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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情绪苹果上的绿豆粒大的腐烂,渐渐扩大成一粒花生米。

    第二天晚上,我坚持让心依睡自己的房间。我说她将来要去美国的,从小独立对她有好处。何波就跟心依商量,心依,你快四岁了,长大了,应该自己睡一间房。心依哭着说爸爸我怕黑。何波说那爸爸给你开着灯。心依想了想仍是抽泣,说爸爸那你晚上要过来看我。何波说好好好,爸爸晚上过来看你。何波很不忍心地让心依睡在另一间房,他开着壁灯,晚上起来去看她,给心依掖被子。

    心依继续在机关幼儿园上学。我们都不喜欢有保姆在家里晃来晃去,何波情愿自己接送心依。我与何波卿卿我我,缠绵缱绻地热恋忽然间一个急转弯,进入了日常生活。出门前的拥抱吻别变得很随意,只要何波怀里抱着心依来吻别我,我就躲闪着,心里产生厌恶与埋怨,不久这个曾经很温馨的告别仪式就自然地消失了。

    何波买菜,总是先问心依想吃什么,做好饭菜,第一筷子肯定是夹往心依的饭碗,尽管何波仍是周到地给我补上一筷子,我觉得已经毫无意义。我们一起看电视节目的时间因何波要哄心依睡觉而取消,我们在屋里随时随地的亲热受到了拘束,我们外出的潇洒自由受到了牵绊,我的生活被打乱了,我的宠爱都夺走了,而这个强大竞争对手,竟是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

    我和何波的卧室门总是敞开着,因为何波担心晚上心依会叫他,心依的门就在对面,门开着好有个照应,心依也不会那么害怕。有天晚上十点多钟,我和何波在被子里正做到兴头上,心依赤裸着脚丫子,忽然出现房间里,把我吓一大跳。心依哭哭啼啼地说,爸爸,你怎么不来看我,呜呜?何波立刻从我身上下来,套上短裤,说,哎哟我的乖乖,你怎么起来了,别感冒哦!何波把心依抱回房间,半天把心依哄睡了,悉悉索索地钻进被窝,我已经冲了一把澡穿上了衣服,他抚摸我想继续未完成的事业,我只觉得索然无味,无论身体和情感都产生了抗拒与逆反的心理。

    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压在胸口,成天让我透不过气来,我只觉得憋闷,压抑了很久,我想跟何波谈,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谈,我们的热恋当中掉进了不明物体,这个不明物体只在我身上起了化学反应。我终于忍不住哭了,我说何波,我们的从前到哪里去了?你不像原来一样爱我了,我整天被你忽视。何波愣一下,立即明白我的意思,说,你真傻,爱心依跟爱你那不一样的,你觉得没有心依会很好,心依的存在是不能改变的事实。话又说回来,没有心依,我们可能相爱吗?何波把我说懵了,何波说的是事实,心依的存在也是事实,可是我为什么就这么难受这么难受啊?哪里生长出了一股恨,一缕怨,我想狠狠地砸东西,我想听到玻璃碎裂的声响,我想抽烟,我还想喝醉,我想昏昏地离去。

    我不知该怎么继续讲述了,此刻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很多零碎的细节蜂涌而来,请允许我安静一会,给你描述一下此际窗外北国的春天。

    楼下幼儿园里,一群像心依那么大的孩子在院子里追逐,玩"木头人"游戏,让一群孩子在我窗户下喧器,也是天意,他们欢快的笑声像巨浪一样,拍打如礁石般呆滞的我。冲天的白桦叶子还没有长出来,仍显孤寂。三株桃花早开了,满树粉白。孩子们的笑声震落了花瓣,花瓣儿像泪一样悄悄地飘洒,像我此际在春天里的忏悔与惆惘,愧疚与疼痛。

    何波替我擦着眼泪,说,哦,小的哭完大的哭,哄完小的哄大的,我真难啊!何波想逗我笑,我笑不起来,只要他抱过心依,我就觉得他身上沾了什么,我身上产生的化学反应阻使我与他亲近,当然更谈不上我会去抱一下心依,亲一下心依。何波搂着我思考半天,进一步说,那把心依送到贵族学校,周末再接回家,这样好不好?我知道何波在迁就我,心里高兴,但脸上没表露出来,我不想表现得很浅薄,与心依不共戴天似的。我故作沉吟,似是而非地动了动脑袋,算是勉强同意。

    从那天晚上开始,无论白天夜晚,我都会随手带上卧室的门。

    何波给我翻开一叠影集,里面纪录了何波与马莉恋爱、结婚、马莉怀孕、襁褓中的心依、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场景。何波似乎认为我与他一起温习他曾经幸福的家庭生活,可以促进我们的感情。我看着看着,心里倒了五味瓶似的难受,仿佛有人夺去了我什么东西。新婚的甜蜜,初为人父的喜悦,何波都已经尝试过了,而我呢?那个漂亮的马莉是心依的模板,马莉抱着心依胜利与骄傲地看着我,我只觉忽然一股厌恶挠心,冷冷地推开相册,去了洗手间。

    我的情绪苹果上花生米大小的腐烂,像一颗青涩的李子那么大了。

    何波好像与马莉谈过心依上寄读的事情,夜晚马莉打电话过来,在电话里与何波大吵大闹。我发现原来马莉一直生活在我们当中,并且仍然调遣、左右、使唤着何波。她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说心依这么小,妈妈没在身边,就已经很可怜的了,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住校?我听到何波也火了,质问道,可怜?你也知道她可怜啊?才两岁你就扔下她跑了,你配做母亲吗你?我不想过多描述何波和马莉之间的矛盾,我只是觉得忽然间这样的纠缠竟然与我有关,既无聊也可笑,我承认我是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我有我的优越感,我卷到这个家庭中来,不但渐觉疲惫,而且自尊受到严重侵染。

    何波对我说,马莉的绿卡快办下来了,顶多半年,马莉就会把心依接去美国。我不要你像她妈妈那样爱她,事实上那也是不可能的,我只要你像个好阿姨一样对她就行了。何波语气几乎是乞求的,我的心有一霎那的柔软,但立即又坚硬起来,我根本不愿碰心依,她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我的心头就凝聚乌黑的云彩。

    我花了快一个月的时间适应马莉住过的房子,马莉睡过的床,我不知道我要花多少时间适应何心依,这个有生命的,带着马莉显著印痕的活物,她使我挣扎。

    越演越烈的妒忌走向极端

    不用我向你再细致地描述什么,你已经知道心依的存在给我带来的不快,不必非得我用上妒忌、吃醋等词语,你才明白我经受什么样的煎熬。何波要我给心依洗澡洗头,我不愿意,结果何波给她时,我又非常的难受,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情绪,正因为我搞不懂,所以我找不到排遣的方式,它们在我的体内冲撞,我自知没有道理,只有压抑着那股情绪,任凭它把我折腾得五内俱焚,万念俱灰。

    我觉得我与何波还未享尽恋爱的美好,就提前进入家庭和机械的日常生活,我对此耿耿于怀。心依占据我的位置,比如沙发、何波的怀里、与何波共一张薄被看电视,甚至是何波亲手做成的鲜炸果汁,何波要是先给心依,我肯定一滴也不愿意喝。想到那个女人仍在指使属于我的男人何波,我就感到愤怒无比。心依是马莉的心依,却仍然横亘在我和何波之间,使我与何波的关系一度紧张与危险。

    在他们父女俩在客厅看电视、做游戏、拼图玩耍的时候,我通常是独自躲在房间里,我不得不关上门,否则他们的嘻笑会把我深深地刺痛。我烦躁不安,憋闷压抑,我很想大声吼叫。心依的确聪明过人,她很快学会了普通话,她有时会推开门,喊我出去玩,我知道这是何波的主意。我从来不给心依脸色,我只是很浅淡地笑。有时候看她穿着漂亮的小花衣服,真的很想抱她,但我发现我有多喜欢她,就有多排斥她,她有多漂亮,我就有多厌恶。

    我很不情愿地回忆那个春节。

    放了寒假,何波就把心依送回了武汉。我似乎轻松起来,就像憋闷的房间忽打开了窗户,浑身上下一种透彻的舒爽,我简单地以为恢复了原来的快乐生活,事实上也似乎是原来的样子了。这期间何波还与我谈到了结婚的问题,并且答应买一套新楼,添置全新的家俱,等心依去了美国就完婚。你要相信我肯定是快乐的,我和何波确实愿意彼此厮守。大年二十八,何波带我回到武汉,与父母亲一起过年,也算是未来的儿媳妇拜见公婆。

    何波的弟弟、何波的母亲带着心依来机场接我们。刚出机场,心依像上回在深圳机场一样,哭喊着从接站的人群中奔跑出来。就像只小鸟一样飞到何波的怀中,何波把行李袋扔给我,双手抱起了心依。孩子不是往我的怀里扑,明显地透露了许多隐情,很多双眼睛看着我们,我本来自信的步子忽然尴尬起来,

    心依在奶奶家更像个小公主。穿着马莉从美国寄来的衣服,骄傲地接着马莉打来的电话,她的嘴喊着一个令我陌生的名词:妈妈。我再一次陷入迷惑,马莉像个阴魂一样无处不在,我是不是可以避免或者说逃脱与马莉的联系?心依仿佛是她刻意安置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引爆,会把我和何波炸得四分五裂。

    事实上在机场看到心依扑到何波怀里的一刻,我就知道这个春节我完蛋了,并且有了来武汉的悔意。先前关于结婚的甜蜜计划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又是一种沉闷压抑,何心依的影子仍是利爪一样将我抓挠。我连看都不愿看到她,而又不得不很客气地在何波父母面前装作开心的样子。除夕夜我是在痛苦的煎熬中度过的。一家人围着电视看联欢晚会,心依一直在何波的怀里,我因而拒绝与何波坐在一起,扮演一家三口的幸福场景。我很想跑回房间里痛哭,发泄,可是出于礼貌,我不得不坐在电视机前,用眼角余光看心依在何波的怀里撒娇,占据本应属于我的领域。我很孤独,我强忍着心中的烦躁,因妒忌而产生的疼痛使我快要碎裂,秒钟的针尖在我的心头上滴答跳舞,我的心立即变得千疮百孔。好不容易捱到新年的钟声敲响,仿佛是解放区吹响胜利的号角,监狱的闸门向囚犯敞开,马厩的栏杆倒塌,阴霾的天空下起了酣畅的雨。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我微笑着道了晚安,钻进了房间里,把自己扔到床上,手揪着胸前的衣服,开始了对自己的苦苦质问与深刻反省。

    何心依是何波的女儿,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我爱上一个离异的带着孩了的男人,这也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我为什么不向事实妥协,却不断地愚蠢地设想假如,如果,幻想推倒事实?心依只是个四岁的孩子,那么漂亮乖巧的孩子,我曾那么喜欢她,想念她,与她相亲。我也看到了何波眼里流露的矛盾,痛苦,他问过我,从前的那个你到哪里去了?我不知道,从前的那个我到哪里去了。跳出自我的范围好好想一想,我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并且不安。夜晚入睡前,我对自己说,明天我要好好带心依,可是在我见到心依时,我仍然是深深的厌恶她,甚至简单的触碰都不愿意,我真希望她在我眼前消失。

    老人的眼睛是犀利的,我的一举一动逃不过他们的注视,我也是敏感的,我发现几天后他们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有天晚上何波、何波弟弟和父母打拖拉机,心依忽然困了,何波的母亲叫我给心依洗脚,带她睡觉。我笑着说我不会,何波的母亲就说,那你这个阿姨怎么当的?我听了很反感,但还是笑着说,伯母,我替你摸牌吧。当时大家都沉默了一阵,很明显,关于心依的问题摆到了桌面上。可是我们没有继续深谈下去,因为毕竟,我还只是心依的阿姨。

    回忆到庙会看灯的情节,泪先从我的眼里滚落,滑到我的嘴里,我立刻感觉到一股咸苦的滋味。那是我第一次拉下脸来严厉地呵斥心依,当着心依的面发怒。我的眼前浮现心依当时惶恐、胆怯和迷惑的眼神,还有何波无奈痛苦的脸庞。你永不能想像,现在我独自坐在电脑前,手指头敲打着这些片段,有多深愧疚和疼痛缠绕着我,我几次把头埋在键盘上,深深地忏悔,如果时光倒流,我一定会在那人群熙攘的庙会上,与何波共同肩负照顾心依的重任,亲手买下那只青竹篾编织的巨大蝴蝶送给心依。

    我不想描述庙会的繁华景状和人群的摩肩接踵,我根本没有心思看那些东西,我情绪极坏,我请你理解我,我还处在热恋当中,我多么希望恋人拉着我的手,揽着我的腰,并肩行走在人群中。可是我的恋人何波背着孩子,缓慢地移动脚步。开始我走在他们背后,怨怒地盯着父女俩的背影,心头无名的火把我无声地焚烧,终于忍受不了的时候,我加快了脚步,把背影甩给了父女俩。

    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到了广场,人流分散了,广场上有许多民间艺术家在现场编做手工艺品出卖。何波牵着心依,我躲避瘟神一样与何波保持两尺远的距离。心依被一只巨大的青篾做的绿色蝴蝶吸引住了。那只蝴蝶被民间艺人挂得高高的,展开灵动的翅膀像风筝一样飞翔。心依眼里流露渴望,她连声说爸爸爸爸,我要蝴蝶。未等何波开口,我立即很厌烦地打断,说,这么大的蝴蝶,这么挤的地方,没等拿出去就挤坏了,不要买!我鼓着一肚子气。何波就低头做心依的思想工作,心依恋恋不舍地看着蝴蝶,万分失落地点了点头,我当时心底竟涌现一种胜利的快感!

    到动画舞台的时候,人又多了起来。心依嚷着看不到孙悟空猪八戒,何波又背起了心依,可晃眼间我回过头,何波却把心依驾在脖子上了!心依的身影高立于人群,洋洋得意,何波吃力的仰着脖子,不堪重负的样子显得很猥琐,我不能容忍我的恋人变成这样的形像,何波是我的男人。那不谐调的画面像一根棍子拨动了火炉的干柴,一股明火陡地从我的心头窜起。我凶狠地对心依大喝一声:下来!不许骑在脖子上!何波和心依都怔住了。何波放下心依,心依小小的身影在腿与腿之间站立,心依的脸在腿与腿之间茫然,心依的眼神在腿与腿之间惶恐,心依在腿与腿之间充满不知何去何从的困惑。我心头忽然又浮现了怜悯,便补充道,爸爸太累了,阿姨来背你!于是何波黯然的脸上勉强带了点暖色,而心依的表情似乎一直沉陷在我喝斥她时的恐惧里。事实上我只是象征性地背了几步,就放下了心依。

    如果我告诉你,我窝了好几天的火找到了喷发燃烧的机会,我终于可以不独自痛苦,独自憋闷,感觉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你肯定会说我变态,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发泄的机会,你不能体会我憋得快要发疯的滋味。

    情绪的苹果彻底腐烂

    毫无疑问,春节过完,每个人的心上都降了一层霜,就像上前线打了一场战争,或轻或重地负伤归来。我一直认为我伤得最重,我从来没有站在何波的立场上考虑过,至于心依,我认为她是个孩子,皮肤上的伤疤,通常愈合得比大人快,她很快会忘记的。心依上贵族学校每学期一万元,我同意,我认为我对心依很慷慨。因为在这个没有正式名份的家庭中,我实际上已提前进入了角色,我掌管着经济大权。马莉虽极力反对,奈何鞭长莫及,再说也是于心有愧,所以她的阻止起不了任何作用。何波说,你不同意,那你就回来。马莉哭泣一番,就骂何波被妖精迷惑了,居然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我知道后就对何波牢骚,以便巩固和统一我们的思想策略。我说这样的贵族学校,别人家的孩子想上还没条件上哩,英文课都开了,不是更有利于心依出国吗?事实上何波早已不买马莉的帐了。再一次占了上风的我,心底飘飘然,忽然就对心依亲近起来。

    我主动提出和何波一起送心依去贵族学校。学校约四十分钟车程,在偏静的山脚下,山清水秀,清静怡人,我们顺便在那里游玩了一圈。随保育老师看了一下心依的住宿,房间并排六张小床,鞋柜衣柜,干净整洁,何波很满意,但也看得出他很是不舍。我们离开的时候何心依哇哇大哭,撕心裂肺地喊,爸爸,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何波抱着心依,看我一眼,我知我一脸不可更改的表情,何波只得重做心依的思想工作。最后还是老师把心依哄住了哭,我们——不,我,才如释重负地离开。

    我一直在回想何波牵着心依进校门的情景。何波到底是男的,不懂得打扮孩子,而我,根本就不关心何心依穿什么,更别提给搭配衣服。所以,尽管心依的好衣服很多,心依的样子有点滑稽,她穿天蓝色旧运动衫,还有点偏大,额头前面的头发太长,何波就胡乱替她绑了一个冲天小辫。心依手里的小书包一晃一荡,背影像个农家孩子。看着着看,我心里居然有些快意,这是马莉的孩子,她应当是这个样子。其实我这样观察着心依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在重新设计心依的形像——如果她是我的孩子——她首先应该梳着精致的小辫,像两只小牛角,其实她应穿着及膝的红裙子,套着黑色的皮鞋,像个节目主持人一样漂亮神气。

    现在我清晰地回想心依那农家孩子一样的背影,迎面而来的仍是愧疚之刺,我无法躲闪,也不想躲闪,我为我当时的快意感到羞耻,我不知道我怎么那样狠毒——后来何波说我狠毒,我根本意识不到——心依哪里知道我在她的身后想了些什么,她柔弱的小生命原本是一折就断的,她只能像历史一样只能任人打扮,没法反抗。我哪里会想这么小一个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会怎样的想家,何波又会是怎么的担心与牵挂,我一心想要她在我眼前消失,花多少钱都无所谓,只要她不影响我和何波的生活。我没有意识到我的做法无形中就是要隔断心依与何波的关系,现在想来是何其可笑与幼稚。

    老师打电话说心依每天晚上哭爸爸,不肯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突然又哭起来。何波小心翼翼地把老师的信息反馈给我,他装作毫在不乎却又难掩饰心中的疼痛,我知道他话语里含着某种期待,他希望不着痕迹地打动我。何波的样子让我难过,难过如羽毛轻轻掠过,但我对心依的那一方心地仍是坚硬的,我不以为然地说,过两天就好了,大人也一样,新到一个地方总会有些不习惯的。何波默默在承认了我的说法,我后来知道,白天何波开车去看了心依。

    当水冷如冰时,你无法想像水中隐含着潜在的温暖,同样,平和之中,你无法想像潜伏的矛盾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爆发出来。我们的家里获得暂时的安宁,其实你跟我一样能感到安宁有着很不安份的隐患,你也会明白空气中漂浮着一种不着痕迹的伤感。我们默默地努力着,不相信美好的从前是个轻薄的肥皂泡,或者说不想用手指把美好的从前像个肥皂泡一样戳破。我知道何波很担心心依,但是我知道了,并没有想过要替何波分担忧愁。我甚至去跟何波去谈孩子的独立,反对娇生惯养,从小的磨炼有助于提高孩子将来在社会的生存能力。何波没有反驳我,但整个人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我具体说不清变在哪儿,事实上我根本没去考虑何波会有什么大的改变,何波很爱我,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握着何波爱我的这块皇牌才有这么结实的底气。何波自从在我这儿得不到心灵回应后,就再也不愿提心依在学校的事情。何波做饭的兴趣随之减了,应酬比往时也多了些,我的晚餐几乎又改回食堂,或者自己胡乱的煮点面条对付。

    何波等待周末。何波只在周末做丰盛的菜肴,偶尔淡淡地问我想吃什么,我不能忍受他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自然也不会撒着娇说自己想吃的菜,于是桌子上摆满了为心依精心调制的汤菜。第一筷子菜依然是夹给心依,不过我曾经认为没有意义的那一筷子并没有补上,我曾暗地里等待何波补上一筷子,曾经不屑的东西变成了心底的渴望,但何波的那一后补筷子终于消失了。那次心依忽然夹了一块磨菇放到我的碗里,眼睛荡着小船,说阿姨这个好吃。我好久没正眼看过心依的那两只小船样的眼睛,还是那样漆黑清澈,只是独立生活了几个礼拜的心依,突然懂事了很多,眼里终于有了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你知道我正为何波不给我夹那一筷子菜而闷闷不乐,心依的举动使我那一瞬间羞愧得像个被当场捉住的贼。在一个纯洁无邪的孩子面前,我感觉自己的龌龊、阴暗和不可理喻的可笑的妒忌。你肯定知道我又经过了一番心理斗争,端着饭碗忏悔了一阵,并且下决心要好好爱心依,好好把她打扮一下;当然你肯定也知道了,我心头那种顽劣的东西,不是这么容易软化,心依的举动不过是投入湖心的小石子,引起片刻微澜恢复平静,我仍是越来越深地向那条狭窄通道走去。

    心依眼里属于自己的那点东西,我后来明白那就是主见,因为饭后我们提出要给她剪头发时,她两只手牢牢抓着着不过两寸长的牛角辫,坚决地拒绝了。扎牛角小辫的心依平添了几分天真可爱,比起短发的心依,更像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何波认为心依在学校,还是短发方便些。心依说,爸爸我不剪,我喜欢辫子,妈妈说留辫子才乖!何波笑了笑征求我的意见,说心依的头发剪不剪呢?学校没人给她梳头啊。心依很着急,坚决不肯,带着哭腔几乎是哀求地说,阿姨不剪,我不要剪,我自己梳我自己会梳的!

    妈妈说留辫子才乖!心依的这句话重重地撞在我的心口上,我的心一阵酸痛。我看着心依,心依越漂亮就越刺我眼,现在她的这对牛角辫就像刺一样扎我,辫子旁的花蝴蝶夹子一颤一颤地,像真蝴蝶一样眷恋着不肯离去,把她的小脸蛋衬得更生动可爱。我肯定地对何波说,剪掉吧,不剪乱七八糟的,心依自己哪里梳得好。我不知道我怎么那么狠心,看着心依可爱的样子忽然又产生了强烈的厌恶,一点也不为之心动——可是现在我的眼里充满泪水,心里填满了柔情与愧疚,我好想帮她梳一梳辫子,给她洗洗脸,给她脸蛋涂上强生润肤露,在被窝里给她讲一个故事,再伴着她甜美微笑地入睡。我实在不想描述我当时心理的阴暗,那些狠毒的词我一个也用不上来,无穷的自责与懊悔淹没了我——你看看我是如何无耻地哄骗心依剪掉那两个牛角辫的吧。

    我说,心依你的头发开叉了,开叉就得把叉剪掉,要不头发就长不长。真的吗阿姨?心依将信将疑,手还是抓着辫子不放。我点点头,当然是真的,你看阿姨的头发也经常要剪呀!那,阿姨,只剪一点点好吗?我要辫子,我要把辫子留得好长好长。我又点点头,好的,只剪一点点。心依慢慢地放开了手,信任地把头发交给我,眼睛像月芽儿一样,隐含着一点点冒险的担忧。我松开了心依的牛角辫,剪刀咔嚓几下就剪完了。心依伸手往脑袋一摸,然后试探性的看能不能绑成小辫,结果发现根本抓不起来,心依憋着一脸哭跑到穿衣镜前一照,当肯定她的头发被我剪得再也扎不起牛角辫,像一个很漂亮的人在镜子面前忽然发现了自己丑陋,心依对着镜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头一回看心依这样哭,她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手捂脸,准确地说是捂着嘴,似乎是不让自己发出更大的声音,泪水哗哗地流淌。我不知道在头发和被我欺骗二者当中,哪一种感觉更令心依伤心,她在哭的当中是否会思考什么,是否对我感到了彻底的失望。

    关于头发我也有过很深的体会,即便是十八岁那年一赌气把长发剪了,晚上做梦醒来,也还沮丧和伤心地哭过几回。我是明知道剪掉牛角辫会使心依伤心,却连哄带骗,用卑鄙的手段达到了目的,我是在跟马莉做对?还是为了证明我有操纵一切的权力?给心依剪完头发我又去抱她安慰她,我抱她是为了证明剪掉辫子是为了她好,掩饰我对心依辫子的嫉恨,似乎只有把心依剥夺成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我才能够对她施以怜悯同情和温柔,像那时候我以为她是个没妈的漂亮哑巴一样,才能把心贴在她的心上。

    对心依我真的不再有一丝柔情,她是我眼里的一颗钉子,深深钉进我恋爱着的心灵,她摧毁了我与何波的甜蜜,她也让我无法动弹。

    绝境处不可躲闪的爆裂

    我现在才明白我根本不了解何波。开始他一再忍让我,迁就我,他知道我爱他,我们相爱,他一直给我一种很宽容的环境让我思考,并希望我从妒忌的死胡同里走出来。然而,我得寸进尺,越陷越深。事实上自从何波对我的体贴减少,关怀渐无,我对心依的厌恶也转化成莫名的仇恨。我对心依不理不睬,不能容忍心依在房子里晃动,我不能赶她走,所以只把自己关在房子里,避免跟她碰面,她变得像一块烙铁,只要我的目光触到她,我就有强烈的灼痛感。我并不去伤害心依,我只是被那些忌恨、痛苦的乱丝捆绑,然后每天在一个小角落里挣扎,企图从纠缠中解脱出来。

    不知哪天开始我患了周末恐惧症。每次周日心依离家到校,我如释重负,但又立即陷入周末仍会来临的阴影当中。有一回周末,我终于难以忍受,回到自己的宿舍度过漫长的两天。我的作为使何波深深痛苦,但他依然什么也没说,但我感觉我与何波之间又拉开了距离,向陌生靠近一步。

    马莉并不能如期接走心依,她来电话说心依的事情暂时办不下来。马莉的电话在我与何波当中产生了巨大的震动,我像个被判死刑的人陷入绝望的黑暗之中,而何波对我的态度也因到了绝境无法前行般猛然调头,他张开了作为父亲的羽翼,紧紧地护着心依,像一只凶猛的鸟,狠狠地瞪着我这只企图伤害小鸟的老鹰,在心依的问题上从此寸步不让,

    你可以想像我的失落与更深的绝望。何波的变化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带给我另一种带血的疼痛,由他的宠爱建构的世界彻底坍塌,我像一条发疯前逡巡的狗,寻找任何一个引起何波重视的时机。我闷头睡觉,我迟迟不归,我无端抽烟,我不吃饭,我坐着发呆然而无济于事,何波再也不会哄我,他甚至比我回得更夜。他开始不接我的电话,或者干脆关掉手机,他会告诉我阳光酒店的三陪小姐性感迷人,牌桌下哪位富姐的大腿紧紧地抵着他的大腿,他有意刺激我,我不知道是生活把我也改造得面目全非,还是我把生活弄得一塌糊涂。我掉进了井里,我不想淹死,我拼命地往上爬,我爬不上去,我疲惫地困在那里,等待绳索的拉扯。

    我一直坚持让心依坐校车往返,你肯定猜到我为什么不让何波送,她是马莉的孩子,她只配坐校车。可是这个周末,心依居然要求何波开车送她去学校,她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轻轻地哀求,爸爸——你送我一次吧,别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妈妈开车送的,为什么你不送我啊——说着说着她就哭,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何波知道我刚好要用车,就对心依说,今天阿姨要用车,爸爸周末去接你,然后再送你好不好?其实我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我只是料想即便是心依不要求,何波也会去送她,也就是说,在车的问题上,我是有先见和预谋的。

    何波在心依面前,仍然在维护我的形像,只要能接受并不讨厌心依,不必爱她,他对我的要求已经降到了最低。然而我当时并不能醒悟,我试过很多次亲近心依爱心依,但已无丝毫的可能性,哪怕是像对待普通朋友的孩子一样去对待心依,也不可能。我已经与她对立起来,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何波仍给我机会在心依挽回善良温柔的好阿姨形像,于是他对心依说,你去跟阿姨说说,看阿姨今天不用车行不行。心依怯怯地走近我,仰着满脸泪痕的小脸,小船儿浸在泪水中,抽泣着说,阿姨,我想爸爸送我去学校,你今天不用车行不行?我很烦心依哭哭啼啼的样子,她莫名其妙地提出送她上学校的条件,来得毫无理由,我想她必定是受了谁的指使,谁会指使她?我想到了马莉。我强忍住怒火,冷冷地对心依说,不行!为什么要送嘛?校车怎么不能坐啦?我心想你是谁家的公主?你只是马莉的公主!我在心里狠狠地使劲,但我不能说出来,我还需要一丝面纱遮掩,在何波面前保持知书识礼的模样,我要是彻头彻底毁灭何波对我残存的希望,那我们就完了。

    心依遭到我冰冷的拒绝,立刻转向何波,像被人抛到了荒郊野外,哭声凄惨绝望,忽然间好像对何波也失去信心,呜呜哇哇泪眼朦胧地在屋子里胡乱地冲撞,不知道该把自己弱小无助的身影摆放在哪个位置。她哭着喊着,最后竟然喊起了妈妈,她说妈妈妈妈你快回来,呜呜妈妈快回来啊呜依依想你回来啊妈妈眼泪鼻涕像一场狂风暴雨,心依脸上一片狼籍。她转到阳台,脸向着远方的天空,张嘴大哭,忽而猛烈地抽蓄,好几次缓不过气来,缓过气来却是一阵剧烈地咳嗽,咳嗽完了又是断断续续地呼喊,呜妈妈你快回来呜呜

    泪水在我的眼眶里转,心依的背影和心依的哭喊,撕裂着此刻的我,任何铁石心肠的人听了心依的哭喊,也会为之泪下,何况女人。然而你根本想像不到,你想像不到当时的我是如何的漠然、厌恶、烦躁,我根本不理会心依,我忽然觉得何波挺窝囊,还能容忍这么不通人情的我,也觉得自己很有成就和胜利者的快慰,再一次把马莉打败了一回。我知道我有点过份,但我绝对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那么恶劣的地步。

    何波看着心依哭泣的背影,讷讷地独自站立。半晌,他默默地走到心依身边,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一声不吭,抱着心依进了她的房间,两分钟后他关上心依的房门走出来。车钥匙放哪里了!何波阴沉着脸,他的眼睛很大,填满了压抑的愤怒。我已经明白,一座火山要爆发了,如果我有一点人性和理智的话,我肯定交出了车钥匙。但我偏偏丧失了这两样东西。我把何波的这种态度视为挑衅,一贯以胜利告终的我当然不会因为何波的愤怒而轻易妥协。我要用车。我瞟他一眼,毫无表情地回答,我的声音冷得让我吃惊。我操!老子自己的车送自己的女儿上学校都不行?!他妈的,老子还是不是个男人?何波头一回发火骂人,像一头愤怒的狮子,龇牙咧嘴,恨不能一口把我吞下。我根本不怕何波。如果这时候我交出钥匙,也许一场风波就平息了,可我偏不是半途而废的人,我就是错,也要错到底。我故意装得很平静,以显示自己的修养,衬托何波的野蛮。我轻蔑地瞥他一眼,扭身进房间,并把门反锁了。我听见心依在另一间房里哇哇大哭。

    我刚把身体靠上床,就听到何波踹门。我知道就算他把脚踹断、把门踹破,我也不会起来开门——当然门破了,他也就冲进来了。我半躺在床,听到踹门的声音渐渐猛烈,心头忽然升起了一缕恐惧——我不知道这事会怎么收场!大约有五秒钟的停顿,我以为何波放弃踹门而入的做法,我刚放松下来,只听轰——怦!门破了,反弹到墙壁,发出一声巨响,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何波已迅速地从床上拽起我的一只脚,双手猛烈一拖,我像具死尸那样啪哒一声摔在地板上,我听到左臂一声轻脆骨响,我还没开始说话,何波已经把拖到客厅,并地动山摇地大吼三声:滚!滚!给老子滚!

    我瘫软在地,我想起来,我的左臂已经失去知觉,一条血线从卧室歪歪斜斜地连接到我躺着的地方。我衣衫狼籍,一只袜子掉在走廊里,脑袋被门框撞得嗡嗡耳鸣,除了左臂不痛,全身拆了架一样地疼痛,我像只断翅的蝴蝶,沾在大理石地板上。我要死了吗?我的眼前朦胧一片。

    心依走出房间,心依的目光顺着她房门前的血迹,慢慢地行走到我的身上,她忘了哭泣,她怔怔地看着我,看着我我看到她的小牛角辫我第一次抱起她的时候,她用小手圈着我的脖子,就是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在幼儿园心依在我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心依轻轻地走近我,走近我阿姨,阿姨我坐校车,我不要爸爸送了阿姨,阿姨心依的黑葡萄眼睛安静如水心依笑,心依把眼睛笑成弯弯的月亮,月亮里荡漾着我

    我从恶梦中醒来,又看到了天使的脸蛋。

    (2002/4/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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