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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以后,正月初十,龙福海召开了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四套领导班子会议。明天,全市将召开县处级以上千人干部会议,宣布对罗成担任天州市长的任命。
龙福海今天召集这个会议其实是对明天大会的铺垫。
当他像往常一路说笑在众人簇拥下走进会议厅时,罗成早已和陆续先到的人坐在那里。龙福海看了看表,笑着说:“我上次说,罗成来了,天州就不一样。这开会就明显比过去准时了。马立凤说你上次把一杯茶都等凉了,结果把大家的心等热了。”满屋人站起来笑着配合。这是一个四圈沙发、中间遍铺地毯的宽敞会议室。随着众人的说笑,龙福海对罗成说:“这里还有好多人头你不熟悉,我再来给你介绍介绍。”说着,他居然像当排长,挥起手来指挥:“市委常委的一班人站在一边;市政府的一班人站对面;左边站市人大常委一班人;右边站市政协常委一班人。”看见挪动迟缓的人,他还伸手笑呵呵把人划拉顺。
贾尚文扶了扶眼镜,很高胖地站在中间:“我往哪边站?”
龙福海把他一下摆到市委常委队列中:“你先站在这儿。”
龙福海又将比他高半个多头的罗成也往市委常委队列里摆:“你也先站在这儿。”罗成十分不习惯这种家长摆弄小孩的感觉。他塔一样没动。龙福海手底下觉出了不驯服,就加强了说笑的力度:“这样我四个班子逐个介绍,一清二楚,提高你掌握情况的效率。”罗成略微挪了挪,算是给了龙福海大面上过得去。
龙福海对这一摆一不服摆,手底下很敏感。
总之,罗成被摆了一下,龙福海就得了一点手。
他早就发现,领导权有时就在摆弄队伍中确立。军队要经常立正、稍息、向右看齐,练多了,就有了连长排长的权威。干部要经常摆弄,你调动过的干部才听你的。开会整一下会场,让后面稀松的人往前坐一坐,也能整顿出领导权威。
龙福海站在中间,将列队围在四面的四班人马逐个介绍了一遍。他说:“我一个人被你们四面包围,你们要不网开一面,我就活活被困在中间了。”众人大笑。龙福海说:“这四套班子,中心是市委常委这套班子。你们这套班子其实是党、政、人大、政协都包括。”说着,他走过去,一左一右将罗成和贾尚文说说笑笑地推到对面市政府领导班子队列中:“两位副书记,现在当你们的市长、副市长。”然后他又站在中间,伸开双手说:“这样,党政就分开了。”
罗成对他的摆弄依然是三分之一配合。
他稍微挪了两步,就松散地站在人群中间了。
龙福海不以为意地拍了拍他肩膀,笑着说:“你站在中间也好,算是给我撑腰。省得我一个人囚在中间。”而后,他又上去,从市委常委队伍中摆弄出一个秃顶的矮个子:“你这个市委常委是人大主任,现在请你入人大的队列。”他又伸手摆弄政协主席,政协主席也从市委常委队列中笑着站到政协常委队列中。龙福海摆弄完,站入市委常委队列中:“我不被你们困在中间了。我要站在一边,看你们大家干活。”众人哄笑。
贾尚文指着站在中间的罗成说:“现在你又被困在中间了。”
罗成说:“我习惯四面受困。”
众人又大笑,笑得四方的队列松散了。龙福海挥手让大家四面沙发就坐,就坐的阵势和刚才四面而站的阵势差不多:龙福海与剩下的市常委坐一边;对面罗成、贾尚文和政府一班人坐一边;一左一右是人大、政协两套班子。
龙福海开始嗓门洪亮地说笑起来。
天州开会,大多是听龙福海从头到尾讲。在他看来,讲话是对人最好的摆弄。你讲得多了,就领导了。话听得多了,就听话了。他讲,明天大会一宣布,罗成这市长就正式走马上任了。他讲,天州市领导班子增加了有生力量,从此该更欣欣向荣。他讲,要把天州搞好,四套班子要统一团结。讲了半个多小时,他请人大、政协人先撤。留下市委、市政府两套班子,又接着讲。他认为,讲话之道就是包围圈,把所有人包围在其中。包围不住人就算没用。要天天包,层层包,越包越紧。他开始讲规矩。他说:“我当市委书记,立的规矩很简单,就是一切摆到桌面上。当然,不是芝麻细节、小肚鸡肠都往桌面上摆。凡是事关大局的事情,都要摆到桌面上,这样彼此沟通,为了协同作战统一指挥。总之,全局一盘棋,不各行其事。”
罗成觉得今天的会完全没有必要。
他觉出了龙福海一大篇话对这么多人头的摆弄。
他知道主动权要一点点力争,笑着说:“老龙讲得很好,我补充一点。有统一,还有分工。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四套班子各有其职能,这就是一种社会分工。大政方针统一,不各行其事。分工明确,又要各行其事。我们政府这边的工作,总不能要求龙书记件件过问。政府内也有分工,”他两手一比自己左右:“总不能我罗成一统天下。我希望大家对老龙的话全面领会。”
罗成像与龙福海多年配合默契的第二把手,讲完了话。
龙福海目光略闪了一下,哈哈笑了:“罗成补充得好。有分工才需要统一。”他很有力地抽了口烟:“明天大会程序定了,先由省里宣布罗成当副书记的任命,然后市人大宣布通过对罗成的市长任命,往下我代表市委讲几句。最后,罗成你讲几句。”罗成说:“我不用讲了吧。”龙福海说:“按规矩你总要表个态嘛。你来天州,影响很大。这两天又跑了几个县调查。你不但要讲,而且要好好讲,给大家一个满意。”
贾尚文在一旁拍了拍罗成肩膀:“这也算你的就职演说。”
罗成真厌烦别人这样拍他肩膀。
二罗成在宾馆房间里踱来踱去。他在考虑明天的就职演说。惯例,这样的任命宣布会上,他只需讲一番感谢上级信任、认真学习新情况、不辜负天州人民之类的官样话。但他不想浪费时间,错过机会。全市县处级以上干部上千人,他们构成了天州市整个权力结构,面对他们第一次怎样亮相,影响重大。讲得好,胜过一打小动作。是先偃旗息鼓掩藏着点,还是不怕喧宾夺主触犯龙福海亮个真相,这是他眼下重大的博弈策略。
田玉英摁门铃进来了,后面跟着服务员抱着一床棉被。
田玉英说:“罗市长,我看你盖毛毯不习惯,给你送条薄棉被。”罗成说:“你怎么知道?”田玉英贤惠地一笑:“这还看不出来?”罗成说:“搞经济,我开放搞活。睡觉吃饭,还是喜欢中国式的棉被和饭菜。”服务员把棉被送进卧室,出去了。
田玉英看了看立在写字台上的镜框,是罗小倩的照片,问:“是您女儿?”罗成说是。田玉英又看了一会儿照片:“她跟着她妈妈呢?”罗成摇了摇头:“她妈妈不在了。”田玉英这才抬起头,看着罗成说:“那我就知道了。”罗成问:“知道什么?”田玉英说:“我原来就在万林县,听说过。”罗成十几年前就是在万林县当县委书记,他立刻显得对田玉英亲热起来:“哦?”田玉英说:“那时县里传说您爱人生孩子,可您还在山村里跑救灾,结果您爱人刚生下孩子”
罗成长叹一口气:“后悔莫及呀。”
田玉英说:“您还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呢。”
说着,田玉英匆匆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拿来一个相册,打开,里边有一张黑白照片,是罗成当年与一家三口人的合影。夫妇俩身前站的小女孩,一看就是十几年前的田玉英。罗成记不起来了。田玉英说,他爸爸原来是邮递员,被冤枉了十几年,说他侵吞邮件,罗成到万林县当书记,才查清全是莫须有的罪名,给他落实了政策。罗成问她父母呢?田玉英说,她父亲身体不好,前几年去世了,她母亲跟她一起祝罗成将相册还给田玉英,突然问:“如果我现在要对天州老百姓讲一篇话,讲什么内容大家最起劲?”田玉英稍有些为难,指着桌上的报纸说:“这两天报上登您到任后的消息,老百姓反应就挺热烈的。”罗成看了看报纸:神农乡处理宅基地纠纷,剧院门口处理放火烧垃圾,都登了天州日报。叶眉还在省报发了报道。
他踱了两步又问:“譬如我只讲一句话,哪句话老百姓最爱听?”
田玉英说:“去掉穷——天州太穷了。”
洪平安进来了。田玉英很规矩地退出房间。洪平安将一抱书放到罗成面前:“你要的天州地方志,我都给你找来了,老的有元朝的、明朝的、清朝的,还有民国的。”罗成一本本拿起来翻看。洪平安看了看罗成案头堆的一堆书,问:“您是不是在准备明天的就职演说?”罗成说:“你有什么建议?”洪平安坐下,双肘撑膝:“我想想我该怎么说。”罗成说:“开门见山说。”洪平安想了想,要张嘴。
罗成又一伸手:“要一针见血,说真话。”
洪平安停住,又想了想,换了神情:“这对你确实是个战略抉择。”
罗成说:“讲。”洪平安说:“如果你是来天州当第一把手的,你尽可以放开讲,把你翻天覆地的纲领都亮出来。但你是来当第二把手,这是你面对的第一个难点。第二个难点,”洪平安一指罗成身边堆放的地方志:“就是几千年积累下的旧习惯。天州很保守。”罗成指着手中的一本书说:“你看,这本明代地方志上写着,天州古来民纯朴,吏强悍。老百姓只知道种地苦受,这叫纯朴。官吏横征暴敛,就是强悍。”洪平安说:“这两个难点现在有点联系。因为龙书记在这儿多年坐得很稳,他也做事,但是和天州环境融合了。你刚来几天,还没正式走马上任,已经和龙书记风格迥然不同了。”
罗成说:“你具体的建议是什么?”
洪平安说:“我的建议是,你的就职演说和以后全部作为,都要面对这个基本情况。”罗成听着。洪平安说:“你面对的难点,我估计也是龙书记面对的难点。你过去一贯大刀阔斧,曾经有人不理解你,说你独断专行。你到天州,会尽量避免说你不能和第一把手团结的舆论。龙书记过去在天州说了算,当市长时书记换了三任,当书记时市长已经走了一个,他也要考虑尽可能容得下你的问题。这样,你们彼此妥协,就实行了合作。你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作用,他在一定程度上允许了你发挥作用。这大概是省里最希望出现的格局。如果你们俩不能合作,最终肯定得调走一个。你干得再漂亮,如果积怨深,省里也不会花费巨大成本来为你撑腰。如果龙书记众叛亲离,他也站不祝总之,你们合作成功是上策。搞乱了,总要有一个人承担后果。”
罗成说:“你这番话讲得很坦率。”
洪平安说:“这话我对龙书记也敢说。我是龙书记一手提拔的,但在作风上,现在更欣赏你的。”
叶眉来了,进门一抖头发,很俏。她笑问:“你们谈什么呢,我方便吗?”
罗成示意她坐。对这位省委书记老师的女儿,他有必要的亲热,何况是一个能折腾的省报记者。他说:“我准备明天的就职演说。”叶眉看了看罗成身边堆的地方志,坐下说:“那你肯定想开诚布公,先声夺人。”
罗成笑着说:“不那么简单,这里有难点。”
叶眉一句话到位:“还不是和龙福海的关系问题?”
罗成含蓄道:“是和整个环境的关系问题。又要放开讲,又要考虑大家的接受度,讲到什么分寸最合适。”叶眉双手理着往后抖了抖头发:“不说是龙福海,说是环境也可以。你无非又想广而告之号召天下,又不想太喧宾夺主。这是你左右为难之处。”
罗成和洪平安相视一笑,这个女孩眼光和嘴都很利索。
叶眉接着说:“经济学有个概念,叫‘生产可能性曲线’。一个国家的生产能力,又可以造大炮,又可以产黄油。大炮造得多了,黄油就产得少。大炮造得少了,黄油就产得多。大炮和黄油有一个搭配比例。你不可能同时都多。”罗成对洪平安说:“你明白叶眉的意思吧?”洪平安说:“她的意思是,你无非是在两难中选择一个合适的比例。讲得少了,没影响。讲得多了,喧宾夺主。”
叶眉又一抖头发:“就是这么回事。”
罗成站起来:“又要旗帜鲜明,又不忘全身之道,这是从政的常规。但有没有超常规的做法呢?”他从桌上书堆中拿起一本丘吉尔传:“吉丘尔你们都该知道。二次大战前夕,英国的舆论主流是迷恋和平、害怕战争。当时的首相张伯伦一天到晚和希特勒搞妥协退让,玩什么和平外交,在国内很占优势。希特勒也一直在放和平烟雾弹。丘吉尔当时疾呼警惕纳粹,战争不可避免,结果在英国遭冷落厌弃。后来大战爆发,张伯伦的政策破产,只能辞职。丘吉尔上台了,领导了英国的反法西斯战争。”
叶眉一下又有了和罗成争辩的兴奋:“那也有历史的巧合。完全有可能战争爆发了,当人们想起丘吉尔时,丘吉尔已经老得不能干了。”
罗成说:“那丘吉尔也值了。”
叶眉说:“你如果再被闲上十年,还从什么政?”
罗成少有地哈哈笑了,他回避这个话题:“你找我什么事?”
叶眉看了看洪平安,从包里拿出一本书:“这就是我调查的非法出版物。”罗成接过,是一本天州古来英雄。叶眉说:“这本书没有正式出版书号,本来只允许作为内部资料印两千册,他们印了二十万,而且通过文教系统发文,让全市小学生作为教材必买,这更是违法的。另外,书中绝大部分内容是剽窃的。”罗成翻了一下:“这书名还是龙福海题字嘛。”洪平安说:“龙书记肯定是下边人让题字就题了,不知内情。”罗成说:“这有可能。”他问叶眉:“你都调查清楚了?打算怎么办?”
叶眉说:“有些情况还在继续调查,可能要你支持一下。调查完了,联系各地媒体曝光。”洪平安说:“这样会把龙书记搞得比较被动。”叶眉看着罗成。
罗成说:“我想老龙也会欢迎舆论监督。”
三龙福海是忙人,他晚上带着马立凤到宾馆看望曹部长。
曹部长在天州故地重游了几天,准备离去。龙福海再三留他,说正月十五元宵节,天州的灯很好看,风土人情,曹部长应该重温一下。然后,他让马立凤拿出几卷字画,送给曹部长。曹部长一一打开看,点头称赞,又问:“都是仿制品吧?”龙福海说:“都是仿制品,不过仿古仿得像了一点。”曹部长这才点头:“这我才敢收下。”
龙福海说起明天天州市要开县处级千人干部会,说了有关罗成上任的事。
曹部长说:“我看出罗成来对你有点压力。你是一把手,又是老同志,能团结他干。”又说:“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多向省里汇报。”龙福海点头:“省委夏书记那儿不是很熟。”曹部长这才露出一句话:“夏那里我还是颇有些熟悉。”
龙福海立刻添了一句:“您这次还去省城转转吗?”
曹部长说:“那倒不一定了。现在信息通达得很,凡事不一定都要见面。”
曹部长和省委书记夏光远很熟。龙福海立刻把这条信息添入自己的小九九。他很有些满意。和马立凤乘车离去,说笑了一路。马立凤把他送到家门口,走了。
龙福海一进门,白宝珍对他说:“孔亮等你半天了。少伟也回家了。”
客厅里坐着西关县县委书记孔亮,笑着脸上来,双手握龙福海:“再给您拜一次晚年。”龙福海的儿子龙少伟一直坐在客厅里和孔亮聊天,这时也叫了声“爸”
龙少伟用父母的话讲,既不像爸又不像妈。挺高的个儿挺长的脸,相貌就不像。说话慢条斯理,也不像父母。龙福海夫妇俩都是一天几车话。
龙福海笑着问:“你们聊什么呢?”孔亮很迎合地说:“少伟和我探讨他从政的可能性呢。”龙福海笑了:“他刚办公司一年,怎么又想从政了?”龙少伟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说:“现在从政比经商热。北京招聘几个国家公务员,就来上千人应聘。这是时下的风气。”龙福海哈哈笑了。到了家里,龙福海不像在外面谈笑风声。但现在不光是家人,还有外人,他就又习惯说说笑笑、摆弄环境了。用他的话说,一缸水死在那里会臭,洒上点明矾,拿棍子一搅,水团团转了,再淀下来才清亮。小时候在村里喝山沟里的浑汤水,家家户户这样。
他说起了车辘轱话。多话的老婆想插进话来,也不容易。
龙福海关于经商从政孰优孰劣说了一大篇,才问起孔亮有什么情况。孔亮讲没大事,西关县高科技大棚区产的各种绿色菜果,给龙书记送来尝尝。龙福海看着客厅一角放的几筐红黄黑绿的新品种蔬菜水果,拿起来笑呵呵地看着夸着,很像一个儿童抓起五彩皮球,欢天喜地。他连连说好,然后才听到孔亮平平常常说出正经话来。
孔亮说:“罗成这几天也跑了西关县,看了五六个乡。”
龙福海说:“他跑的地方真不少,发表点什么高见?”
孔亮说:“他问的多,说的少。还带去了报社电视台记者,拍了不少。”龙福海说:“拍什么?”孔亮说:“成绩拍得少,听说在几个穷村里拍得最多。”龙福海一下注意了:“这是搞什么名堂?”孔亮说:“我也是担这个心,都知道我是您一手提拔的。”龙福海挥了挥手:“也别想得这么窄。人家大将风范,不一定这样考虑问题。”孔亮说:“有龙书记大树遮天,我什么都不怕。”又指了一下龙少伟说:“少伟真想从政,可以先到我县里当个办公室主任。锻炼半年,可以当副县长。”
龙福海摇头:“他要从政,先到你们县煤矿当工人,下井一年再说。”
孔亮告辞走了。龙福海说起儿子来:“你生意做得好好的,怎么又想起从政了?”龙少伟从来言简意赅:“我一直有这种选择,今天和你们探讨一下。”
白宝珍瞄了儿子一眼:“我看你还是做生意好。”
龙福海一摆手,打断了老婆的话:“从政也可以,对从政要有从政的思想准备。做官和做生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思路。”儿子说:“官场离不开市场,市场也离不开官常”龙福海说:“你看着我在这儿当市委书记容易,这里的文章多得很。第一,你得做好上边这篇文章。我能干还是不能干,最终省里一句话。省里怎么了解你?除了一般的汇报,你得跑。省委、省政府两套班子,再加上一些有决定性的要害部门,总有三十多个人头。再加上省人大、省政协那些退下来的说话能管你的人头,起码有六十来个人。他们谁说话都决定你。怎么办?你得去跑,去沟通。平常没理由,逢年过节去。春节,十一,中秋,元旦,这四个节假日前后,你要想办法把这六十来个人都看望到。六十乘四,就二百四十人,你即使一天看上两个人,也得用一百二十天。一天跑上三家,也要用八十天。有时你跑一次还见不到人,这时间你都得打上。”
白宝珍添了一句话:“还不能空手去。”
龙福海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那不能一概而论。有的就像孔亮今天来,送点时鲜特产,表示一下情意。送东西送不好,也要送出副作用。跑也不能瞎跑。对每个领导的习惯,你都得了解。包括他们的老婆孩子什么情况,你都要心中有数。”白宝珍又要张嘴。龙福海伸手打住了她:“第二,你要控制住眼前的一班人。这一班人就像一盘棋,你是帅,还有士相车马炮卒。你要把他们摆顺。士相要不离自己左右,车马炮要直接听从你指挥,卒子听任他们往前拱。第三,要管好一大批干部,最重要的,就是要多提拔,多调动。你提拔的干部才能听你的。你调动过的干部才知道你一统到底都管着。第四,要在老百姓里有威信。一定要让老百姓听到你说话,见到你面。现在有报纸电视,现代化手段很多,老百姓天天见你在报纸电视上亮相,才认你。”
白宝珍说:“你说这一大篇话,也不问问少伟想不想听?”
龙少伟说:“我听着呢。”
龙福海说:“无论你从政还是做生意,都要自力更生。一开始可以在天州借势起步,以后要去别的地方发展,省里、北京地方大得很。我还是那句话,咱们家各自为政。你的事情我一概不知。你妈的事情我也一概不知。你们做的事情各自负责,互不牵扯。”白宝珍说:“又老调重弹,你还真的不当你这个爸啦?”龙福海很严厉地一指老婆:“你懂什么?”白宝珍说:“我怎么不懂,不就是预先修好隔火墙吗?”龙福海想吹胡子瞪眼,儿子却站起来了:“我还是先做我的生意,今天不过是听你们一说。”
白宝珍看着儿子走出客厅,对丈夫说:“看你,都说的什么话?”
龙福海说:“你不知道,他生意做得胆大过分了。”
龙福海又一指她:“你凡事也要谨慎。”白宝珍说:“我谨慎什么?你能一辈子在台上?我不过是预先做点安排,出了事与你无关。你六亲不认就是了。”
只剩夫妻二人,龙福海顿觉疲惫,手抹着大盘脸哈欠连天。
白宝珍说:“你要陪曹部长看戏,罗成却在剧院门口对烧垃圾小题大做。你信任一个孔亮,罗成就去西关县找阴暗面。”龙福海摆了摆手:“就事论事,不要借题发挥。”白宝珍说:“不是我借题发挥,可能是人家借题发挥。”她拍了拍茶几上的报纸:“来第一天,就去神农乡处理什么宅基地纠纷,出风头。”龙福海说:“罗成想干,我怕什么?我只怕别人都不干。第一把手就要会当第一把手。他在神农乡开现场会,我到时出席就是了,这不就通吃全收了?”
白宝珍从报纸里抽出一份省报,指着说:“你知道写这文章的叶眉吗?”
龙福海瞌睡着:“不就是一个省报记者吗?”白宝珍说:“哪有这么简单。”龙福海一下不耐烦地站起来:“她老子当过夏光远的老师,她和夏光远的小子有点谈情说爱,不就是这些吗?”
白宝珍愣了。老婆不知道丈夫抽屉里锁有小九九。
市委副书记兼副市长贾尚文来了。
他给龙福海递上烟,又给自己点上,坐下说:“说个情况,那个省报记者叶眉这次来是调查所谓非法出版物,就是那本天州古来英雄。”龙福海说:“真是节外生枝,怎么弄出这些事?”贾尚文扶了扶眼镜说:“要光搞内参,批下来大不了咱们市里内部查处。看来,他们很想搞大曝光。”龙福海问:“他们都有谁?”贾尚文说:“罗成算一个吧?”龙福海阴着脸。贾尚文说:“您再说不知内情,可报纸登得满天下,天州人起码都知道是您题的书名,那还不瞎猜呀?”
白宝珍在一旁说:“这影响太坏了。”
龙福海说:“这都算平常事,你们别乱了方寸就行。”停了一下又说:“洪平安早就知道这个情况,怎么没来通报?”贾尚文说:“他现在跟着罗成,不太方便吧?”龙福海说:“让他还常来我这儿走动。”而后吞云吐雾地一挥手:“还是要把棋盘上的棋摆好。市政府那边,你们几个副市长都在,他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大事要到市常委来,他就更不能一意孤行了。还是一句话,强调一切摆到桌面上来。”
贾尚文身上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联络了几句,而后说:“洪平安说,罗成现在要召开市长办公会,让我们几个副市长都过去。”
贾尚文走了。龙福海摸着下巴沉吟。
白宝珍白了他一眼:“我说来者不善吧?”
龙福海振臂伸了个懒腰,抖擞精神站起来:“一个罗成实在算不上什么难题,你们不懂埃”说着,他耀武扬威地在客厅里走了几个戏步,然后拿腔作势,扯嗓门念了一句道白:“真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囤,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四马立凤把龙福海送回了家,司机问她还去哪儿,她说:“这次该回家了。”司机说:“全市委就属您最忙了。”马立凤一边往后掠着头发一边说:“里里外外一摊事。”司机说:“您是能者多劳。”马立凤说:“你托我的事我记着呢,得凑机会。”司机等到了要等的话,连连说:“我没催您的意思,知道马主任会关心我。”
马立凤走到哪儿就圆活到哪儿,什么都要她操心,什么都要她管。她用双手按摩着脸,驱除自己的忙累,也尽量抚平眼角的皱纹。小时候听过的样板戏沙家浜,阿庆嫂滴水不漏。她也滴水不漏。龙福海喜欢她这滴水不漏。
她不由得想到龙福海第一次看上她的情景。多少年过去了。
车水马龙的事情一溜烟过去,她也就到了家。
老母亲正坐在客厅里,一个一个包着元宵。十六七岁的小保姆在客厅厨房跑来跑去。两个过了三十的兄弟都翘着腿在沙发上狠抽烟,大的叫马大海,小的叫马小波。见她进来,都叫“姐”站了起来。马立凤先说兄弟俩:“看你们抽得乌烟瘴气,也不怕呛着妈。”又说妈:“您瞎忙什么呢,今天才正月十,离十五远着呢。满街现成的元宵有的是。”小保姆在一旁小心添话:“送来的都吃不完。”老太太一边包着一边说:“这还不是图个热闹气。他们俩抽烟我不嫌,烟暖屋,也添热闹气。今天包了,今天就煮几个,让你们尝尝。”马立凤却早已去厨房洗了手,上来利利索索将剩下几个元宵包完,然后连动手带指挥,同小保姆将元宵摊子收拾净。收拾时,没忘数落两个兄弟:“大海小波,妈在这儿包,你们就一直在一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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