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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像一只被长期囚禁的野兽冲出了笼子,更像一只被马戏团驯化了的老虎重归山林。如果这些比喻还没能传达出他的自我感觉,他觉得自己其实更像一头食肉的小猛兽。他看过一个彩色纪录片岛,一种叫做的野兽像闪电一样攻击草莽和树上爬行的毒蛇。只要毒蛇在草丛中一探出头,或者从树上游下来时,就箭一样射出去,咬住蛇头,任其挣扎着直到将其置于死地。如果说小一点,他觉得自己更像狼,在无边无际的荒山野地里奔跑,搜寻着猎物,时刻准备做拼死的搏斗。它会把野猪逼到悬崖绝壁,当野猪发疯地冲过来时,它机敏地跳上去咬住野猪的脖子。野猪狂暴地将它甩脱在地,再一次扑过来,它会灵活地腾跃躲闪,伺机进攻,直到野猪毙命,哪怕自己也伤痕累累。
他从小在农村长大,看到善良的马一副善相,愚蠢的猪一副蠢相,驯服的狗一副驯服相,残忍的狼一副残忍相,用这种眼光看人,他常常觉得长得像马的人善良,长得像猪的人愚蠢,长得像狼的人残忍。自己的相貌像狼,像狐狸,像一切攻击性的食肉动物,他就是一匹好斗的狼。回忆自己的童年,除了几次龇牙咧嘴地与邻村的小孩打架之外,他更多的好斗情绪只表现为倔强的沉默。而真正让他敌视的,是那个人人看来都善良但在他的眼里十分冷酷的父亲。
他小时候常挨父亲打,几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穿过一双暖鞋,冬天走七八里地上学,一双露着脚趾的破布鞋给他带来了烂得流脓的一脚冻疮。每天他踏着脓血从学校走回家,都像走一条布满尖刀的路。父亲却常常因为他没有及时赶回来拾柴喂猪,不由分说抡起拳头就将他打翻在地。从那时起,他有一个耳朵失去了听觉。一天,他去棉花地拾野菜,他把父亲的名字用铅笔写在棉花叶上,然后前面写上一个“打”字。虽然那字迹模糊不清,但他写一遍,就发泄一次仇恨,他在数不清的棉花叶上都写上了对父亲的仇恨。现在,当他领着成千上万人进行大革命时,就像在黑夜中举着火把冲锋陷阵。谁压迫他,他就反对谁。他就是要把一切压迫他的人物打倒!与工作组的对抗是一个压抑已久的反压迫情绪的发泄,不管把他关在什么样的牢笼中,他都会像一只凶猛的野兽四面冲撞。在万人大会上遭受暴风雨般的批判时,他低着头,既感到紧张,也有一种拼死对着干的快感。狼被猎人的铁夹子夹住了腿,一定会用尽力气撕咬铁夹子,哪怕把牙齿咬碎,也要拼死一争。
脑子里闪闪烁烁地回忆联想了一遍,身体还像深山庙寺的和尚一样盘腿而坐。他在政治上有足够的冷静与智谋,绝不会撞死在这间牢房里。此刻,他最关心的是北清大学的政治局势及中国的政治局势。他要做一个勇敢而机智的食肉猛兽,一旦得逞,就要把那些囚禁他的人同样囚禁起来。
外面的星空更加明亮了,那颗硕大的星不见了。地球在旋转,恒星也在天幕中相对移动着。两方铁窗中出现了几颗闪闪烁烁的暗淡小星。从暗蓝天空的明亮程度看,今晚大概有月亮。
突然,他听到奇怪的声音,全身的神经都敏感起来。他静下心用听力完整的右耳仔细谛听着,好像有人在外面敲打墙壁。他又听了一会儿,听出敲打的节奏是寻寻觅觅的呼唤,这让他想起国民党监狱里共产党人的秘密联络方式。他立刻下了床,两腿因久盘而一阵麻木,几乎无法迈步,他扶着床轻轻活动着双脚,等待难以触地的麻木逐渐过去。敲打的声音在移动,停了一会儿,又在另一面墙上敲起来,而且节奏慢下来,显出寻找的失望。呼昌盛此刻什么也顾不得了,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迈步,腿的麻木让他产生触电一样强烈的刺痛,他摔倒在墙角处。他用拳头使劲捶着墙,墙太厚,他的捶打不能引起任何呼应。敲打的声音逶逶迤迤拐到墙角那边,似乎就要离去,他将身子一滚来到床边,拿起床头的茶缸,又滚动着回到墙边,用茶缸一下一下敲起墙壁来。敲三下,再敲三下,再敲三下,听到外面的声音搜寻着移动了过来。终于,里外有了呼应:他敲两下,对方敲两下;他敲三下,对方敲三下。他大声嚷道:“我在这里。”对方对他的呼喊没有回应,显然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一边朝墙角的水池那里爬,一边敲打着墙壁,用敲击的声音引导对方。外面的敲击声也同步移动到了墙角。他打开水龙头,掀开了铁漏,让自来水哗哗地流出去。水龙头开到最大,隔着一方下水孔可以看见水沿着45度斜坡的水道流向月光照亮的出口。屋里很黑,出口却是亮晃晃的,水像一股小瀑布泻出去,冲洗着出口处的杂草和泥土。
终于,看见一只手在出口处摆动,他把水龙头关上,听到一个声音:“你是呼昌盛吗?”
那声音衬出了月光世界的开阔。他立刻回答:“是我。”对方说:“就你一个人吗?”他说:“就我一个人。”对方说:“我是胡萍。”呼昌盛立刻听出来了,对方是北清东校大一的女生,长着一头自然弯曲的黑褐色头发,眼睛水汪汪的,有点像三十年代电影中的女子,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她就处处跟随着呼昌盛。一二十天来,他并不怎么注意这个女生,但此刻听着她的声音,真有些“如闻仙乐耳暂明”了。听见对方说:“你等一下。”他看见月光照亮的出口处有一双手在刨出口处的泥土,在拔出口处的杂草,又是这双手拿起一个破瓦片,像原始人运用石器一样加快了她对环境的改造。过了一会儿,出口处的泥土和杂草都不见了,一张面孔出现在月光照亮的方孔中,方孔远没有一张脸大,面孔在移动中,他便整个看清了她,一双闪亮的眼睛。他说:“我看见你了,胡萍。”
胡萍说:“可惜我看不见你。”呼昌盛想去开灯,转念一想,如此昏暗的灯光即使从头顶照下来也无济于事,便说:“情况怎么样?”胡萍说:“我找了武克勤,武克勤说,每个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看来她不想管你的事。马胜利那些人把批斗大会也都推在你头上,说是执行你的指示。”呼昌盛问:“还有什么情况?”胡萍因为看不见对方,目光只能没有焦点地向里望着:“其他没有什么,你有饭吃吗?”呼昌盛说:“有,馒头咸菜。”胡萍说:“你等一下。”那张脸在洞口消失了,听见不远处折断树枝的声音,又听见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那张秀气的脸又在洞口出现了,她说:“这里有点吃的,我给你捅上去。”
一个铝饭盒被捆绑在一根树枝上磨磨蹭蹭勉勉强强地上来了。呼昌盛在黑暗中摸到了饭盒的温热,将饭盒和树枝捆在一起的是一副鞋带。他将饭盒和树枝放到一边,说道:“谢谢你,快回去吧,别让他们发现。”胡萍微微叹了口气,说:“好吧,那我走了。饭盒里还有给你的一个小礼物,明天晚上我还会来。”
那双大眼睛从月光照亮的洞口离开了,听见脚步声,又听到墙壁上三下告别的敲击声,呼昌盛坐在水池边,看着下水道洞口外的一方月光,两眼不禁有些潮湿。他从小很少流眼泪,现在却有了一点要哭的意思。洞口那一方光亮映照进来,黑暗的下水道模模糊糊地有些发亮,屋里的黑暗,外面的光明,通过这个小洞沟通了。他拉开电灯,将饭盒打开,是肉沫烧豆腐和白米饭。他是江苏人,爱吃米饭,这一点胡萍大概已经知道。饭盒里还有一个用玻璃纸包起来的信封。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叠的信纸,信纸里包着一张自己的照片,是那天在北清大学大字报中心区她为他照的:他双手叉腰站在大字报栏前很开心地笑着。呼昌盛看了一会儿,将照片塞到褥子的布缝里。然后吃了饭,洗净饭盒,依然将饭盒用鞋带捆在那根一米来长的树枝上,将它们藏在墙角斜立的几块厚钢板后面。他此刻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不能将这个出水孔当做厕所,他明天要为争取上厕所的权利而斗争。
他躺在床上,久久地仰望着窗外的星空。他第一次发现,世界上有如此好看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