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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何一呼百诺,前仆后继?

    发起民主不难,难就难在响应民主,实行民主。不但需要强大的群众基础,且要求此等群众要具备很起码的正确民主观念,决不可人云亦云,断章取义,学时髦玩意儿跟风,甚至不惜以自己的那一票权利换取蚌人物质享受。

    要有理想的群众基础,是需要时间与教育,悉心栽培的。

    宏伟的罗马,决非建于一日。

    谭素莹的几句话,令我凄然黯然。

    这以后,刻意地跟她保持了距离。

    每次在电视荧幕上看到一些政客,不论是否民主派,都言之成理,各执一辞去拉拢民心时,忽然又看到谭素莹之为反对而反对政策与政府,完全的哗众取宠,更使我失望。

    在野的反对派之所以要在野,其来有自。

    轮不到我不感慨。

    在大学里头,四个情同手足的同学,一起共度多少清早与黄昏,在校园内留下多少足迹与调皮的笑话,有过多少共患难、同喜忧的经验,也经历了多少做人相处上的考验,到头来,一脚踏出社会,各自选定自己的角色就立即出现分歧。

    还不用候至在利益上头发生什么冲突,就已经不可能再沟通下去!

    念真的一句话,有千斤之力,把我双肩压得益发沉重。

    不能说她讲得不对。现今,只除她,再没有一个适当的人选,可以供我吐苦水。

    “念真,谢谢你的关怀。可是,当一个聆听者实在很痛苦,很烦躁。”

    “听一个自己关心的朋友诉说苦衷,是愉快的责任,请别小觑了自己,也小觑了我!”

    我不能不感动,因而轻声地对念真说:“章德鉴要结婚了,新娘不是我!”

    第39节

    惊呼一声的是念真。

    她也一时语塞。

    当然,教她拿什么话安慰我才好?

    她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以为朋友的疑难只要坦自说出来,就可以在有商有量的情况下解决掉。

    业务上头的难题,或许可以抽丝剥茧,寻出根源,慢慢解决。

    但,感情的千千之结,必是剪不断,理还乱。

    谁都无可奈何!

    念真是过来人。

    可是,能以她的经验,得出个什么法宝来呢?

    答案显而易见,绝不可能。

    她的沉默,一定夹杂着感怀际遇在内。

    念真强自镇静,讷讷地说:“对不起,楚翘。”

    “你没有必要说这句话呢。”我说。

    “不,不,”念真眼有泪光:“我不该从旁怂恿你、影响你了。”

    我握住了她的手,反过来安慰她说:“不要只看今日的成果,我们把眼光放远一点,我仍深信离开钟致生是做对了的事,至于是否因此而得到了章德鉴,那是另外的一个环节,不可混为一谈,念真。”我竭力地令她好过:“我退婚一事,连我母亲都赞成,都予我支持。”

    念真听了这番话,连连点头。

    这世界也真是太难做人了。

    看见朋友有困难,急切地劝她临崖勒马,谁又会想象到崖下是碧海?大难不死的话,竟还有什么好怕?

    我若不承担责任,身边肯说真话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当然需要珍惜如念真的这种朋友。

    苞她分手之后,自己很有点啼笑皆非。怎么聚会里头,反倒由一个伤心失望的人去安慰对方了?

    所以说,谁都不可以依赖谁的慰藉与帮忙,靠得住的人只有自己。

    世上并非少了善心与热情的人,只是一定要他们本身安乐,才可以有余情剩力去扶助别人。

    看,念真只不过一阵子歉疚迷惑,就立时间打消了自己的豪情爽直,扭转头来,要我找借口去抚慰她的惶恐忧疑。

    算了,算了。

    再有什么不称心、不如意、不顺遂、不高兴,全都默默沉淀至心底去,不要再出什么怨言丁。

    在章氏一晃眼好几年,这已是最后的一天了。

    同事们涸仆气,为我设了饯别的午宴,原本此宴是大伙儿吃一顿晚饭的,他们认为晚上时间比较宽松。可是,我反对。

    在章氏最后的几个星期,自问支撑得很苦。埋首在所有交接功夫上,尚能勉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应付。若在跟同事的应酬场合,要我强颜欢笑,实在是太沉重的负担了。

    吃一顿午饭的时间,最长也只不过是一个钟头多一点点,哪儿还有闲情剩力去串演一出欢乐今宵的折子戏?

    这一天,已是留在章氏最后的工作日。

    我刻意地把自己关在办公室,直至八时多。

    不敢走出去,再跟同事们逐一握别。

    我怕自己忍不住流眼泪。

    小时候,母亲曾把一只自来的小猫抱回家里来,给我作伴。

    小猫初到我们家时,非常非常的屏弱。

    确切地形容它,是身无三两肉,完全的骨瘦如柴。我们母女俩悉心竭意地把它养大。

    才不过是几个月的功夫,小猫改头换面,焕然一新,那身光可鉴人的毛色,人见人爱。连小小的一张脸,都充满灵活的表情,透过一对波子似的圆大眼睛,将逗人怜爱的魅力发挥得淋漓尽敛。

    我固然对小猫钟爱有加,不可一日无它为伴。连母亲都把它视为家里头不可缺少的生气。

    如是者相伴年余,突然的,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小猫不见了。

    以往每当我放学回家,小猫就立即飞奔过来,在我的脚边转来转去,咪咪地乱叫直至我抱起亲亲它才肯罢休。

    这天,全屋静悄悄,我吓那么的一大跳。

    通屋地找,芳踪杳然。

    我急得哭起来,越哭越觉不舍,越觉难堪。

    就是如此这般,我失去了一个儿时最喜爱的玩伴。

    母亲说,一定是小猫贪玩,有人开时,它跑出了屋外,越走越远,以致迷了路,不晓得回家来。

    第一次尝受到生离死别的痛苦。

    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夜不成眠。

    第一次明自早上继续醒来,再也不能与心中所爱相见。

    那年,我才十岁。

    悲痛让我谨记了教训。

    案母亲见到我伤心,再给我买一只新的小猫回来给我作伴时,我断然拒绝。我说:“妈妈,我不要再有分离。”

    母亲愕然。

    她骇异一个小女孩会有这份领悟。

    对,没有生,焉有死?没有合何来离?

    一切都因有了一个开始,才出现结局。

    可惜的是结局不一定愉快,不一定美满。

    那就倒不如不开始好得多了。

    我并不认为如此消极是可取,然,修养也不过至此的话,夫复何言?

    这十多年来,其实一直受着小猫故事的影响,我刻意地活得平淡。

    对追寻任何人情,包括亲情与爱情在内,均采取低调而可有可无的态度。

    对任何事情,包括学业与事业,同样以既来之则安之的手法处理。

    如今一旦稍为积极,便碰了大大的一个钉子。

    正欲成双成对,随即形单影只。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把这几年来积累下来的公事文件档案,逐个逐个地翻。意图在里头找到一些有意义的纪念品。

    例如,我第一次亲自替章氏草拟的公函、第一次亲手打的信件、第一次代表章德鉴签的合同等等。

    我都复印了一份,准备带在身边去,留个纪念。

    是真恋恋不舍。我怎么能否认呢?

    当我找到了那封章德鉴写给我的聘请信时,整个人像一下子被推进万丈深潭之内,有种魂离魄荡的感觉。

    握着信纸的手,抖动着。

    过了多少个年头,多少个日子,直到如今,却得到一场空白。

    人家说春梦了无痕。我可连美丽的绮梦也未曾有过,就已要承受这番苦楚。

    鲍平吗?值得吗?合理吗?

    至大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滴在信纸之上。

    章德鉴的签名,开始融化、开始模糊。

    不只是他的字,且应该是他的人。

    以后的日子,我若不能忘记他,让他融化在我的泪水之内,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若能忘记他呢,就让他渐渐由清晰变为模糊,以致完全引退。

    别来问我,希望是前者还是后者,其实二者我都不愿意。

    稍稍的止了泪,我霍然而起。

    是离去的时候了。

    第40节

    我环顾办公室的四周,又是一番感慨。

    从前的日子多温馨、多和暖,只我和章德鉴。二人塞在一个小小的办公室内,角落处都是一盒盒的货。

    我们天天见着面,夜夜并肩赶工。

    都在盼望公司每日成长壮大,能各有一个办公室。不只为了规模的建树,更为工作上的方便。

    等到这年,得偿所愿,可又各据一方,不常见到对方的面。

    这还不打紧,发展到今天的田地,竟还要永远离开巢穴,我是太舍不得,太舍不得了。

    步出我的办公室,很不自觉地走到章德鉴的办公室去。

    门仍紧紧地关着。

    但门缝却透出一线的光来。

    他还未走吗?

    我呆住了。

    脑海里突然地浮起一个意念,好不好叩门进去,跟他说句再见?

    最低限度在他婚前说一声再见,再见他一面。

    一念至此,蓦然心惊。

    他都已快是别个女人的丈夫了,何苦还自我痴缠呢?

    等一下相见,两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万一他问起我的婚讯来,我又何以作答?

    直至目前为止,公司里的人还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和钟致生的婚约已经取消。

    满堂吉庆,男婚女嫁的不是我们阮家的事。

    罢,罢、罢!

    要走还是快走,一脚踏出章氏,不能说是重见天日,也真要重新为人了。

    我抱住了那重重的一叠文件,头也不回地走了。

    街上已然水静河飞。

    夜总是深沉的。

    我在街角候着计程车。

    风一阵阵吹来,加上脸上湿濡,更觉着寒意。

    不知多少次,章德鉴和我开夜工,直至披星赶月,才回家去。

    他总是替我截了计程车,开了车门,让我坐进去了,才扬手跟我说再见。

    何必还细细回顾呢?

    前面的路还长。

    能不能截到车,仍是要继续走,一直走,走到尽头,走到人归于尘与土。

    我钻进计程车后,马上闭上眼,假寐。

    什么也不必再想,这些年的疲累,在此刻一涌而上。

    我应该好好地休息一下。

    对,先回家去,睡一大觉,如果并不能一眠不起的话,明天醒来再盘算好了。

    明天,当然是要转醒过来的,我并没有一睡不醒的福气。

    太阳艳艳地照耀大地,人就开始劳劳碌碌,营营役役,接受生活的挑战、失败、苦痛、忧虑,然后自说自话,自我安慰,再等待明天,因为明天会更好。

    结果呢,明天,依然故我。

    一天一天地等下去,捱下去,永远有希望似。是愚蠢?抑或无可奈何?

    像如今,我都不知有多少天,总是睡醒了便游游荡荡,吃吃喝喝,一直等待入夜,再睡、再醒、再活下去。

    有意思没有?

    答案是令人憔悴的。

    然,仍要活下去是不是?仍要寄望明天是不是?

    明天,会有另外一个章德鉴,或比他更好的男人,与我携手奋斗?!

    明天,会有另外一间章氏企业,或较之更具规模的机构,让我大展抱负?!

    我苦笑。

    摊看报纸,找雇人栏,看得眼花缭乱,心如尘撞,不能说人浮于事,实在太多的选择了。

    是自己选择别人,也是别人选择自己。

    究竟在什么情况之下,会得互相选择对方呢?

    那真太难说太难说了。

    一切都是命定的缘份。

    不可以说我不挣扎求存,已经挑了好几间公司,写就求职信,抛到邮局去寄掉了。

    有多久没有为工作而忧虑过,现今从头开始。

    都说,过去的并不重要,最要紧的是现在,更是将来。

    说得太对了。

    可惜,过去的是辉煌,目前的是潦倒,未来却是彷徨。

    自邮局走回家,是一段短短的路程。

    我安步当车,浏览窗橱,分散精神。

    这些天来,最痛苦与难受的无非是精神无寄。

    事情发生到自己头上去时,才会明自过程与真相。

    为什么一些失恋的人,老不肯听亲朋戚友的劝告,忘记那辜恩负义的一位,硬要寻找借口,为对方开脱,而仍然牵肠挂肚地做其爱情忠实信徒?

    只为精神一下子在游离状态,无所依傍,实实在在的太恐怖了。

    空门多是失意人之避难所,也就是因为我佛慈悲,来者不拒,人人都可以一厢情愿地把全副精神寄托于神的手上身上,并全凭想象与信念去感受回应。

    简单一句话,独个儿在思想上进行感情买卖,讨价还价,乐不可支。

    一生也就如此这般地过掉算了。

    何其不幸,我连这种自欺欺人的法门,都戳穿了。只有更像孤魂野鬼般,无所依归下去。

    走过一间婚纱摄影的橱窗,驻足,看得呆了。

    今天是几时了?

    人家是快乐不知时日过,我呢,浑浑噩噩地拖一天是一天,竟也浑忘了日子!

    章德鉴应该已与他的妻子在蜜月旅行途中了。

    而钟致生呢,是跟我一般落寞,还是已经把创痛稳住,继续苦干了?

    他的情势必比我更优胜,最低限度,他有一份工作。

    堡作的作用也大矣,根本是精神与肉体寄托的泉源。

    笔此,当我再坐到这间规模相当的顺风旅行社内应征一份营业部经理职位时,无可否认,我有点紧张,患得患失。

    茫茫大海中遇溺的人,抓住身边任何一块木板,也是好的。

    第41节

    接见我的是顺风旅行社的总经理焦启仁。

    在旅游业内,这姓焦的薄有名声,顺风是他一手创办的,一直以来办得有声有色。

    行内人当然地认识他,我并不例外。

    “焦先生,你好!”我点头招呼,跟他握了手,才坐下来。

    “我们人事部把你的履历递给我看时,我还有点疑惑,不敢确定应征者是阮小姐!”

    我腼腆。

    当然,章氏企业在江湖上已略有地位,认识我的人不少,怎么会一下子在一大堆求职信内找到了我的?其中暴露了多少委屈与凄酸?

    “你已经离开章氏了?”

    对方才说了两句话,就已有千斤之力,正向我一头一脑捶下去似,教人金星乱冒,眼目迷糊。

    是的,我现已是个如假包换的失业人士,正正渴求有人收留。

    是我过分敏感也好,是事实摆在目前,无从抵赖也好。

    总之,我已被证明在努力兜售自己。

    挺一挺身子,我全神贯注地说:“对,我已是自由身。”

    “可以随时上工?”

    “可以。”

    “能否告诉我,为什么离开章氏?”

    “你要听老生常谈的原因?”

    对方微微一愕,随即说“你在章氏位高权重,一旦来我们顺风,你会适应吗?会愉快吗?”

    “合作上的融洽不一定在权与位上头,此其一。如果努力之下,仍真的无法适应,就只好走,此其二。”

    “你知道你第二个答案,最能令有心雇用你的人惴惴不安?谁会愿意冒险雇用一个三朝两日就蝉曳残声过别枝的人!”

    “有哪一件事,哪一个人会是生生世世、长相厮守的?焦先生也是离开建华旅运,自立门户,才有今天,对不对?谁在今日答应你永远服务顺风,请别听信,肯定是一派胡言。总之,在职一天尽责一天,努力一天,确实使你所付的最值回票价,我觉得你已经可以考虑。”

    “阮小姐既然如此坦白,我也不妨实话实说。以你的资格经验,要做好顺风的营业经理,绰绰有余。只是,你的敏捷思路,伶牙俐齿,同时是我放心与担心之处。放心的是你会把工作做得很好。担心的是你太不把我的人放在眼内,这些人竟包括了我在内。”

    说得太对了。

    我有一点点的惭愧。

    我明白自己目前的心境,自卑形成自大,是怕站在人前去矮了一截,故而处处先发制人,保障自己,因而很明显了霸道独裁的形象。

    对于焦启仁,我有了很起码而意外的敬重。

    他说:“阮小姐,合作成功最首要的条件是坦诚相向。这一点,我们都似乎做到了。至于其他的条件,不知是否可以相就。”

    经过了一番折腾,对方似有录用我的意思,颇令我安慰。

    实在不能够再做无业游民了。

    不是目前经济的问题,是精神寄托的需要,严重地等待处理。

    “焦先生所指的是雇用条件吗?”

    “对,这个职位既不是总经理,薪金自然没有你现职这般优厚。”

    “不能说是现职了,那就无须介怀。”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请信我,我没有刻意地压价,会以市场上一般营业经理的待遇给你,且如果生意额上升,你是率先有花红的一个。”

    我听了焦启仁说的那个薪金数字,心内冷了一截。

    薪金不单用以糊口,且是身份与才华的象征。

    累积了这么多的一个可观数字,刹那间掉了一半,也不是物质享受或经济保障要被受削弱的问题,彻头彻尾是自尊心被干扰了。

    很不舒服。

    不管这姓焦的是否乘机落井下石,事实摆在目前,我并无太多选择,只好束手就擒,自认运气欠佳。

    责怪旁的人、旁的事,是真不必要的。若不是那只狗先掉进水里头,怎会惹人家拿起棍子来打它?

    在商言商,谁不会伺机为自己的生意捡现成的便宜?

    跳楼减价货经常受欢迎,不论是人材或货色,均如是。

    然,不必悲哀,任何大减价都只能持续一个时期,我要叫自己放心!

    我只能大人方方地对焦启仁说:“薪金不是问题,我珍惜这个再战江湖的机会。”

    这个对我来说是委屈的答案,似乎仍未能令焦启仁释然。

    我在心内长叹一声,食真正艰难。

    我于是再诚恳地说:“我有信心,以我的工作表现,在不久的将来,将会令自己赚比在章氏更多的钱。”

    这我是提出了保证,不会将货就价。

    我的工作素质起码一如以往,只会做得更好,使他肯定自己是“冷手执个热煎堆”

    焦启仁终于笑逐颜开地跟我握别。

    再走在中环的街上,有种重新为人的感觉。

    可惜的是,再做几多世人,都只会是重复又重复人生的烦恼与苦难,不住奋斗挣扎,决无例外。

    无论如何,重新有了工作,心里头安稳得多,往后的下午,都显得踏实,惆怅的心情慢慢平伏下来,还有心情想到要通知念真一声。

    我跟念真坐到中环置地广场的咖啡店饮下午茶。

    “对不起,要你在搏杀时间内偷懒!”

    我看看表,才不过四时,这正正是每个写字楼内各行政商务要员最繁忙的时刻,把念真叫出来陪我这个闲人,很有点知法犯法的歉疚。

    就在不久之前,我才坐在章氏运筹帷幄,调兵遣将,那种感觉原来如此踏实而美妙。

    当时,总有点埋怨,老喊疲累。原来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而已。

    念真涩笑,答我:“你知我知,女人搏杀,很多时是因为别无选择。我们是老同学,应该心照不宣吧!”

    “别太自苫!”

    “你反倒转来劝我,那我可安心了。”

    “念真,未落幕前,戏总要演下去,是不是?”

    我说的话,积极意识之中其实有苍凉的成分。

    第42节

    一个既失恋又失业的女人,如果自我确定生无可恋,又如何?除非有勇气自杀,否则还不是要活下去。

    我从来都不同意有勇气自杀,倒不如有勇气活下去的这种理论。

    我认为人真要做到慷慨赴义的壮烈地步,无论如何比忍辱偷生难。

    一时冲动,自窗口跳出去做小飞侠,是冲动的行为。未摔到地上去肝脑涂地之前,若能有一分钟的清醒,将会选择生活下去,即使是非常艰辛而痛苦地生活下去,总还好过死。

    因而,忍辱偷生是痛苦,但未达最困难的境界。结束生命的难度,于我是相当高,同样,偷生人世而能忍耐创痛,拼命重新奋斗,屡败屡战,永不言倦,那才真正难脑粕贵。

    我明白这个道理,且迫切地实行着。

    思潮起伏过后,我对念真说:“我终于找到事做了!”

    “恭喜!这么快!”

    “对,半价的跳楼价,立即有人接收!”

    “谁说不是,只要你肯半价,自然有着落。问题是薪金及职位可以半价,其余的感情与终生事件,怎么能太委屈自己?”

    世界上没有嫁不出的姑娘、娶不到妻室的男士。只要你肯饥不择食,降低自己要求千百度,就可以了。

    然,你愿意吗?

    总是太多感慨!

    “不是浇你冷水,新工可有作为?”

    “老早习惯了事无可为而仍为之了,没相干!”这回是轮到我有点气馁。

    “有没有再见章德鉴?”

    “没有。”

    她开门见山地问,我理直气壮地答。

    “他回来了!”念真说。

    “什么?”一时间,我还未弄明白究竟!

    “他度蜜月回来了。”念真补充。

    “嗯!”我茫然地应着。

    现今,他已成陌路?

    未曾跟自己恋爱过的一个男人,会得变成怨家,也真太讽刺、太可怜了。

    “你这就跟他一刀两断了?”念真问。

    “我们从未试过藕断丝连。”我说。

    “楚翘,你不希望能轰轰烈烈地恋爱一次?”

    “怎么轰烈法?要奋不顾身,肝脑涂地,置之死地而后生般恋爱吗?”

    “过程刺激得你魂离魄荡,让你非常地恋恋不舍!”

    大概是经验之谈了。

    “念真,这种阅历,算是福气抑或劫数,暂且不说,也真要讲缘份。我可没有缘,更没有份!”

    念真叹一口气说:“你不觉得自己是杯白开水?”

    “形容得最贴切不过了,单是一个中环就有过万杯如我这样的白开水,本身也够淡而无味,然,人们缺少我们不得如此而已。连喝可口可乐,都会有增肥的顾虑,何况是白兰地或威士忌?”

    “你甘愿做可有可无的角色?”

    “谁在世界上不是可有可无?撒切尔夫人在位多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现在呢,不也是要拱手让贤?报章上还频频呼吁,请她不要间接影响梅杰的思想与行政。”

    “唯其叱咤风云不可永远,更要得一时风光是一时。楚翘,请放弃平淡,追求刺激!”

    “是不是追求就能得到?”

    我不是不尝试追求过的,一出手,立即败下阵来。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最低限度,你有了这个观念,机会就经常在你身边!”

    “这不只是你的建议,其实是经验与感受,是不是?”

    “楚翘,我没有事是需要隐瞒你的。”念真说这话时,她很具诚意:“只是我不愿太过张扬自己的私事。”

    “对,并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包括至亲好友!”

    “因此,我不需要详述经过,只把我的感觉及意见告诉你。只要能恋爱就好,要女性生活更精彩,只有恋爱。”

    “恭喜你!”

    “其中有很多苦楚与委屈,然,若要我重头选择,我仍会走相同的路。”

    “无悔行动!”

    “对,请相信我。”

    “念真,”我忽然笑起来:“你有着肥水不流别人田的心意是不是?诚恐我不知恋爱的美丽,而轻轻放过,所以尽你的老友责任!”

    “如果我这样子的恋爱际遇,都谈得上是至高无上的享受,我才敢推荐!”

    念真没有告诉我,有关她的恋爱对象与经过。

    我亦从来不问。

    过程与对象是谁,不是最要紧的事。

    我没有这份好奇。

    在跟念真的交往中,亲眼见到过她沮丧落难与神采飞扬的时刻,这印证了她的信仰与理论。

    不是我不敢苟同,只是我正失望、气馁。

    天下间当然有奇能异士,有人贵为一国之君,深具宰相之才,也有人长袖善舞、富甲一方。可惜财势权位福禄都满意者,仍只是云云众生的极少数而已。

    像阮楚翘这种稍有理想与才具的人,伸长脖子盼能际遇非凡,出入头地,大有可能是奢望。

    如果要随心所欲,请量力而为。

    我的人生怕是鸡肋的一生罢了。

    第43节

    念真仍很关切地说:“你找我出来,只是要告诉我,重作冯妇,又得在中环出没了?”

    我苦笑,答:“现阶段,这已是我最大的期望与最高成就。”

    “请密切注意你真正的幸福,楚翘,”念真挺一挺胸,好像鼓足勇气才说下去:“章德鉴那另一半完全不像样,我并不看好他们的婚姻。”

    “什么?你别凭空造谣,为拯救我的自尊而做不必要的努力。”

    “我不完全是你想象中的偏心与盲目,我见过新任章太太,一见便知龙与凤。”

    “人们老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实。”

    “你是过分地为人设想及看轻自己。”

    “无论如何多谢你鼓励。章德鉴有日离婚的话,你再通知我。你对这答案是否满意了!”

    我说这话是顺理成章,而不是刻意设计的。

    怎料李念真听后,整张粉脸变得苍白,神情有太着痕迹的尴尬。

    我这才猛然醒起,必是触着她的痛处。

    很自然的,我说:“对不起!”

    “没什么。”念真摇摇头:“你或许说得对,我其实是在自讨苦吃。”

    念真低下头去。

    突然的,两个人都没有话。

    念真再抬起头来时,满眼含泪:“楚翘,我的压力很大,情绪因而极不稳定。甚至刚才跟你说的那番话,都是下意识地为向自己证明,爱情无价,为得到一份男女相悦,付出什么代价也在所不惜。楚翘,我其实是在努力自圆其说。”

    我只能紧紧地握着念真的手,以示支持与安慰。

    教我说什么好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没有恋爱,寂寥冷清。

    恋爱呢,一样愁苦难禁。

    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好像昙花,万众期待,刹那盛放,灿烂艳丽得令人心醉。

    然,一个很短很短时期之后,吸引力就引退。

    我把纸巾递给念真。

    她接过了并且拭泪。

    两人之间的气氛是愁苦、无奈与静谧。

    任何人的欢乐与悲伤,必然自知。

    在忍无可忍时,叫喊和哭泣只不过是一种暂时舒缓压力的方式而已,并不能解决问题。

    旁人更无力为之分忧。

    静静地当个聆听者,心内寄以一份恳切的期许,万望对方战胜苦难,早见光明,就已算是最大的支持了。

    念真只是很多很多时代女性的一个模式。

    一直以来,她都把自己的感情生活,以一种低调子而且隐闭的方式处理。

    事情还没有发展至山穷水尽,谁都不会开声地求救!

    现今世界已经残忍到连吐苦水都属于向人求助的一种。

    没有任何人在世界上再有任何责任把自己的时间与精神分用在没有切身关系的人物上头。

    除非你爱对方。

    对于念真,我当然有一份挚诚的关爱。

    从小相交至大的同学,那份信任与情谊,决不是踏出社会做事之后的交往的朋友可以相比。

    我轻声地安慰念真一句:“能有人真心爱你,就已经要满足了,其他的难受也真不必管了。爱你的人包括了他和我,是吗?”

    好笑不好笑,时至今日,倒转头来去安慰别人的仍然是我。

    或者,这对我有实质帮助,最低限度令我更深切地体会到,任何情况下都必须靠自己,靠自己双手去创天下、靠自己双脚去站起来、靠自己头脑去思考解决困难的办法、靠自己的一颗心去关怀自己的一切。

    新的一份工作,说易不易,说难不准。

    由主持出入口行以及旅行社的总经理,变为只管辖旅行社的业务推广部头头,不只职级上有差别,在实际发挥才能上亦有新的局限出现,非常的显而易见。

    不错,表面上,我的工作范围缩窄了,会变得轻松。其实不然。

    在行政架构上层的人,用脑思考全盘计划的时间多,真正动手去处理营运反而少。

    如今不同了,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拟定好了的业务推广计划,不是分派各人执行,而是要调转头来请示上司,获批准后,由自己切实逐步推行。后者的功夫是琐碎而劳累的!在把业务拓展的理想进行过程中,发生的架床叠屋事件十分多。

    遍纳起来,不外乎是为了有那个信心的问题症结在。

    从前,在章氏,只要有自信就行了。

    如今,在顺风,除了自信心要加倍,作为据理力争、贯彻笃行的基础与勇气之外,还要别人对我有信心。

    所谓别人包括老板与下属。

    这是很艰难的一关,为了要闯过去,弄得人疲累不已。

    焦启仁并非太难相处,然,也许是他年纪大了一点点的缘故,作风甚是保守,跟我的进取性格有相当大的一段距离。

    比方说,这最近,我在欧陆旅游航线上,得到一个新系列的酒店支援,愿以较便宜的价格,把房租予顺风。

    可惜,焦启仁在聆听了好消息之后,反应并不热烈,且甚踌躇。

    第44节

    我怪异地问道:“焦先生,价钱相宜得很,我们这一行竞争激烈,开源很困难,倒不如在节流上下功夫。”

    “楚翘,你的进取,我很欣赏。我的顾虑是省下了钱,会不会把服务牺牲掉?”

    我很直觉地大声答说:“当然不会。”

    上任以来,几时我有做过一件半件对客户不起的事?

    稍稍有气在心头,连语调都变得不友善。

    从前,章德鉴绝对不会如此怀疑我。

    然而,从前等于过去。

    我怎么又忘了?

    现今老板开声问清楚来龙去脉,是合情合理的,我干么连这份容忍与谅解也不予对方?那真是我的不是了。

    于是,慌忙微低着头,解释道:“不用担心质素,这间新系列的酒店订房部经理是跟我相熟的。”

    我当然也不会贸贸然地冒险去以货就价。只为这洋鬼子朋友给新酒店系列挖角,于是立即联络商场上的旧相识,争取生意额。

    苞他有多年的相处,有一定的信心之外,在商言商,当然趁此机会顺便压一压价。

    辛苦周旋一番,费尽了唇舌,把旅行团的酒店价讲停当了,回头不但没有赞赏,且还受到阻力。心里的难过,怕要忍不住溢于言表。

    焦启仁不是个暴躁的老板,他很温和地答:“让我考虑一下吧!”

    一句“事不宜迟”卡在我的喉咙上,就是出不了口。

    唯其对方态度不是恶劣,我更发作不得。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内,正正看到书桌上盖着“急件”字样的传真信件。

    我取过来一看,真是欲哭无泪。

    不就是那洋朋友的最后通牒,请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答复,否则,房价就不能维持原议,且会被别的旅行社捷足先登了。

    从来未试过为公司争取到一项肯定利益,还会有此际遇。

    我几次伸手抓紧了电话筒,想给章氏摇蚌电话。

    肥水不流别人田,提这个辛苦商议得来的好合约,送回章氏去吧?

    然,怎么好意思如此藕断丝连?

    又如何向章氏的旧同事,甚至是章德鉴解释,顺风不答应签的合同,转介绍给他们呢?

    终而,我还是气馁地放弃了。

    等足了将近一天,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一点都不夸大,那种心心不忿、哑子吃黄连的翳苦,填塞我整个人。

    我不住问自己,要不要再催促焦启仁一次?

    总应该尽人事,才听天命吧!

    我叩了焦启仁的门,道明来意之后,对方依然笑眯眯地答:“楚翘,你太心急了,须知道财不入急家之门,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极了。

    答案无懈可击,只为他是老板。

    为什么每个人一涉足江湖,就拼命争夺权利?就因为权倾天下之时,不会再有人拂逆你的意见,大可为所欲为。

    单是这份舒坦,就已价值连城。

    我无奈地走回办公室去,亲笔写了一封道歉信,传真至伦敦去给那位洋朋友。

    按动传真号码时,手在抖。

    实在难过、实在舍不得、实在输得莫名其妙。

    今次辛苦央求回来的甜头尝不到,并非要害,只是经此一役,再求那洋友人什么,就真免开尊口了。

    多少年月,多少心机,才培养出的一段商务交情与关系,一下子葬送掉,损失之惨重,不是能征惯战的人们所能体会,所会惋惜。

    在部门的业务会议上,我打醒十二分精神去主持。

    这天,我们谈及导游的回佣问题。

    顺风一向采取只眼开只眼闭的态度。名义上,由顺风旅行社率领旅游客去光顾的精品店或工厂,游客购物总值,会有个回扣退归公司所有。

    然而,有些导游就是因为顺风的监管不严,干脆借着各种借口,把人客带到别些他们可以有极好回佣的店铺去,无形中,就是把公司的既得利益剥削掉。

    我实实在在地认为此风不可长。

    于是跟同事们商议,必须把主权扣紧一点,以维护公司盈利。着令主任级的同事,把条例重新给那些带队的职员讲清楚。

    我的意见讲得明明白白后,全场鸦雀无声。

    气氛的怪异,令我不安。于是问:“有人有异议吗?”

    不可能有异议吧?若以公司的盈利为大前提,我倒想不出重申这道训令有何不妥了。

    “如果你们以沉默表示支持,那就请切实执行,我们这就可以散会了。”

    终于,负责编派导游的一位叫戴襄的主任,开腔道:“阮小姐,我们顺风的情况,或许跟你从前的那家公司的运作有一点区别。”

    “可以告诉我吗?我们当然乐意取人之长,补己之短。”

    “是这样的。”戴襄年纪比我大,皮肤黝黑,又经常的一脸油污似,并不是一副讨好相,女同事尤其对他不怎么样。

    “俗话所谓:开得正没有木。我们一向没有雇用不到导游的问题,也只是我们在回佣方面,略为采用半明半暗的放任政策。”

    “这就等于说,顺风是以回扣去贴补导游的收入,是吗?”

    我这句话实则是明知故问,不是我真的不晓得这条道理,而是以此作为缓冲,好让我的脑筋活动,想出个应付的办法来。

    对方答:“阮小姐不愧是明白人!”

    “不,不,不!”我慌忙说:“我就是不明白,以回扣为收益,是鬼鬼祟祟的令公司的利润中饱私囊,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如果我们觉得顺风给了导游的薪金以及他所得到的小账仍低于市价水平,应该名正言顺地加薪,不必如此扭横折曲地令他们增加收入。”

    在场镑人都微微蠕动着身子,脸上有了一点点的笑容,只这位襄里例外。

    我继续问个清楚:“究竟是不是顺风导游的薪金在行内是偏低呢?”

    戴襄答得并不爽快,颇有一点类似老板的吞吞吐吐,说:“人心是不知足的,这个也不难理解。”

    “理解并不等于接受。”我立即纠正他。“我完全同意把薪金调整至合理,甚至偏向优越的水平,但不喜欢公司的制度名存实亡,这太没有意思了。”

    第45节

    戴襄没有再回我的话。

    “这样吧,请人事部的同事给我们一个报告,看看顺风的导游待遇跟市场有什么差距,回头再商议如何提升他们的收入。”

    就这样散了会了。

    万事起头难,尤其困难的是假若已经剪裁了的衣服,顺风的人事与制度对我而言,似乎是一件身材与口味都不合适的套装,穿得我浑身不舒服。

    不久我接获人事部的报告,发现我们的导游薪酬并不比市场低,这就更使我气结,慌忙请那人事部经理任淑贞到我办公室来商议。

    任淑贞一点不含糊地对我说:“阮小姐,你不是初入行的人,其实应该知道我们给予导游的底薪非但合理,而且略为偏高。”

    我点头,说:“你的调查有助我巩固及肯定自己的感觉。这对我希望推行的改革有帮助。”

    “令你更理直气壮地执行理想是不是?”

    任淑贞的笑容透着古怪,好像有点讽刺似的。

    我以眼神问她何以用这种态度回答我。

    她说:“阮小姐,让我告诉你,不要对你的改革抱太大的希望。我的资料很可能帮不了你的忙,反而落实了你的失望。”

    “我不明自。”

    “你很快就会知道真相!”

    我意识到事有跷蹊。

    我尝试追问:“要我碰钉子碰得头破血流,才知道路不通行吗?这是不是比较冤枉和凄凉?”

    任淑贞望住我,好一阵,问了一句:“你跟李念真是好朋友?”

    “对。”

    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提起了她。

    “她是我妹妹的上司。”任淑贞再多加一句:“好上司。”

    我十分欣慰:“太好了,能听到别人在背后赞扬自己的朋友,至为安慰。”

    “物以类聚,能交上好朋友是一份难得成就,对你的生活与工作,定有正面帮助。我看在李念真的面上,向你投信任的一票,阮小姐。”

    任淑贞很认真地说;“当你提出要改革顺风的制度时,必须要注意两点。”

    我洗耳恭听。

    很明显地,这两点关乎成败,若不是李念真的关系,对方甚至不会给我坦白道来。

    任淑贞继续说:“其一是要知清楚那位专管编派导游的戴襄跟老板的关系。其二是在清楚了第一点之后,如仍要一意孤行,请勿对改革的成就抱太大的希望。”

    “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能否省掉我的一番调查功夫?”

    “好。焦启江的太座姓戴,这位戴襄先生是焦太太的弟弟。”

    言尽于此了吧?

    我恍然大悟。如果依照正途做法,导游拿了合理薪金以及小账,不在购物回扣上打主意,那他们的头头也不可以有机可乘,从中取利了。

    就算公司的什么皇亲国戚,也不能明目张胆地从顺风的收益内取走一笔,除非走此捷径,把公司的利润偷龙转凤地阴干掉。

    任淑贞趁我在错愕又沉默的半刻,说:“我已递了辞职信,故此,在临走前,做一件赏心乐事,也未尝不舒一口气。”

    “另有高就!”

    “新的受雇条件其实比这儿还差一点点,但宁吃开眉粥,莫食愁眉饭。在现今的工作岗位上,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个专业人士,只需个替他们家的亲朋戚友安插工作的,言听计从的文员,而是以其名为人事部主管,那又何必?”

    “恭喜你重出生天!”

    “谢谢,焦先生并不是坏人,他其实是个老行尊。只不过真的老了一点!”

    任淑贞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

    时代是进取的时代,凡事必须讲实力,谈计划,再容不下官官相卫,裙带尊荣。

    一连经历的几件公事,使我洞悉一个令人伤感的事实。

    章氏的确是开明、进步、公平、革新的一个机构。

    顺风跟它是差得太远太远了。

    在这儿,我所受到的掣肘,不难想象。

    渐渐的觉得很有一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悲哀与无奈。

    怎比从前?

    从前,我能顺利地把理想通过努力,实验出成效来。

    从前,我可以在公事上得到全面而合理的支援与商议,并不似如今的投诉无门,欲哭无泪。

    从前,从前,怎么总是一连串的从前!

    那么,现在又如何?将来又如何?

    我颓然若失。

    太太太羡慕任淑贞有路可逃了。

    我很少在黄昏未足六时就下班的。

    这天实在意兴阑珊,故而打算趁中环还是闹市,到外头走走,添一点生气。

    中环永远熙来攘往,永远的车如流水、马如龙,永远的只见热闹,不见沧桑。

    中环永远像在事业上当时得令,意气风发的中年职业女性。晨早,就精神奕奕,抹上一层健康明媚的光彩。中午,虽忙得满头大汗,依然威风凛凛、顾盼生辉。到了黄昏,摇身一变而珠光宝气,翠拥珠围的贵夫人,准备出席名流晚宴去。

    我这么一个在世界上似乎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完全不配中环的气氛,完全不应出现在这个地头之内。

    也许,这种灰蒙蒙的感觉,其实在这儿营生的很多人都有。

    我倒是真的不能不闭上眼睛,硬充好汉下去而已。

    我闭了闭眼,一张开来时,看见了一个久违了的身影。

    不会是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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