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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燃烧一样,什么也听不到就昏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睡在酒店房间的床上,迪之和光蕙坐在床沿。
“你喝醉了,刚才在天安门昏倒,是林方文把你抱回来的。”迪之告诉我。
“他走了?”
“走了,他一直抱着你回来,他抱着你的动作真好看,他是很适合抱着你的。”迪之躺在我身旁说。
“他好像还很爱你。”光蕙也躺在我身旁。
“迪之,你刚才不是问我什么是一生一世吗?”我问她。
“是的。”
“一生一世是不应该有背叛的。”
“不。”光蕙说“一生一世是那个人背叛了你,你仍然希望他回到你身边。”
“我没有这个希望。”我说。
“那忘了他吧!”迪之说“才子不太可靠,还是医生比较脚踏实地。”
“他为什么来北京?”我问迪之。
“那三个北京青年是一支地下乐队,他跟他们是好朋友。”
北京的冬天来得很早,十月已有寒意,十一月份已经要穿上大衣。十一月底,是我那一年度最后一次需要上北京工作,徐起飞送我到机场,临入闸前,他把一个纸袋交给我,纸袋里,有一盒重甸甸的东西。
“是什么来的?”
“你在飞机上拆开看看。”他神秘地说。
在飞机上,我拆开盒子,原来是一件有开司米内呢的干湿褛,捧在手上,很温暖。徐起飞应该正在车上,想到我拆开礼物,会幸福地微笑,可是我没有,我毫不感动。我对自己的反应有点吃惊,从前他对我做每一件事,我也感动,可是,自从在天安门再碰见林方文之后,徐起飞已经不能感动我。我对他所做的事,开始无动于衷。
那一次我从北京回来,他来接机,看见我没有穿上那件干湿褛,很失望。
“那件干湿褛是不是不合身?”他问我。
“不是。”
他没有再追问。
十二月卅一日,徐起飞不用当值,可以陪我度除夕,我们选择跟去年一样在兰桂坊一间法国餐厅吃饭。
我买了一只塑胶手表送给徐起飞,他很喜欢。
“这个型号很有收藏价值呢。”他说。
我花了很多时间,才找到那只手表,我觉得我应该对他好一点,我不断辜负他。
他送给我的礼物是一枚蓝宝石指环。那种蓝色是秋天里天色刚晚的蓝色,很漂亮。
“为什么是蓝宝石指环?”我问他。
“我们的爱情是蓝色的。”
“蓝色?为什么?”
“象秋天里天色刚晚的蓝色,我不知道它是否会变成黑夜,抑或经过了黑夜,又会再度明亮。”他凝望着我,有点迷惘。
我突然下定了决心:“对不起。也许我们应该分手。”
他听到那句话,嘴巴紧闭着,脸有点发青。
“我替你套上指环。”他伤感地拉着我的手。
“不,不要给我,你留给一个更值得你爱的女孩子吧。”我难过地说。
他低下头,一直默默地吃光面前的东西,没有理会我。临危不乱,也许是他的职业病。
晚上十一时卅分,他吩咐侍应结账。
“我们出去倒数。”他起立。
“你先收回指环。”
“给你的东西,我是不会收回的。”他拉着我的手离开,没有理会放在桌上的指环,我唯有把指环放在我的皮包里。
兰桂坊的主要通道上挤满了人,人潮比往年更厉害,许多人在临时搭建的舞台前等候倒数,舞台上有乐队演唱。徐起飞拉着我的手走进人群里,他的手很冷,他使劲地握着我的手,丝毫不肯放松。
“我的手很疼。”
“对不起。”他轻轻放开了我的手:“我害怕你会走失。”
外籍主持人拿着一瓶香槟跑上台,他说是新年礼物。询问哪一位观众想拿走那份新年礼物,兰桂坊里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差不多都举手,我没有,但徐起飞举起了他的手,他昂首挺胸,以志在必得的神情遥遥盯住台上的洋人,洋人也许被他的坚定慑住了,在千百只高举的手之中,选择了他。看着他跑上台,我很讶异,他从来不会做这种事。
徐起飞在洋人手上接过香槟,对着扩音器宣告:“程韵,iloveyouforever!”他以哀伤的眼神望着我,整个兰桂坊的人都为他鼓掌。
徐起飞捧着香槟跑到台下,我和他的距离差不多有二十米,人群将我们分开。外籍节目主持人在台上带领大家倒数最后十秒迎接一九九二年的来临,台下的观众忘形地喝采,人潮从四方八面涌到,我看见徐起飞吃力地穿过人群,想走到我身边。他那么强壮,却被人群挤压得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尝试走向他,双脚不断被人践踏,他示意我不要再走,他正努力走向我。
台上的外籍支持人倒数一九九二年最后三秒,徐起飞和我之间,还相隔了数十人,他一定很想和我度过那一刻,我也渴望可以跟他度过我们一起的最后一个除夕,可是,我们都要失望。整个兰桂坊的人狂欢、跳舞、喝酒、喷出缤纷的彩带,一九九二年来临了,徐起飞终于游到我面前。
“新年快乐!”我跟他说。
“对不起。”他抱着香槟说:“如果不是为了这瓶香槟,便不会错过跟你一起倒数。”
“我们只是迟了片刻。”我安慰他。
“迟了就是迟了。”他沮丧地垂下头,把香槟放进口袋里。
“对不起,是我负你。”我跟他说。
“你从来没有忘记他?”他问我。
我无话可说,我骗不到他。
“你和他复合?”
“没有。”我斩钉截铁告诉他。
“那为什么?”
我凝望着他,不忍心告诉他我对他的爱太单薄。
我把放着蓝宝石指环的绒盒子从皮包拿出来给他:“这个还给你。”
他接过绒盒,放在西裤的口袋里。
“我送你回家。”他平静地跟我说。
“不用了。”
“走吧!”他拉着我的手。
我双脚很痛,走了几步路,已经走不动。
“我走不动。”我跟他说。
我坐在石级上,双脚痛得几乎失去感觉。
“我替你脱掉鞋子看看。”
他替我脱掉鞋子,我的脚趾正在淌血。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一瓶香槟“卜”的一声拔掉瓶塞。
“你干什么?”
他把香槟倒在我的一双脚上。
“酒精可以消毒。”
他在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细心为我洗擦伤口。金黄色的香槟麻醉着血肉模糊的伤口。
“想不到我会用这种方法来喝香槟。”我苦笑。
“还痛吗?”他问我。
“不那么痛了。”
“新年快乐。”他跟我说。
“新年快乐。”我说。“你会不会恨我?”
“你以为呢?”
我点头。
他失望地说:“你还不了解我?现在或将来我也不会恨你。我仍然觉得你在教堂里唱歌的模样很可爱,真的很可爱,值得我为你做任何事。我们可以一起两年已经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我以为你不会给我机会。虽然你没有爱过我--”
“不。”我阻止他说下去:“我曾经爱过你,只是那些岁月太短暂。你对我来说,是太好了。”
“我们回去吧。”我跟徐起飞说。
“你走得动吗?”
“可以的。”我强忍着痛楚。
“我来背你。”
“不用。”
“让我为你做最后一件事情吧。”他在我跟前弯下身子“来!”
我挽着鞋子,爬到他的背上。
“我是不是很重?”我问他。
“因为他是你第一个男人?”他问我。
“因为我不想骗你。”我说。
“你跟我做ài时,是不是想着他?”他问我。
“为什么要这样问?”
“我想知道。”他一边走一边说。
“不是。”我说了一个谎话令他好过点,事实在我第一次跟他做ài的时候,我是想着林方文的,以后有好几次,我也是想着他,但也有好多次,我只想着徐起飞。
我看不到徐起飞的脸,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的说话,是哀伤,还是凄苦地笑。
他把我放在车厢里,驶车送我回家,他的一双皮鞋原来也破烂了。
“你双脚有没有受伤?”我问他。
“没有。”
他背着我走上楼。
“再见。”我跟他说。
他吻我,我没有反抗,他抱紧我,把脸贴着我。
“再见。”他说。
我从窗口看着他离去,才发现他走路一拐一拐的,他的双脚一定也受了伤。
除夕之后,我再赴北京公干,徐起飞没有来送行,他永远不会再出现了。除夕晚,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很想收回我的说话,尝试再爱他一次,可是,我还是铁石心肠。如果光蕙知道,她一定说我傻,在未找到另一个男人之前便跟他分手。也许是因为孙维栋吧。看着他被光蕙折磨,尊严丧尽,我不想一个用心爱我的男人受那种折磨。
从北京回来,徐起飞没有来接我。一个人提着行李等计程车原来是很寂寞的,但却比以前轻松,我不用再背负一个男人的爱。
回到家里,案头有一封信,我拆开信封,是徐起飞写给我的信,信里说:
“不能把你留在身边,不是你的过错,而是我的失败。在你曾经爱过我的那些短暂岁月里,我或许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只是那些日子已成过去,要留也留不住。我知道爱不可以乞求,如果我能够为你做一件事,便是等待。”
我曾经对他说过我从来没有收过男孩子的情信,他说要他写一封情信比起做一个大手术更困难,他终于写了,而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原来当你不爱一个人,他的情信只是一份纪念而已。
晚上,我接到徐起飞的电话。
“我们一起吃饭好吗?”他问我。
“不行,我约了迪之和光蕙。”我找个藉口推了他。
他沉默。
“你的脚伤怎样?”我问他“那天晚上,我看到你走路一拐一拐的。”
“不要紧,只是擦伤了,你一直望着我离去?”
“起飞,”我说“忘了我吧!”
“明天我要负责一项大手术,是我从没有做过的。手术失败,病人便会死。我想跟你见面,最后一次,好不好?”他用失去自信的声音请求我。
我无法再拒绝他。
一小时后,我们在餐厅见面,他的样子很颓丧。
“你不用为手术作准备吗?”
“要的。”他随即叫了一瓶红酒“你要喝吗?”
“你还喝酒?”
“我唯一可以做的准备便是喝酒。”
他呷了一口酒。
“我替你喝。”我拿过酒杯。
他握着酒杯不肯放手,说:“请让我喝酒,世上也许没有一个不喝酒的外科医生。”
“为什么?”
“压力太大了。”
“但你从来没有象今天晚上喝得这么多。”
“因为从前有你。你可以替我舒缓很多压力。”他不理会我的劝告,悲哀地喝酒。
“请为病人着想。”我怪责他。
“我也是病人。”他苦笑。
“那我陪你喝。”我跟徐起飞一起喝光那瓶红酒。
“好了!不能再喝了。”徐起飞站起来说:“再喝的话,明天便不能做手术,我不可以要另一个人为我失恋而赔上性命。”
“你一直是一个很理智的人。”我说。
“我一直想做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他苦笑。
离开餐厅,徐起飞问我:“我可以再抱你一次吗?”
我点头。
他用身体把我包裹着,十只手指紧紧抓住我的背部,我的背很痛,他的脸很烫。我让他抱着,不知道他想抱多久。
“我不想失去你。”徐起飞苦涩地说。
我没有说话。
他终于轻轻地放手:“再抱下去我就舍不得放手了。”
“你有没有喝醉?”我问他。
“我从来没有试过醉酒,太清醒可能是我的悲哀。”
“手术什么时候开始?”
“明早七时四十五分。”
我看看腕表,差不多二时:“你快回去休息,答应我,你明天早上会做得很出色的。”
他点头。
我在床上想着徐起飞,我真害怕他手术会出了岔子,那么,他的前途便完了。我迷迷糊糊睡了,醒来的时候,刚好是清晨七时四十五分,他应该已在手术室作好准备。
他说手术需要六小时,我在办公室里一直忐忑不安,下午二时,我传呼他。二时三十分,他仍然没有覆电话给我,我再次传呼他,终于在三时,他覆电给我。
“手术成功吗?”
“很成功。”
“恭喜你。”
“谢谢。”
他的语气很平淡,跟昨晚判若两人,我有点意外。
“那没什么了。”我说“再见。”
“再见。”他挂了线。
他已经决定忘记我,他开始用恨来忘记我。
在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把徐起飞写给我的信放在抽屉里,我大抵不会再看了,他已经有三个月没有找我。他比我想象中平静得快,那是他的职业病,他习惯了坚强、自信、不悲观、不乞怜。那个早上,当他完成了一项艰巨的手术之后,他已经决定忘记我,从他说话的语气里,我完全感觉得到。他突然接受现实,我却依依不舍。原来一个曾经多么爱你的男人,有一天,也会变得很绝情,他最爱的,还是自己,他不想自己再受伤害。
苞徐起飞分手后不久,小绵曾经打电话给我。
“你们分手了?为什么?”
“他现在怎么样?”我问小绵。
“他表面上没有什么,你知道他们干这一行的,心里怎么想,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我替你们可惜,他是个好的男人。”
“我知道。”
“真希望可以看到你结婚。”她说。
我苦笑:“应该会有那一天吧!”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喜孜孜地说:“我怀了第二胎,希望这一胎是女的,便可以凑成一个好字。”
“恭喜你,你是我们当中最幸福的一个。”
“也许是我要求比较简单吧。”
小绵选择了一条最正常的路,嫁给一个养得起她的丈夫,生一个“好”字,相夫教子,未来的日子,是为儿女该进入哪一间幼稚园、小学、中学以及该到哪个国家留学而烦恼。四十岁,忧虑丈夫有外遇,侥幸过了这一关的话,便要为儿子娶什么女人,女儿嫁什么丈夫而操心。并非每一个女人都要得到最好的爱情,她们明白代价。只有我这种女人,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浪掷青春,到头来一无所有。
鲍司在北京的业务已经上了轨道,并且聘请了两名职员,专责北京事务,我的工作基地又变回香港。
“林方文好像也是一个人。”迪之告诉我。她的消息来自唱片界。
“一个才子不可能没有爱情的,否则就写不出情歌了。”我说。
“失恋也是创作的泉源。”迪之说。
“你甚少会说出这么有智慧的话。”
“你这么刻薄,真该由林方文来收服你。”
“你既然和徐起飞分手,为什么不去找林方文?你也不过为了他吧?”光蕙问我。
“我跟徐起飞分手,是因为我不爱他,而不是为了林方文。”
“如果林方文从来没有出现,你便会死心塌地地爱徐起飞。”光蕙说。
“恋爱是不能假设的。”
“廿七岁,我们都快廿七岁了,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迪之有感而发。
“我曾经以为自己会在廿八岁结婚的,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光蕙说。
“说不定的,世事变化万千。”我说。
“我会搬出来住。”光蕙告诉我们“他替我租了一间房子。”
“你要正正式式当他的情妇?”迪之问她。
“这样你会快乐吗?”我问光蕙。
扁蕙点头:“我一直渴望嫁给一个爱我而又令我生活得很好的男人,他唯一做不到的,只是不能跟我结婚。”
“你有没有想过,当你老了,他回到太太身边,你便一无所有。”我说。
“你现在不也是一无所有吗?至少我和我爱的人一起。”
星期天,我们替光蕙搬屋,她的新房子在跑马地,她终于可以搬去跑马地了,虽然不是嫁去,倒也和嫁去差不多。房子有八百多尺,装修得很女性化,听说上手住客也是一个单身女子。单位内有一个小阳台,比林方文家那个阳台大,我站在阳台上,看着一群年青男子在马场草地上踢足球。
“那个穿绿色球衣的很英俊啊。”迪之说。
“你又在看男人?”光蕙走出阳台看热闹“你已经有田宏了,他不是运动健将吗?”
“他不喜欢踢足球,他嫌踢足球野蛮,我倒喜欢看野蛮的男人。”
“男人本来就很野蛮。”我说。
“是吗?”光蕙问我。
“他们比女人原始,他们的需要也很原始,所有从来不懂得爱。”
“是的,女人比男人擅长爱。”迪之说。
“所以女人常常吃苦。”光蕙说。
“男人对女人就象对待脚下的球,他们只想控制它、驾驶它。”迪之说。
“我喜欢被驾驶的,真的,那是一种幸福的感觉。”光蕙笑着说。
“你呢?”迪之问我。
“我在寻找一个男人,只要别人在我面前提起他,我也会佻皮地吐吐舌头,我想做他的坏孩子。”
“但你却爱上一个坏孩子。”迪之取笑我。
“事与愿违,世事都是这样的。”光蕙说。
“不,你们不了解林方文。”我说“他曾经控制着我的喜怒哀乐,我做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令他满意。”
迪之苦涩地望着我们:“我突然不知道最爱哪个男人?”
“也许是太多的缘故。”我说。
二十七岁,是应该过独立生活的时候了,我决定拿积蓄供一个小单位,我看过很多房子,湾仔那一间最便宜,地点也好,间格实用,又有升值潜力。最后,我还是选了跑马地的单位,楼龄比湾仔的那一栋旧,面积较小,售价却贵了十万元,因为跑马地的单位里,有一个小阳台。虽然三个人一起挤在阳台上,便再没有多余的空间,那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阳台,却给我很大的满足感。
替我搬屋那一天,光蕙跟迪之说:“你也搬来跑马地吧,我们大家可以互相照应。”
“待我结婚后才搬来吧。”迪之说。
“你跟田宏结婚?”光蕙问她。
“他说过会娶我的。”迪之躺在我的床上说,然后她又问我:“你为什么买单人床?”
“我一个人睡,当然买单人床。”
“有男人来留宿怎么办?”
“我一个男朋友也没有,谁会在此留宿?”
“林方文送给你的瓷象老人,你也搬来了?”光蕙按下音乐盒的开关掣,艾尔加的爱情万岁从音乐盒里传出来。
“太凄怨了。”迪之抱着我的枕头。
“不要再听了。”我把音乐盒关掉。
“林方文知不知道你跟徐起飞分开了?”光蕙问我。
“我怎么知道他知不知道?”
那天晚上睡觉时,我还是听了一遍爱情万岁。
入伙后不够十天,一晚,迪之深夜来拍门,我开门的时候,她哭得象个泪人。
“田宏交了新的女朋友。”
“今天晚上他不在家,我随便翻翻他的抽屉看看,看到一张照片,是他跟一个女人手牵手合照的,日期是十天前。那天,他告诉我,他要陪他妈妈吃饭,原来是跟那个女人一起。”
“你有没有问过田宏?”
“没有。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没有回家。”
“为什么不问清楚呢?”
“问了又怎样?难道要他亲口对我说,他爱上另一个女人,他已经不爱我了?我已经受过男人很多伤害,我不想再伤害自己。”
“你打算怎样?”
“离开他。”
“你可以那么潇洒?”
“我不是今天才发现他不爱我的,我今天为什么要翻他的抽屉?正是因为我觉得他不再爱我。”迪之高声饮泣:“他已经三个月没有跟我做ài。”
我很讶异,迪之一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我,她一定很痛苦。
“我偷偷找过卫安,跟他上过两次床。我不爱他,但我有那个需要,我觉得自己象一个怨妇。当一个男人不再碰你,那就完了。”
“是什么原因?他不是说过会娶你的吗?”
“他还不想安定下来,所谓美丽的婚礼不过是一部分的情话罢了。每个男人都说过会娶我,结果呢?我曾经很看不开,但对田宏,我是心死了。明知留不住的,不如潇潇洒洒地放手。我觉得我的心好像有一道疤痕,早已结成厚茧,现在即使再被伤害一次,也不象从前那么痛了。”
“我叫光蕙买酒来,我们一起喝酒好不好?”我向她提议。
“好!我想喝酒。”迪之哭着说。
扁蕙很快便捧着两支香槟来。
“这两支香槟很贵的。”光蕙依依不舍。
“用来庆祝分手最好!”迪之抢过香槟。
我站在阳台上喝第一杯香槟,向天空说:“爱情万岁!”
阳台下,一辆红色法拉利跑车戛然而止,一双男女走下车,女的那个是乐姬,他们好像正在争执。
“你们快来看看。”我把迪之和光蕙叫到阳台上。
那个男人看来有三十多岁,衣履光鲜,乐姬穿着一件白色外套,一条粉红色迷你裙,展露她最引以为傲的一双玉腿。他们正在吵架,我听不到他们吵什么,那个男人好像发很大脾气,他们吵了一阵子,男人要上车,乐姬拉着他,男人坚持要上车,乐姬在哭,男人甩开她,上车后,更把她的皮包抛出车外。乐姬用身体把车子挡住,那个男人竟然开车离去,乐姬可怜兮兮地拾起地上的皮包。
“她也有今天。”迪之笑说。
“那个男人,我好像在一本财经杂志上见过他的照片。”光蕙说。
“乐姬的男朋友一定非富则贵,否则,便是很有名气。”我说“林方文是个例外。”
“征服林方文有满足感嘛!”光蕙说。
“来!我们为乐姬给男人抛弃庆祝!”迪之把一瓶香槟倒在街上。
“这瓶香槟很贵的!”光蕙制止她。
香槟象一阵雨洒在乐姬身上,她抬头看看是谁的恶作剧。
“hi!”迪之向她扬手。
我和光蕙拉着迪之飞奔回屋里,三个人倒在地上大笑。
“你猜她知道是我们吗?”迪之问。
“这里是十五楼,她认得我们才怪!”光蕙说。
“我爱死这个阳台了!”我说。
若不是那个阳台,我不会看到象乐姬这种战无不胜的女子,竟然向一个男人乞怜,她也不过如此吧?多么不可一世的女子,在爱情或物质面前,还是要低头。
迪之和田宏的分手很简单。一天,她乘着田宏不在家,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的时候,把他和那个新欢手牵手的亲密合照用胶水黏在大门上。
那天之后,田宏没有找她,曾经多么缠绵的两个人,就这样平淡地分手。分手后的迪之,反而开心了很多。田宏有三个月没有碰她,那三个月的煎熬,比分手更难受,我们只是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分手。
九二年的夏天来了,只有光蕙仍然陶醉在恋爱中,然而每个星期,她都会跟何明翰吵一次架,然后他们又好像爱得更紧要。那也许是三角关系最吸引的地方吧。
迪之提议去南丫岛游泳。
“很久没有见过邓初发。”
“你通常是失恋才想起他。”我揶揄她。
“他是我第一个男人,他有义务照顾我啊。”迪之理直气壮地说。
邓初发在码头接我们,他的样子和以前没有多大分别。他在南丫岛做些度假屋的生意。他除了没有出息之外,人倒是很好。我记得他从前对迪之说过,会参加奥运,有些男人,总是在女人面前才有梦想。
邓初发弄来三只风帆,在沙滩上教我们玩风帆。我跟徐起飞也玩过几次风帆,迪之技术最好,早已驶到海中心,光蕙从未玩过,频频掉到水里,邓初发忙着照顾她。
那天的风很大,我拉着帆,很快便乘风而去。我的风帆离岸越来越远,我看不见邓初发,也看不见迪之,我开始有些害怕,想转变航道回去沙滩。天上突然乌云密布,海水汹涌,风越来越大,把我吹得东歪西倒。
我从来没试过那么惶恐,那一刻,死亡和我已经很接近。我还没有听过林方文说“我爱你”如果那样死去,我很不甘心。
邓初发和迪之驾着快艇来找我。邓初发把我抱住。
我不停地颤抖。
迪之脱下外套让我穿上:“现在没事了,在海上漂流的时候,你想些什么?”
“男人。”我说。
“我知道。是哪一个男人?徐起飞还是林方文?”
我苦笑。
“是不是林方文?想他也应该,万一你刚才死在海上,能替你写一首动人挽歌的,只有林方文。”
“你已经想到挽歌了?我叫他预先替你写一首。”我气她。
“我的挽歌?我的挽歌一定是一首怨曲,一个女人,不断遇上坏男人。”
邓初发怜惜地望着她。
“邓初发是好男人。”我说。
“是的,除了他。”
邓初发苦笑,他象一个多情船夫。生于这么简单的小岛上,终日与海为伍,他大抵不会理解人间有复杂的感情。
离开南丫岛之后两天,迪之做了一件令我很意外的事。
“我跟林方文吃过饭。”她告诉我。
“他好吗?”
“还是老样子,男人的改变从来不会比女人厉害。我告诉他,你已经跟徐起飞分手。他还是很爱你。”
“他不会这样说。”
“是我看出来的。”
“林方文不是一个可以付托终生的男人。”我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窝囊的?有什么是一生一世的?你要是只想找一个付托终生的男人,便会选择徐起飞。”
迪之说得好,如果我想找一个托付终生的男人,便不会放弃徐起飞。问题是我想跟林方文一生一世,却怕他办不到。我不想再用痛苦换取短暂欢愉。
“我把你的地址电话给了林方文,他应该会找你的,那时你才拒绝他。”
林方文没有找我,我太了解他,他不会求我的。他已破例求过我一次,那次我拒绝了,他决不会再求我,而我也不会求他。
夏天过去了,到了秋天,我接到林方文的电话,他来迟了整整一季。
“你有空吗?”他的声音有点不对劲。
“有空。你在哪里?”
“我在附近,我来找你好吗?”
“好。”
我飞奔去洗澡,以最短时间使自己看来容光焕发。
林方文到了。
我们没有说过什么客套话,好像一对很久没有见面的朋友。
“这个地方很好。”他开腔。
“只有三百多尺。”
“有一个阳台。”他走到阳台上。
我没有告诉他,我为了那个阳台,才买下那间屋,我一直怀念他家里的阳台。
“你还是住在尖沙咀吗?”我问他。
“是的,我留恋那个阳台。”他说。
“当天你在阳台上把九百八十六只纸飞机撒向空中的情形是怎样的?”他问我。
“场面很壮观。”我笑说“那么你回家的时候在街上拾到一只纸飞机的情形又是怎样的?”
“场面很悲壮,整个尖沙咀都是纸飞机。”他笑说。
我格格大笑:“我不相信你。”
“我妈妈过身了。”他说。
我愕然:“怎么回事?”
“是癌病。在一小时前离开的,就在附近那间医院。”他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
他的一双肩膊突然抽搐起来,激动地嚎哭。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流泪,有点不知所措。
“别这样。”我安慰他。
他抱着我,在我肩膊上痛哭,我紧紧抱着他,用体温安抚他。
“我很爱她的。”他哭着说。
“我知道。”
“我没有想到她会死得那么突然,我以为我们还有时间。”
“我们常常都以为有时间。”
他抱着我哭,泪淌到我的背上,软弱的男人象个可怜的孩子。
那天晚上,林方文在我家过夜,他睡在厅中,我睡在房里。第二天早上,他向我告别。
“丧礼的事要不要我帮忙?”
他摇头。
“在跟你分手之前,我和乐姬并没有上过床。”他说。
我没有任何表示。
我在阳台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当天提出分手是我太冲动吗?但他后来跟乐姬上过床,那是事实。
数天之后,我传呼他,我问他丧礼在哪里举行。谁料他说丧礼已经举行过了,我不明白他何以不让我参加,也许他仍然不打算求我吧。
秋天过去,自从那一次之后,我没有再见过林方文。
一天,我接到宋小绵的电话:
“这个周末我替女儿设弥月宴,你有空吗?”
“你生了孩子啦?”我惊讶。
“到这个周末便足一个月了,知道你忙,进医院时没有通知你。”
“我一定来。”
“徐起飞也会来的,你介不介意?”
“当然不介意,他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
我和迪之、光蕙一同出席小绵女儿的弥月宴,小绵胖了很多,已经无法令人联想起当年排球队里窈窕的小姑娘了。没想到久违的叶青荷和刘欣平都回来了。青荷在意大利定居,她的职业相当冷门,是名画修补专家,去年嫁给一位画家。只有青荷这种从来不用为生活忧愁的女子,才有资格爱才子。欣平在英国嫁给一名脑科专家,在那里落地生根,去年还生下女儿。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现在这副样子,不可能再打排球了。”欣平慨叹“我真羡慕你们,还是自由自在。”
我和迪之、光蕙是有苦自己知。
“乐姬来了!”青荷说:“她越来越漂亮。”
“你那位驾法拉利跑车的男朋友呢?”迪之揶揄她。
“你说哪一个?”乐姬得意洋洋问迪之。
“把你赶下车的那一个。你有很多男朋友把你赶下车吗?”迪之笑着问她。
乐姬的脸色登时沉下来,她大概知道那天晚上是谁把名贵香槟从高空倒在她身上了。
徐起飞独个儿来了,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两个人尴尴尬尬地笑起来。
“最近还要常常到北京吗?”他问我。
“这一年都在香港。”
开席了,我和徐起飞分开坐,他跟同桌的同事谈笑风生,也许他已复原过来。
散席后,青荷提议我们几个老同学找个地方喝茶聚旧,我上前跟徐起飞告别。
“你有时间去喝杯咖啡吗?”他问我。
青荷和欣平她们在等我,我有些犹豫。
“如果你没空,算了罢。”徐起飞很失望。
“不,我可以。”
我不想徐起飞失望,告诉青荷我稍后到。
我和徐起飞在一间餐厅喝咖啡。
“我还以为你恨我。”我跟他说。
“我说过不会恨你的,但人总需要一段时间去复原。”
他低头喝着咖啡,是那么温柔、那么坚强,我突然明白我为什么不爱他,因为他不需要我,他不会因为爱情而堕落,但林方文会的。
离开餐厅,我们在中环走了一段路,经过一间画廊,我赫然发现那幅大嘴巴费安娜画的画,主角是林方文。他只有一只眼睛,没有一张完整的脸,没有嘴巴、鼻子或耳朵,只有费安娜、我和林方文知道画中的少年是林方文。
画廊老板是一对年轻的外籍夫妇。
“你们从哪儿得到这张画?”我问店主夫妇。
他们告诉我,是从一间结束营业的画廊买回来的。
“画画的人,你们认识吗?”
“费安娜?我们认识,她离开香港很久了。”
“你想买这张画?”徐起飞问我。
“我买不起的。”
“这张画似乎不大受欢迎,一直无人问津。”男主人说。
“我看不出这张画有什么特别。”徐起飞说“是一个人吗?”
“我们走吧。”我离开画廊。
我曾经为那张画伤心,费安娜也曾珍之重之,她终于留下画走了,除我以外,也许世上再没有一个女人牵挂他。
徐起飞把我送到咖啡室外。
“谢谢你。”我跟他说。
他微笑。
“这个除夕你会怎样度过?”他问我。
“还不知道,你呢?”
“我会在医院当值,毕竟这一天是我们的分手纪念日。”
我目送他离去,感觉突然很陌生。
咖啡室里,青荷、欣平、迪之、光蕙在等我。
“还以为你不来呢?”青荷说。
“怎么会呢?你们在谈什么?”
“爱情啦,婚姻啦,还有孩子。”欣平说。
我悲哀地笑了。不久之前,我们还在谈论初潮、发育、胸脯的大小,乳罩和排球,现在竟然谈到婚姻和孩子,人生本来就很残酷。
九二年平安夜,我买了一株圣诞树,放在阳台上,把它布置得七彩缤纷。我和迪之、光蕙提早吃火鸡迎接圣诞。那个除夕,迪之要陪公司旗下歌手到美加登台,光蕙男朋友的太太外游,光蕙可以跟他度除夕。
“你可以找林方文。”迪之说。
我没打算找林方文,我害怕跟他重聚,此后我便要花双倍力量去爱他。他总是耗尽一个女人的能量。
十二月三十日晚,林方文拨电话给我。
“这个除夕你有没有约会?”他问我。
我不知道该说实话还是说谎,犹疑了一阵。
“明天一起吃晚饭好不好?”
我沉重地呼吸。
“怎么样?”
“好吧。”
“九时正,我在兰桂坊意大利餐厅等你。”
我放下电话,心仍然在跳,再回去一次便是再冒一次险。
除夕晚上,我穿上一袭新裙子,化好了妆,准备出门,突然又不想去,我若再一次看到他的脸,一定逃不了。
我喝了一点酒,脱掉鞋子,躺在床上,想起过去的日子,我觉得自己真是没用,竟无法拒绝一个曾经背叛我的男人。
电台不停播放欢乐的歌曲。女唱片骑师絮絮说着爱情,我感到一阵晕眩,听到她说:“这一首歌,是林方文填词的,他想送给一位女孩子,他曾经答应每年除夕送她一首歌,这首歌的歌名是:你会否相信:
“那初遇,清澄如水,
但你的睫影,那样馥郁,
你是否谅解,我曾盛满灯油,
却因妒恨的磨蚀,一点点流失。
这重逢,浓烈似酒,
而你的泪光,那样清纯,
你会否相信,在那生生死死梦梦醒醒的夜里,我再不会放下你走了。”
生生死死梦梦醒醒的夜里,是不是指除夕?
我看看腕表,原来已经十二时十分,林方文会不会还在那里等我?我疯狂地思念他,连忙穿上鞋子,赶去兰桂坊。
我打开门,他正站在门外。
“你为什么不来?”他问我。
“我不想见你。”我咬着牙说“对着你,我会输的。”
“新年快乐。”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用白纸摺成的飞机给我。
“是什么意思?”我倔强地问他。
“我不擅于向你求情。”他说。
“我做得最好也最失败的事情便是爱你。”我说。
“你做得很好。”
我走到阳台上,不知道是否应该回到他身边。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我问他。
他望着我。
“我把飞机从这里扔出去,如果在我视线范围之内,它一直没有下坠,我们可以再尝试一起。”
“不要--”
他说不要的时候,我已经把飞机扔向空中,飞机一直向前冲。
林方文拥着我,把我的脸转向屋里,不让我看着飞机。
“放手。”我说。
“我爱你。”他终于肯说。
我流着泪微笑。
“不要看那飞机。”他求我。
我知道他摺的飞机能飞到很远很远才下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