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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这个奇怪的邂逅告诉了朋友们,也写信告诉了他。
他不十分高大,有着端正的脸容和聪慧的、大大的眼睛,还有一口俏皮的北京话。陈冲是在北京认识他的,那是她出国前夕。很快发现他懂古文、通音乐,画也画得不错。他是在艺术环境里长大的,他对于艺术的敏感和造诣,很快吸引了陈冲。他身上没有陈冲见惯的学者子女的严谨,他的气质,随和中带有潇洒。当俩人发现一场恋爱已开始时,陈冲已不得不回上海收拾出国行囊。
陈冲的家庭影响,以及她对自己的要求,使她一直在爱情上严加看管自己。尤其十六岁以后,她有了名气,便更视爱情为禁果,她明白一个出了名的女子最容易被人议论,私生活上的一点不慎,便是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她的父母和家庭给她的警语是:在这方面早熟的孩子多半没出息。读过大量古今中外小说的陈冲有足够的幻想来消耗她的情愫,来浪漫化她的内心。
因为出国,她成了普通平凡的陈冲。十九岁的女大学生。除了她一米六三的个头,一百零四斤的分量“陈冲”二字不再有任何额外的意义。也就是说,她不必再对陈冲这名字负额外的责任。她写情书,发誓言,都只意味着一个叫陈冲的普通女学生的私人事物,丝毫不影响那个属于公众的“陈冲”的形象。
离开中国之前,他将陈冲紧紧拥在怀里,热烈的吻着,他轻声许愿:“雪中的圆明园很美,以后我带你去圆明园。”从此,陈冲便把一个雪中的圆明园当作他们爱情还愿的所在。它神圣,像这些深而长的吻。这些吻之后,陈冲便有了以身相许的感觉。
“我在美国等你。”分手时她说。
他说他正加紧办理出国手续,正等一所艺术院校的硕士奖学金。他保证决不让陈冲等太久。
很忙很苦的第一学期,陈冲用给他写信来慰藉自己。她向他描述纽约的第一个秋天的美丽,也讲起自己为谋一份学费和一份生活费而打工的艰辛。她头次感到钱在生活中的位置。她的家庭是朴素而温暖的,她从小到大几乎不懂钱为何物。在上影表演训练班得来的那一小笔工资,她总是如数交给母亲,一旦需要开销,朝母亲摊开巴掌便是。而美国是这么不同:
等在你面前的这张脸只在你打开钱包,递出钞票时才会真正地笑;所有的机器在你填进硬币后才会运转,提供你饮料、邮票、洗衣服务。是钱使这世界活了。是你不断喂进的一笔笔钱使这活了的世界将你载入它的正常运行。
在写给他的信中,她还告诉他,自己如何成了个家庭教师。这份工资收入要高于打餐馆,而且不必对付老板娘的刁钻以及顾客的难缠。她只有一个学生,是个美国小男孩,在她教中文的同时,她也从他那儿得到英文口语的练习机会。
她还告诉他,她第一学期的成绩——四门课,四个a。一些她并不熟悉,并无兴趣的自然科学课程她也拿了五分。这是个证明:她或许可使父母如愿,做个医生。她拿到成绩单(它是封死的,像国内绝密的档案袋),拆开它的封线时,她感到一点儿晕眩。她看见齐齐地一溜排下来的四个“a”她躺到床上,流了很长时间的泪。那么多苦,那么多个彻夜的学习终于都被回报了,却仍感到一股说不清的委曲。
也许这委屈来自社会地位的落差。
也许只是因为思念。“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结识的朋友也比原来多了,生活也比较习惯了,但思念之苦却丝毫不见好转。”陈冲在一封家信中写到:
我所思念的不仅仅是家庭的亲情、朋友们的友情,而是整个文化——与我有关的一切。我参观到特别好和特别美的东西或地方,总是在心里引起一种莫名其妙的痛苦和嫉妒。到了美国,我才知道,我是那么爱中国。我从生下来就属于那儿的土地,一会说话就属于那儿的文化。这种联系,这种关系不是想要来就来,要断就断的。
在另一封信中,她把自己的这份思念更写得具体:
我现在居住有各种设备的屋子,但我却仍想念国内那种“乱七八糟”的生活。还想到以前在家里常常吃大饼油条,现在回忆起来,却引起我的一种渴望,似乎那才是我自己的生活。
他没有食言。半年后他出现在陈冲面前。
他的到来缓解了陈冲那股对故国故人的苦苦思恋。
陈冲和他一起去看了纽约的艺术博物馆,又走遍soho区每一家画廊,出入了无数新、旧书店,也狠狠心去吃了几次中国餐馆。生活再苦,孤独总算被他分担了一半。
当她依偎在他肩上时,她想:为什么那么多作家写爱情的痛苦呢?爱情彻头彻尾是件开心的事。有了爱情,她和他那么穷那么苦却是充满快乐和自信的。
后来,他去芝加哥上学去了。繁密的情书往返又开始了。
第二学期陈冲收到一份邀请书,发自在洛杉矶举办的中国电影节。电影节里有一部她主演的片子。让她意外的是,这个电影节结束了一个普通陈冲的生活,她再次被人注视了。当加州大学北岭分校打听到陈冲就在美国,便动员陈冲转学到该校的电影系,并提供她一份奖学金。
在赴洛杉矶的途中,陈冲在芝加哥停了几天,与他再次见面。这次更亲昵的相会,使陈冲更加笃定了信念:他就是她的终生之伴;她也将伴他终生。她体会到她从不曾体会的欢乐和幸福;这欢乐与幸福源于彼此的坦诚和说不完的“我爱你”她想,文学家为什么只记述爱情的不圆满和苦涩呢?它明明是甜,可以无限度甜下去的一种感情。
而就在她将离开的一个上午,他出去打工了。陈冲见他房里头零乱,便着手替他收拾。无意中,她发现自己写给他的所有的信。从她与他初识,她的每封信都被他保存着。她开始阅读自己的信,为自己傻里傻气的情感表达笑起来。她随惯性一封封信读下去,忽然发现一封信的字迹不是自己的。而信起端的亲昵口吻使她略有惊异。
她赶紧停止阅读这封信。无论她与他什么关系,陈冲认为自己是不该干涉的。
但陈冲感到自己有权力了解这个写信的女子。因此,当他回来,问她何故闷闷不乐时,她便开始发问。
他否认,陈冲的疑惑却更甚。
他说他只爱陈冲。她却流泪了。难道真有人把“我爱你”当句顺口溜?把她虔诚以待的事当游戏?
他不知所措,问她究竟怎么了。
陈冲压抑住一股莫名的失望与委屈,渐渐恢复了表面上的常态。她但愿这只是多余的猜忌。
然而她有直觉,有女性的本能,一切都告诉她:她的猜忌不是无理取闹。果然,他谈到他与一个女性的关系,并暗示:这没什么呀,我们只是一同去了“圆明园”
陈冲痴然听着“圆明园”他不止一次向他讲起圆明园,说它的日落,它的月照,以及它的雪景。他以一个艺术家的感受,讲到它的各种季节各种色调中销魂的美丽。他不止一次向她许愿:一旦回国,他将带她去那里。对于陈冲,圆明园已只属于她和他,怎么这样轻易地就和另一个女子同去了呢?
陈冲发现,原来他并不把这事看得同样重。他长她八岁,经历比她丰富得多也繁杂得多。她仍爱他,却不能再百分之百地信赖他。
又从别人口中,她确证了另一个女子的存在。但陈冲不愿刨根问底,她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像一个无见识的小女人那样计较。
她去了洛杉矶。爱情不再是纯粹的快乐和美妙。她初次尝到了苦、痛。她明白,爱情的荫庇下,会存在欺骗的游戏。她还意识到她明朗无瑕的心里竟也存在着妒嫉,也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妒嫉这种人类最卑琐的情感对她的折磨。她有足够的理由去妒嫉;她的妒嫉也占有正义,但她是那么厌恶这份妒嫉。
妒嫉杀掉了她身上的天真和无私,陈冲缅怀那个只晓得一味去爱,尚未萌生妒嫉的自己。总之妒嫉是太不好受了。
陈冲在回忆她的初恋时写下这段文字:
我们毕竟年轻我当时也许还属幸运的那部分,因为我心里有爱情。我需要有一个知心的人谈一谈。但是,去中部的长途电话已经不管用了。因为我的爱情在崩溃的边缘。原来一度伟大、神圣、甜蜜的感情变成了庸俗的,甚至丑恶的欺骗、妒嫉。在觉得受骗、委屈、绝望之时,心里却忍不住还在苦苦地爱着在恨的同时爱着。真和诚实带来的不全是花朵和小提琴的乐声。
陈冲想尽力挽回这场恋爱。有它痛苦,一旦彻底失去它,那痛苦将不堪想象。当她和他合作的电影剧本发表之后,她惆怅地想:即使我和他分开,我们俩人的名字毕竟并肩站立着;我的初恋毕竟有一颗小小的、惟一的果实。
陈冲终于确证了另一个女子存在于她和他之间。她对他说:“你杀害了一个人。”
他吃惊问:“谁?”
陈冲说:“我。因为过去那个我已经不存在了。”
他对她如此的宣判感到冤屈。他并不了解她纯情和痴情的程度,以为一个从小就在电影圈子里“混”的女孩在男女之事上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他并不完全相信,在他之前,陈冲从情感到生理,都是一片处女的洁白。
陈冲仍是如常地打工和学习,区别是不再能从他那儿得到感情上的安慰。她不时感到苦闷和无望,同时发现自己仍在想念他,不愿最后放弃他。
一次,在留学生组织的话剧排演中,她认识了一个很谈得来的青年。他善解人意,热情淳朴,与中部的“他”截然不同。他对陈冲的尊敬和爱慕使她感动。
她便一点点地对他谈起自己,自己刚经历的爱情挫折。
他没有想到一个像陈冲这样优越的女孩会把感情看得如此之重。他认为她被人欺负了。
“你还爱他?”他问。
陈冲点头。
他的不解渐渐化为同情。又经过几次长谈,他向陈冲表示了爱。
出于苦闷,也出于对他的爱的感激,陈冲默许了。
也许还出于报复心理?陈冲感到并不完全懂得自己。而这报复心理是出于妒嫉吗?她顿然清醒。
“不行。我们不能发展下去。”她对这个可爱、但她不能爱起来的男友说。
他问为什么。
她告诉他:旧的爱不逝去,新的只能带给她混乱。
他提出她已被旧的爱所伤;她应该主动来结束它,以新的爱来结束它。
她也表示:她无能为力;尽管苦与痛,她的爱仍属于中部的“他”
她对新的男友说:“我们不能再继续下去。”
她已看清一个坏的逻辑:猜忌——妒嫉——报复——背叛。她认为自己也在某种程度上背叛了他——她的初恋对象;更糟的是,她发现这个背叛,是对自己感情的背叛。
陈冲回到自己宿舍便马上给芝加哥挂了长途电话。
他很快答应到西部来看她。
俩人都希望能有最后一次机会来挽回关系,来重新开始。
谁也没想到一场斗殴的发生。新的男友打伤了刚从芝加哥来的他,打的动机自然是单纯的:你欺负了陈冲,你不珍重陈冲,因此你不配再得到她。
陈冲万万没想到事情发展得如此不可收拾。斗殴事件后,她伤心地看着这份初恋彻底变质。一切都不再能够挽回。
在他将离开洛杉矶,飞回芝加哥前夕,他约陈冲一同出去走走。那是一个下小雨的下午。
洛杉矶罕见这样缠绵细雨的天。陈冲想,天也给我一个告别初恋的气氛。
谁也不说一句话。他就要飞回中部,她明白这是个有去无返的航程。圣诞刚过,雨使空气湿冷湿冷,陈冲感到从内到外都湿透冷透了。
而就在这时,他开口了。指着两株并生的小树说:“这种树,总是两棵长在一块的。”
陈冲问:“开不开花?”
他没有在意她的问题,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要是你砍了其中一棵,另一棵就会死。”
陈冲又问:“叫什么树?”
他也记不清它的名字,只说:“反正你看见这种树,总是一双一对长的。”
陈冲潸然泪下。
她意识到他的感伤。也许他渐渐意识到陈冲那份难得的纯和深,意识到如此纯和深的少女初恋是不能不郑重对待的。他或许还意识到他在陈冲身上所毁掉的。
陈冲没有问他,他所指的树是隐喻还是真实。她不敢问,已经够痛了。
这便是失恋,陈冲想。“我失恋了——”陈冲随后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站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我意识到自己的许多劣处这是痛苦的,但是我由于承认和接受自己——一个真实的自己——而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我还会有爱情,但不再会有初恋。
几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又路过那一带,忽见两棵并生的小树已非常茂盛,并开了花。
她停了车,缓缓走到树旁。她已成为好莱坞最初承认的东方演员,已是大班和末代皇帝两部片子的女主角,已拥有一切好莱坞明星所有的物质,初恋和失恋的感觉仍那样新鲜,宛若昨日。她在小树们身边沉思许久。她始终没有搞清它们是什么树。也不知他是否以即兴想象来寄托情绪。一切都无从知晓了,但一切都不是无关紧要。没有失恋,没有那个雨天,似乎也不会有今天的她。
陈冲是很少缅怀的人。一是生活太匆匆,二是她不允许自己感伤,因为感伤会影响她做实际工作的力量。在人前她总有极好的克制,甚至被美国同行戏称为“toughcooky”(坚硬的饼干——直译),谁会想象她有此刻这副黯然神伤的模样?谁会想象她站在这两棵并蒂的树下,凭吊她的初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