烘热度。他不断啊哈着和妻子儿女谈笑。
电话铃响了。
是赵宽定的。景立贞拿起话筒,拖腔拖调地把这点报告出来了:“噢,是宽定啊,听出来了,赵宽定的声音我还是能听出来的。你还是想找老顾?想找他谈谈?”景立贞一边拉扯着,给顾恒思考对策的时间,一边转过头用目光请示着顾恒。
顾恒蹙着眉犹豫了一瞬,微微摆了一下手。
“这两天老顾还是一直没回来啊,他在中央开会,住在会上了。你的事我早就和他说了对,那天我就说了,老顾很关心你。他这两天见到你们省的省委书记,会见到的,肯定会提到你的事。放心好了是,他当然不会不管。至于怎么管,你就更该放心了。你放放心心回东北去好了。”
景立贞挂上电话,回到沙发旁坐下。“这个赵宽定真能烦死人。一天几次电话,连着几天了。”她用那和她身体一样干瘦干练的声音说道,察看着顾恒的表情。他还是平伸双臂略垂双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又转了一下口气“不过,也亏得他在‘文化革命’中抢救你。”
“噢”顾恒有了反应。
“可他这事实在是难管。武斗,炸楼,当时情况乱,他是造反派头儿,说不清是不是他策划的。现在有人要弄到他头上,怎么说得清呢?”
顾恒皱着眉叹了口气:“你们说这事该怎么办?”
“爸,我劝你少掺和这事。避避嫌。要不,对你形象没好处。”小莉快嘴利舌地插过话来。
“一点都不管?”顾恒蹙眉若有所思,似乎不能接受这个意见。
“你管得了吗?越管越麻烦。”小莉又道。
“这种事,管得了也不要管,对自己没什么好处。”顾晓鹰是一种不屑的口气。
“如果管得了,还是应该管管。”小莉反驳道。
“应该什么?‘文化革命’中他们抢救你,也是出于政治利益,有什么可感谢的。这个世界上只有利益的联盟,从没有可欠的人情。”顾晓鹰一副冷蔑的神情。
“我不是说感谢。对自己有过恩德、好处的人,你都要有所报。知恩必报。这种为人处世的形象对于政治家很重要。要不,这辈子怎么笼络人哪?”
“你不是说管了对爸爸形象没好处吗?”
“我指的是另一个形象:政治形象,那是更重要的形象。要服从那个形象。要不,一个省委书记去替一个造反派头头说情,政治上还能腾达吗?”
小莉的话向来是犀利透彻的。
“好了,不要争了。”顾恒摆了一下手,打断儿女的争论“这事咱们不谈了。还是谈点轻松的吧。嗳,”他又想起什么,转头对景立贞说“昨天你不是说赵宽定的事情又有些恶化?”
“我听东北来的人说的,可能马上就要逮捕赵宽定。”
“赵宽定本人知道吗?”
“不知道吧,他以为这次能拖过去呢。”
“他也是历史的牺牲品啊。”顾恒感叹道。
大门外有人敲门——不是摁门铃,顾晓鹰立刻敏感地站起来:“有人找我。”他走出去,令人蹊跷地把客厅门在身后随手拉上了。
顾恒投去怀疑的一瞥。
医院病房里,雪亮的灯光下,赵宽定正坐在妻子的病床旁。他这次来北京,既是为了找顾恒,也是为了陪妻子来看病。原怀疑是癌症,后查明是子宫瘤,便做摘除手术。
“你老是把事情往好了想。”刚做完手术不久的妻子面色苍白,躺在床上忧心忡忡地说道。
“不要紧,你放心。我不是刚和景大姐又打了电话,她非常热情。”赵宽定习惯性地伸出大拇指朝后连连指着,面带炫耀地说:“她已经和老顾说了,老顾能不管我吗?你放心,他绝对不是不想见我,他在中央开会,太忙。‘文化革命’中不是我舍着命把他抢出来藏起来,他早被打死了。我在他心目中分量还是重的。那二百块钱,还是老顾托景大姐给我的。收别人钱不好?知道。可他们硬要给,你一定不收会伤人的。老顾是很重感情的。他替我说上两句话,估计省里就不会弄我了。你大放宽心吧。这二百块钱,好好给你买点营养品。”
妻子李淑贤是个小学教师,她看着丈夫勉强笑了笑。这些年跟着他担够了心,也受够了苦。“不用。还是买点布给孩子做衣裳吧,记着给妈也买几尺。剩下的,留着还债吧”
听见大门开了,客厅里便停止了谈话。听见有人放轻了脚步走进顾晓鹰的房间,隐约听见一个女人压低的说话声,又听见房门关上的声响。
顾恒皱起了眉头:“晓鹰最近表现怎么样?”
“什么表现?”景立贞明知故问。
顾恒不满地盯了妻子一眼:“他还领姑娘回来过夜吗?”
“没有。”
“还是和姑娘们鬼混?”
“他还没结婚,总要谈情说爱吧。”
“什么谈情说爱,让他不要胡搞。”
“这事管不了。又不能强迫他结婚。”
“那就不要这样拈花惹草的。”
“年纪轻轻的不让他和女人来往,会出毛病的。”
“什么毛病?”顾恒瞪眼了。
“爸爸,你和妈妈讲话怎么这样不平等?”小莉在一旁嗔道。只有她不怕父亲。
“你什么时候管过孩子,还不都是我管?”景立贞唠叨了一句,站起身“我去看看。”
她敲响了顾晓鹰的门。听见里面床板咯吱咯吱响,又一阵慌乱的轻微响动,顾晓鹰神情不自然地打开房门:“什么事?”屋里有个姑娘坐在床上,此时抬起头露出涨红的脸:“阿姨。”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啊,你来了?”景立贞笑笑“看电视吗?想看电视就过来。晓鹰,有时间过去和爸爸说说话。”
她是告诉儿子:顾恒已经知道他把姑娘领到家里来了,一定不要留姑娘在家里过夜。儿子胆很大。有的时候,夜深等家里人都睡了,悄悄打开大门,领着姑娘溜进他的房间,以为家里人都不知道。第二天天不亮就又悄悄开门把姑娘送走。景立贞过去都装作不知道。
没过太久,顾晓鹰大大方方领着姑娘来到客厅。
“伯伯,阿姨。”姑娘甜甜地叫着。
顾恒一见,立刻和蔼地笑了。因为缺乏思想准备,他的微笑竟然有一丝局促:“你是康小娜吗?”听说姑娘在歌舞团,顾恒依稀回忆起几个月前妻子说过:儿子和一个叫康小娜的舞蹈演员“恋爱”
“我叫柳小青。”姑娘答道。
“噢。”顾恒点点头,一方面感到自己有些唐突,一方面又感到极大地不快。他不禁又瞥了儿子一眼。
顾晓鹰和柳小青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便送她下楼。
“那个康小娜是谁,你和她到底什么关系?”柳小青不高兴地追问道。
两个人在路边的树影下并肩走着。“没什么关系。”顾晓鹰不耐烦地说“我不是告过你了,她老缠着我,我根本不想理她。”
“你对我真好吗?”
“怎么不真好。”顾晓鹰搂过姑娘来吻了一下。
“就不是真好。”柳小青嗔恼地推开他,她感到了这个吻的随便和敷衍。
刚才在房间里,顾晓鹰已经把火热的欲望发泄了。他现在有些厌倦,像他每次占有了一个女性之后一样。然而,姑娘娇嗔的推搡又激起他一些热情,他准备再送她一程。
看着儿子送姑娘走了,顾恒又皱起了眉头:“又换了一个对象,他要换多少?”儿子这样搞女人,他不仅厌恶,而且还有一种类似仇恨的敌视。
景立贞叹道:“康小娜是小市民出身,她看上的是咱们这个高干家庭,慕虚荣。人品不好。”
顾恒蹙着眉看了看身旁的小莉,她正满不在乎地啜着冰镇汽水,看着电视。“小莉,你要发表什么看法呀?”
“我?我觉得这些女人太贱。”这表明了她对柳小青这类姑娘的看法?“这个世界上男人也太贪。”这似乎又表明了她对哥哥的看法?“不过,我对这一切都无所谓。人人都有自己的自由,别人无权干涉。”这表明她自己的哲学?
康小娜趴在床上,头探在床外呕吐着,两眼已哭红。屋里灯光昏黄,为了省电只点着十五瓦的小灯泡。母亲坐在身边,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她:“哭管啥用,你为啥不早告诉妈?他就这样扔下你不管了?不行,到法院告他。”
康小娜慢慢摇了摇头。
她不能告他,她也无法告他。她还要和他结婚。她眼前又浮现出景立贞的面孔。虽然她从这张面孔中能隐约感到一点不善,但她不愿细想自己的感觉。她只相信景立贞说的话。她相信景立贞能管住顾晓鹰,只要找到景立贞就好办。
苏健敲门进来了。“小娜,你不是要看农村医疗手册吗?我拿来了。”他说“你要查什么?哪儿不舒服?”
“我随便翻翻,你放这儿吧。”康小娜无力地说道。
“小莉,你和李向南到底什么关系啊?今天也该和爸爸好好谈谈了。”景立贞把话题引到女儿身上。
“我不是说过了,自己的自由,别人无权干涉。”小莉站起来走到电视机前,挨个按着钮,换着频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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