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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目标有时胜过十打理论纲领。所谓“历史的地位”就是自己的每一句讲话都要在历史上具有重大意义。
面对自己设计的“六项原则”他又静心想了想,便将刚才大致拟定的讲话提纲放到膝上从头到尾审查了一遍,做了一些调整和改动,然后整整齐齐简简单单地抄写在三张白纸上。他把这三张白纸看了几遍,便站了起来,将三张白纸放到写字台的玻璃板上,轻轻压上一只红蓝铅笔。然后,便将写字台一角放的那些从地上拾起来的纸片都慢慢撕碎,扔到纸篓里,又将软椅旁边板凳上讲话提纲的草稿也同样撕碎,扔到纸篓里,这个世界又肃静了。自己明天按照这个提纲的即兴讲话,就是继往开来、万马奔腾的了。
他在软椅上坐下了,觉出自己的额头和脊背上都有了冷汗。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听凭冷汗在稳稳定定的空气中慢慢蒸发。他在等待自己身体内微存的正阳之气逐步从后背升起来,慢慢驱散脊背上的凉意,使周身变得气血完整起来。一日又一日的独自静坐,使他体会到当一个人思想焦灼地驰骋于天南海北时,整个精神和灵魂就都涣散到体外去了。那时,一个人的身体就像没有军队保卫、没有坚强边防的国家,一丝一毫的凉风都可能侵袭进来,使你觉得躯体的支离破碎。当你安下心定下神来,心神都守着自己的身体,你就会觉得自己比较充实,比较坚定。这种体验经常让他想到中国古代的佛家、道家的修炼。
他随手摁了一下软椅扶手上的又一个传唤摁扭,很快,一个内勤军人轻轻推开门,用请示的目光看着他。他伸出食指向上指了指,对方立刻明白,从写字台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绿森森的细香来,把香点着,插在一个小酒盅般小巧的青铜香炉里,放在写字台一角。林彪又挥手示意了一下,对方便撤退了。屋门又紧闭了,那只绿森森的细香燃起的青烟袅袅直上到雪白的房顶,又盘旋着漫开。林彪眯着眼凝视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安安静静地坐在软椅上。由于战争年代受伤,他的中枢神经受损,怕光、怕风、怕水,在居室里焚一支香,就是检验有风没风的最灵敏仪器。家中的人都夸张了他的怕光、怕风、怕水,他自己也在这种细心的护卫中沉浸在怕光、怕风、怕水的气氛中。他原可以不那么害怕,然而,渲染成这么害怕,也有一种麻醉人的力量。安安静静地坐在无人干扰的环境中,观察和思考并不安静的世界,有时让你升出一种冷酷而又从容的心态来。
眼前的青烟轻盈地、袅娜地上升着,这种青烟的飘动很能诱导他入静,进入半睡半醒的恍惚状态。从写字台桌面这个高度到房顶,就是青烟“长征”的路线。到了顶,高度上受到限制,便只有在广度上扩展,然后,便会弥弥漫漫,缭缭绕绕,环形起伏,最后,缭绕的青烟在很大的空间里变成图案复杂的巨大存在。他看到一个小小的蚊虫在缭绕的青烟中仓皇地飞翔着,在这只蚊虫的眼里,缭绕的青烟就是一眼难以穷尽的大千世界。倘若它想研究清楚这个世界的结构,想搞清楚千条万缕的青烟如何相互运动变幻,是极为困难的。实际上,这个大千世界的发源在那燃烧的香头,它给青烟缭绕的大千世界源源不断输送着一切。世上的很多人就像那小小蚊虫,看不清事物的根本。当他们为满天缭绕的烟雾费尽脑汁时,根本不知道只要伸手掐断烟头,一切都烟消云散。一个青烟缭绕的世界来自一点红亮的香头,而那一点红亮的香头就会造成一个烟云缭绕的世界来装饰自己。
他想到了毛泽东,想到了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当全国都大革命烟云缭绕时,他却盯准了那一点红亮的烟头。他慢慢闭上眼,自己的讲话也是一缕青烟升上天空,也会缭缭绕绕弥漫成广大的影响,然而,他知道这一切燃烧的根源。恍恍惚惚中,他知道一个人的行动根源于真实的动机和目的。从真实的动机与目的出发,他便燃烧、释放出自己的能量,用弥弥漫漫的烟雾将自己笼罩起来。
忽然,门开了。林彪在恍惚中悚然一惊,背上泛出一片冷汗,心跳也加速起来。他刚要发火,便觉出了也想到了进来的是老婆叶群。他一瞬间不仅感到有风吹进来,而且有了小便控制不住、要尿到裤子上的急迫感。他出了一口气,定住自己的神,身体一动不动,眼睛微微睁开一线,果然是叶群半嚣张半文雅地立在面前。延安时挺好看的一个投奔革命的小姐,现在越长越像自己,露出一点男人相。也是颧骨凸起,下巴有点变尖。女人长得像他,可是十分地不中看。男人鹰相是勇猛的,女人鹰相是非常生冷可厌的。他瞄了瞄写字台上被扰动的那缕上升的青烟,没有说话。叶群也看到桌上的青烟在不稳定地摇曳着,知道自己冲撞了一个静默的状态,便立刻小心又犹豫地将门关上。林彪不耐烦地问:“什么事?”他生怕叶群长篇大套。叶群做出话一说完拉门就走的姿态来,说道:“我不想打扰你,可是不得不打扰你了。你要接见的人一会儿就都到了。”
林彪想起来,自己今天要接见几个军队卫生医疗系统的干部。他含威不露地说:“不是还没到时间吗?”叶群说:“四点半他们准时到,现在已经四点十分了,你也该准备准备。”
林彪说:“我有什么准备的?”叶群看了看他,犹豫着还是把话说了:“你总不能半醒半睡地猛然去接见人吧。再说,有关这几个人的情况我也要预先简单给你介绍一下。另外,你也好有个时间上上厕所,换换衣服呀。”林彪不快地闭上眼,没说话。他每到活动之前,无论是会见,还是开会,总要反复地上厕所,似乎要把体内的水分全尿尽,才能够放放心心地去参加活动。他这时便挥了一下手说:“我知道了。他们来了,你再告诉我吧。”叶群想了想,又说:“还有一件事,一直想和你商量,希望你有个决定。”林彪不快地睁开眼,像个隐居山中的老道人一样看着叶群。
叶群说:“我是想说有关老虎的事。”林彪一下子振作了,老虎是他惟一的儿子林立果的小名。叶群说:“总要给老虎做个安排,现在学校都停课闹革命了,他这样闲着,是浪费时间呀。”林彪认真对待叶群的话了,他和叶群生有两个孩子,女儿林立衡小名豆豆,儿子林立果小名老虎。林立果现在是北京大学物理系一年级的学生,是他十分钟爱的。他说:“那就做个安排吧。不过,做安排也要让他自己去闯,去锻炼。”叶群说:“那当然。不过你不做安排,他就没有去闯、去锻炼的机会。我想让他到空军司令部去。”林彪抬眼看了看叶群,叶群又补充道:“在这之前可以先到下面军区过渡一下,在基层锻炼一下。”林彪点点头,说:“就这样办吧。老虎这两天干什么呢?”叶群说:“正在搞你的自行车战时运输科目呢。”林彪一听高兴了,站起身说:“我去看看。”
前不久,他坐小轿车在北京街道上游转时,看到街上浩浩荡荡的自行车流,突发奇想。
过去战争年代,独轮车是战时运输的一大手段,现在,中国有上亿辆自行车,一旦爆发战争,能不能将两辆自行车临时组装成一辆四轮运输车?这一定是新时代人民战争的强大运输力量。两个人一左一右蹬着四轮运输车,既灵活又机动,需要时又可以化整为零,分成两辆自行车。他一回来,就把这个方案交给林立果去实验。他经常为自己的奇思妙想而自得。
他和叶群转来转去来到一间大房子,儿子林立果正在两辆拆散的自行车旁满手油污地忙碌着,周围还堆放着很多钢管、钢条和一地的扳子、钳子等工具。看见林彪进来,林立果立起身来,用手臂擦着额头上的汗。林彪笑眯眯地问:“到底行不行?”林立果稍有点局促不安地踏了踏脚,回答道:“理论上肯定行,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大思路。实际上,就看我的设计和制作能力了。”林彪笑着点点头。他的情绪好了,似乎也忘了怕光、怕风、怕水了,刚才急着要小便的紧迫感也消失了。他俯下身,把儿子摆弄出的设计方案大致看了看,说道:“过段时间,要给你做点安排,你要好好接受锻炼。”这时,又一个在毛家湾搞内勤的中年军人迅捷而又平稳地走进来,对叶群说道:“主任,他们都来了。”叶群挥了一下手,说:“首长过一会儿就去。”林彪摆了摆手,说:“现在就去吧。”
看着那个军人离开房间,叶群小心地问道:“你不上厕所了吗?”林彪非常恼怒地白了她一眼,挥了一下手,就往外走。叶群立刻跟上几步,说道:“这几个人的情况我给你介绍一下。”林彪说:“我不是都知道吗?”叶群说:“其中有一个叫朱严明,过去来过咱们家几次,后来脱了军装去卫生部了。他今天也来了,我不说怕你忘了他。”林彪一边听着叶群的介绍,一边记住了。他自己并不多记人名,然而,每到会见前,他都要听叶群介绍一下,以表现一个首长对多年前部下一见不忘的亲切形象。
一见林彪在客厅里出现,几位穿军装的和不穿军装的顿时恭敬而又欣喜地站了起来。
林彪一一和他们蜻蜓点水地握了手。当握到一个惟一穿着便装的、长着端端正正国字脸的干部时,他既威严又和蔼地直接说出了对方的名字:“朱严明。”对方一下受宠若惊,说道:“林副主席还记得我。”
看到林彪在中间的沙发上坐下后,大家才纷纷就座,带着恭敬而拘谨的笑容向他问候和进行三言两语最简单的汇报。轮到朱严明讲话时,他将一起来的女儿朱立红也做了介绍:“这是我女儿红红,她看过我和您合影的照片,从小就盼望能够见到林副主席。”林彪看着朱严明旁边坐的矮胖女孩,微笑着抬了抬手,说道:“很好,年轻人要好好干,前途远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