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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亮,卢小龙就来到了徐州铁路局工程处的工地。这是新建的徐州火车站工程的一部分,已经到了扫尾阶段,卢小龙对一支几百人的施工队伍今天要做的活进行分派,大队人马才可以行动。新车站基本完工,今天是集中力量砌一道几百米长的围墙,下午铁道部领导来徐州铁路局视察,要抢在他们来之前将围墙砌好。
夏末秋初,天还十分热,尤其要赶在一大早就开工,作为施工队队长的卢小龙先为施工队的班组长们开了一个简短的碰头会,明确了任务,提出了要求,整个工地就生龙活虎地干了起来。水泥沙浆搅拌机隆隆地转起来,墙基已经挖好,用蛤蟆夯略夯一遍,上百把泥瓦刀就干起来了,一块块红砖带着水泥沙浆飞落到地基沟里,砖墙的基础很快就成形了,两边运砖、运水泥沙浆的小工们也都源源不断地供给着。卢小龙看了看等一会儿围墙砌高了需要搭脚手架的木板的准备情况,知道今天的活计都安排好了。他又看了看长龙一样施工的现场,泥瓦工们一个个弯着腰动作迅速地挥舞着泥铲、泥瓦刀,将一块块红砖齐齐地铺码着,他估算了一下进度,便放心地离开工地,去铁路局工程处了。
太阳还没出来,草帽背在背上,一件短袖白衬衫、一条灰蓝劳动布裤都溅着泥浆,一双解放鞋也是斑驳的泥浆斑点,再加上被晒得黧黑的面孔和手臂,都挺形象地说明了他现在领着施工队搞基建的身份。在徐州上班已经一年多,一开始跟着技术员学工程预算,凭着上高中时数学基础好,很快把预算、决算基本技术掌握到手,很多不大的工程项目他居然能够独挡一面地做出预决算,这让处长和技术员们都惊叹不已。他除了在处里搞预决算,还经常在工地上忙碌时带领施工队施工。文化大革命中训练出来的组织号召能力,很快使他成为难得的施工队队长。他又像在农村插队一样,一边领着干,一边学着干,拿起泥铲、瓦刀码砖活,用工人们的话讲,不够八级工,也够三四级工了。干施工队队长跟干生产队队长一个道理,要带头干,要会干,要会派活,要赏罚分明。他善于笼络人心,每天到得早,走得晚,几百人的施工队伍被他管得井井有条,成了徐州铁路局基建处的一个先进典型。
他到了基建处,因为今天要迎接部里的领导视察,整个铁路局都提前上了班,基建处里早已各就各位,蒋处长正和几个人围着办公桌说话,看到卢小龙进来,他在办公桌前抬起了有些秃顶的长圆脸,问道:“工地都安排好了?”卢小龙说:“安排好了,已经干了一阵了。”蒋处长满意地点点头。他是一个资格老文化低的老干部,动辄喜欢训人,卢小龙早已摸准了他的脾气,该乖觉则乖觉,该服从则服从,该苦干则苦干。刚来处里,对他这个全国有名的造反派头头,蒋处长白眼相看。后来,得知卢小龙的父亲是三七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便有了几分亲切,因为蒋处长自己也是一个“三七式”又听说他的父亲文化大革命以来历经迫害而死,又对卢小龙有了两分同情。卢小龙不露声色地和他调整着关系,下班时间去他家坐一坐,偶尔送两瓶酒,时而在他家吃顿晚饭,干起工作来埋头拚命,少说多干。他的这套做法很快赢得了蒋处长的青睐。当他一夜一夜在办公室开着灯加班,赶做工程预算、决算时,不止一次被夜晚来办公室拿东西、打电话的蒋处长撞见,蒋处长总是随便地问一句:“还加班搞呢?”他有意头也不抬地回答:“抓紧一点,提前搞出来主动点。”
继续埋在满桌数字表格中,摇着计算器忙碌着,绝不多看蒋处长一眼。这时,蒋处长往往会在办公室坐一坐,沏上一杯茶,喝上几口水,说道:“早点休息。”便背着手走了。他仍旧头也不回地继续忙着自己的案头工作。
他的这套风格果然使蒋处长越来越对他另眼相待,大会小会表扬他;他则坐在人群中一言不发,偶尔拘谨地笑一笑。他知道自己这样独树一帜会引起处里其他人的嫉妒,所以,除了工作,他对一切人事关系都保持麻木不仁的态度,对任何有关名誉和利益的事都不争不抢。在办公室摆放办公桌时,先是把他摆在了一个角落,他毫无怨言地缩在角落里,光线暗,白天就开着台灯干。后来把他调整到窗前,和一个姓温的技术员面对面坐,他也处之泰然。温技术员就在处里管预算概算,卢小龙拜他为师,小心谨慎地学习,称对方为“温师傅”轮着打水扫地的活,他总是提前十分钟上班,抢先干了;轮着预算决算工作受表扬时,他总是让温技术员去出头露面,他像一个不会飞的苍蝇一样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后来,基建处里又来了新的干部,他主动提出将自己办公桌调到靠门口的地方,将光线充足的地方让给他人,自己则和一个同样是刚分配来的女学生面对面坐着。对方是本地的中专毕业生,插过几年队,也是招工来的,叫李彦,长着一张白皙清瘦的小面孔,眉毛淡淡的,眼睛细细的,说话声音绵绵的。卢小龙依然老老实实地表现着。对方一听说他的名字,立刻惊讶地张开小嘴:“你就是那个卢小龙?真想不到。”卢小龙憨厚地笑一笑,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知道,对于处里惟一的年轻女性,他绝不可多占风光,那同样也会惹人嫉妒。他伏案工作,加倍表现自己的窝囊和迟钝。当处长、副处长还有几个在处里称王称霸的工程师、技术员对李彦调笑时,他便麻木不仁地趴在桌上算他的账,无论周围的调笑如何惊天动地,他都无动于衷。偶尔有人将屁股靠在他的办公桌上指手画脚地聊天,挡住他的光线,他只是将桌上的报表材料稍微挪一挪。人们聊得热闹,不经意地将茶杯里的水碰溢出来,他连忙拿起抹布擦,对方发现后连连道歉,也忙不迭地要帮着收拾时,他便不嗔不恼地说:“没关系,我一个人收拾就行了。”
他这个曾经“头上长角、身上有刺”的造反派头头已经变得土豆一样滚圆,不惹人注意,这使得他在蒋处长的各种表彰中安全地成长,当船上的帆无声无息地升起来时,船便无声无息地向前行驶了。
基建处下属的几个施工队总是管理不善,蒋处长常常像喝了酒一样血红地瞪着眼,在全处干部会上大发雷霆。几个施工队长都是泥瓦工出身,低着头嗫嚅地嘟囔道:“现在的很多小工都是铁路局的子弟,不服管,泥瓦工站在脚手架上吆喝下面上泥上砖,他们就在那儿打打闹闹,半天上不来,训少了没用,训多了他和你吵,这些人的家长都是铁路局的职工,哪个你都得罪不起。”蒋处长拍着桌子嚷道:“那就没法管了吗?”他扫视着办公室的几十个干部,其中包括一些技术员,问道:“你们谁下去带个施工队?管出个样子来。”大伙都知道这活不好干,没有人吭气。卢小龙抬起眼看着蒋处长,他不能得罪大家,然而,他又要在蒋处长遇到问题时站出来。他的这一动作恰到好处,蒋处长注意到了卢小龙扬起的面孔,问道:“卢小龙,你敢不敢去?”卢小龙低调说道:“要让我去,我就去。”蒋处长急于为自己的雷霆大怒找一个令行禁止的结果,他当即决定,派卢小龙下去领导一个施工队。
在全体哑场的情况下,卢小龙站了出来,蒋处长从此把卢小龙看成了自己的亲信。会议一完,卢小龙就和几个施工队队长张师傅长、李师傅短地套了近乎,谦谦虚虚地向他们请教,最后又为以后不刺激他们做了铺垫。他说:“我不懂施工,可我是新来的,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我和局里的职工都不认识,所以我不怕得罪人,我来试着管管。”
他一上班,就露出了手段。八点上班,他提前一刻钟到了工地。耍泥瓦刀的技术工人俗称大工,大多数到时间都来了,那些拌水泥沙浆、运砖运料当下手的劳力工,俗称小工,却没有几个准时来,他们都是一群十七八岁的职工子弟,新近招来的,个个不服管。卢小龙一到点,就对大工们说:“开干吧。”大工们拿着泥铲瓦刀一摊双手,说:“要什么没什么,怎么干?”卢小龙说:“咱们自己给自己当小工,运砖运料。”大工们面面相觑,没有这个规矩。卢小龙明白他们的心思,说道:“咱们能干多少干多少,总不能停工。”说着,他大致分派了一下,自己抄起一个小推车运料。看着当队长的干开了,这些多少有点年纪的工人们也都互相看了看,陆陆续续动起手来。半个多钟头过去了,那些小工们才骑着自行车相互驮着哼着小调吃着零食先先后后到了工地。看到师傅们下手干开了小工的活,他们放下车,吊儿郎当地说:“我们干什么?”卢小龙指着搬砖运料的大工们说:“你们一个一个把他们顶下来。”年轻人们散散漫漫地蹭到干活的师傅旁边,做着怪脸,一个一个将他们手中的推车、铁锹接了过来,懒懒散散地干起来,一边干一边不时停住,四面张望着,后面还有他们的人骑着车陆续迟到着。卢小龙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一边逐个分配着每个人的活。
有个小年轻阴阳怪气地对卢小龙说:“您这位师傅是干什么的?”旁边就有小年轻停住手中的铁锹,吹着口哨吆喝道:“这是新来的队长。”一群年轻男女哄堂大笑,在脚手架上干活的大工们也都扭过头看着卢小龙。卢小龙只当没这回事,还在闷头推他的小推车。哄笑声也便过去,年轻男女们互相吐吐舌头,做做怪脸,又不紧不慢地干起手中的活来。到了休息的时间,卢小龙将大工、小工全体聚集到一堆,坐在地上开了个会。卢小龙说:“今天老师傅们绝大多数都不错,八点一到都来了,只有三个老师傅迟到了。”他把三个老师傅的名报了出来,平静而严肃地说道:“一百多个老师傅都准时到了,这是觉悟。你们三个没准时到,要检讨。”说着,他背着手停在那里,沉默片刻。老工人们都鸦雀无声地坐在那里,三个迟到的工人年纪也都不很年轻,这时自觉丢人地低着头。卢小龙一指坐在一旁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和姑娘们说道:“你们当师傅的就应该给徒弟们做榜样,你们自己有人迟到,怎么还能够埋怨徒弟们?都说施工队年轻人不好管,我们自己没有做出榜样,有什么权力说三道四?”他的这一策略果然十分奏效,当他站在那里对二三百人严肃讲话时,一左一右两个群体都鸦雀无声。年轻人们刚才还在交头接耳,互相推搡着逗笑,这会儿都抱膝而坐,不喧不闹了。卢小龙又看了一眼年轻人们,说道:“我没来之前,都说施工队的小工大多是本厂职工子弟,干活吊儿郎当,八点上班九点到,可是,今天一到八点,我看了一下,就有11个人准时到达。”
卢小龙扫视着这群年轻人,凭着他的记忆,开始一个一个点着按时到达的人。他先点了一个瘦高的小伙子,说:“你站起来一下。”小伙子在周围小声的哄笑中扭扭歪歪地站了起来。卢小龙问:“你叫什么?”对方说:“王福林。”卢小龙背着手说:“这是今天小工里第一个到的,提前五分钟就到了。”小伙子站在人群中始终歪着肩膀,不自在地倒着脚。卢小龙又点了一个胖乎乎的姑娘,说道:“你站起来。”胖姑娘红着一张圆脸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仰看她的姑娘及小伙子们又都低声笑着。卢小龙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我叫孙小菲。”说罢,低着头脸涨得更红了。卢小龙说:“这是小工里第二个到的。”接着,他把准时上班的十一个人毫无遗漏地指了出来,让他们站在人群中,他说:“什么叫八点上班九点到?这话落在他们头上,就是对他们的污蔑。”随后,他非常严厉地说道:“不能随随便便污蔑我们的年轻人,不能给他们抹黑,希望大家给这十一个年轻人鼓鼓掌。”大工小工纷纷鼓起了掌,年轻人中还有一两声起哄的口哨声,十一个人都扭扭捏捏地站在人群中。掌声过去了,卢小龙让十一个人坐下,指着一个膀粗腰圆的小伙子说道:“你站起来。”对方又粗又高,略驼着背,像头骆驼一样拱着站了起来,立刻引得全场又哄笑起来。卢小龙问:“你叫什么?”对方说:“我叫张大柱。”这名字一报,又是全场哄笑。小伙子个儿很大,神情却十分腼腆,方方的胖脸像个傻乎乎的大娃娃,因为不好意思,满脸流开了汗。
卢小龙说:“这个张大柱我看了,今天虽然迟到了25分钟,但是后来干活特别卖劲,别人两人推一辆车,他一个人推一辆车。就凭他这么干活,就可以当标兵。”张大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年轻人又是一阵拍手哄笑。卢小龙等哄笑声过去以后,说道:“大家正经给张大柱鼓鼓掌。”年轻人们高兴地鼓起掌来,那些大工们也都笑呵呵地鼓起掌来。张大柱肥胖的脸涨得通红,不断地摸着后脑勺。卢小龙对他说:“你今天可能是家里有事耽误了,明天要争取准时到。”张大柱听从地点点头,坐下了。卢小龙又背着手对大家说:“基建处开了会,蒋处长也发了脾气,都说施工队不好管,我就来试试。”然后,他声音不高但却严肃地看着年轻人说道:“我已经讲过,我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在这个局里谁也不认识,所以我不怕得罪人。好的就表扬,坏的就批评,三次不接受批评的,我就要让他回家。”接下来,他将年轻人重新分了班组,又选了班组长。会开完了,他又带头推起车和大伙一起干起来,工地上顿时有了精神。没过几天,他就把一个施工队整顿得像模像样了。蒋处长领着几个副处长在工地转了一圈,大工、小工们忙得热气腾腾,蒋处长背着手站在那里万分满意,卢小龙领出的施工队立刻成了基建处整顿的成果之一。处里很快又派他去整顿第二个施工队。
当他离开第一个施工队时,大工小工们都围在一起有点舍不得他走。他笑呵呵地从挎包里拿出自己掏钱买的一条烟分给大伙,老师傅们大多都抽烟,小伙子们也有不少人抽烟,他发了个遍,有几个不抽烟的小伙子也都凑热闹地接过一根点着了火。卢小龙坐在人群中和大伙随随便便地聊闲天,还讲一点自己文化大革命中的故事,年轻人们都又开心又佩服地盯着他。他到了第二个施工队,没几天又整出来一个样子。现在,他在铁路局不管到哪儿走动,都经常有老工人或年轻人亲亲热热地称他“卢师傅”然而,一回到处里,他就夹起尾巴,对处长、副处长和每一个工程师、技术员都老老实实称“师傅”这会儿,他就规规矩矩地站在蒋处长面前。蒋处长既笑眯眯又严肃地摆了一个处长的样子,对他说道:“今天正好发工资,你把工资领了再去工地。”又问:“围墙到中午能不能起来?”卢小龙点点头说:“问题不大吧,我再到工地督着点。”蒋处长摆摆手说:“先去把工资领了,还有,自己干活也不要太卖命,不许你请病假。”
卢小龙知道这是蒋处长在表现关心部下的首长风格,便毫不添枝加叶地唉了一声,转身来到李彦面前。李彦管着整个基建处的内务,发工资、发劳保、管公章都是她的事。这会儿,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工资袋,递到卢小龙手中:“你自己点一点。”卢小龙抽出工资袋里的钞票,钞票上还拦腰捆着手指宽的一个纸条,那是工资条,上边写明他这个月的实发工资是多少。卢小龙点也不点就放到了口袋里。李彦瞟了他一下,说:“你怎么不点点?”
卢小龙说:“三十九块二,肯定没错,不用点。”李彦说:“错了我可不管了。”卢小龙笑着说:“多了我就不再找你了,少了我再来找你。”李彦晃了一下白皙清瘦的小脸,嗔道:“那我就等着你。”卢小龙转身要走,李彦又拉开旁边一个木柜子的柜门说道:“还有你的劳保。”
一双帆布手套、一条肥皂和一个口罩一起撂到了桌上。卢小龙摸出钥匙,打开与李彦面对面并放在一起的自己的办公桌,将劳保用品撂进抽屉,又关上锁好,说道:“那我就去工地了。”李彦看了看他被钞票撑起来的衬衣口袋,说道:“小心别丢了,丢了你可找不着我。”
卢小龙忠厚地嘿嘿一笑,看了李彦一眼,两个人目光瞬间对视中有点特殊的意思。在一个较长的时间内,在众人不知不觉的过程中,他已经和这个基建处惟一的年轻姑娘建立了稍有些与众不同的亲近感。
他冲李彦摆摆手,准备离开人声嘈杂的办公室去工地,李彦又叫住他,说:“哎,你领了工资和劳保还没给我签字呢。”卢小龙说:“谁赖你的账,我也不会赖你的账啊。”李彦把工资本翻到卢小龙这一页,推到卢小龙面前说:“那不行,你不赖账,我还交不了账呢。”
卢小龙拿起钢笔,用仿宋字体签了“卢小龙”三个字。李彦拿过工资本看了一眼,说:“你怎么连签名也老像做预算表似的写仿宋字呀?”卢小龙笑笑,说:“我过去的字太难看,所以就干脆都用仿宋字了。”李彦抬起细细的眼睛瞟了他一下,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卢小龙笑笑,走了。
父亲一年前在山西去世了,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关口牺牲自己,掩护了他,父亲临死前直盯盯凝视他的目光和想要用手拔去输液管的动作深深烙在他的记忆里,就好像是自己害死了父亲一样,他心中充满了自疚与悔恨。卢小慧转告了父亲临死前对他的嘱咐:“不要冲出来认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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