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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四年,台北。
御浩把脖子上的领带扯下来,久没回国,他几乎忘了台湾的夏天有多燠热,直到坐上计程车,额脸的汗才慢慢淌干。
计程车转弯时,他习惯性地回头,没有人跟踪。
这是受到观察名单的影响,海外有些人土言之凿凿说一回来就会受到监视或约谈,御浩这段日子来倒不觉得什么,一切自由自在,他原本也是问心无愧的。
不容否认的,王家爷爷在政府的资历和名望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御浩差不多是最快没事的一批,不像一些朋友至今的回乡之路仍遥遥无期。
“这是新生南路吗?这儿本来有一条塯公圳的。”御浩指着窗外说。
“没错,都填平了,人车也多了。”司机说。
“喔,冰淇淋店还在,还盖了高楼,规模扩大不少。”御浩在此曾有许多回忆,因为某人喜欢他们的巧克力圣代。
“这冰淇淋现在可红了,电视广告天天唱,小孩都爱吃。”司机说。
所以是人人吃得起,不再是穷人家孩子只能在窗外遥望的奢侈品了。
的确,台湾自从三年前退出联合国后,不但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处处以“庄敬自强、处变不惊”的口号来激励民心,将外交的挫折置于脑后,专心致力于国内的政经改革,更以十大建设为动力,开启了一个新时代的新气象。
爷爷希望御浩留下来走“学而优则仕”的路,这也是当初不追随堂哥们在国外受教育、而由本土中学大学到服兵役一样不缺来栽培御浩的目的。
“在国外出了那么多状况,我已经让爷爷很失望了。”他对老人家很抱歉。
“我可从来不失望。”爷爷涸葡定说:“人呀,不为自己的信仰理念去奋斗一番,是枉少年呀!那种义无反顾的精神也只有年轻血气方刚时才有,错过就没有了,所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算不枉此生了。”
“可是,有时候,义无反顾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不是吗?”
“你后悔过吗?再来一次你仍会去做吗?”爷爷反问。
“我不后悔,我想我还是会做”御浩迟疑了一下说。
“那就对了!”爷爷睿智地说:“你到我这年龄就会明白了,人世间种种的成败得失,爱恨情感最后都将云淡风轻,唯有想做而没去做的事,才是人生最大的遗憾。”
尽管爷爷的话让他心境泰然许多,但悲伤淡了,喜悦也跟着淡了,世界彷佛在他几步之外,怎么也无法真正参与。
比如出色的研究工作、几番转折终于拿到的博士学位、回到台湾师友们的热情邀聘,在众多的欣赏及赞美声中,他理应有青年才俊的意气风发,但为什么总有几许填不满的空虚感呢?
来到“明心育幼院”他下了车,感觉这条巷弄窄小了不少。
“是御浩少爷,你好哇!多少年不见,都不一样了,有学者的架势喽!”老杜跑过来,咧着嘴高兴直笑。“院长盼你好多天了,说你大忙人,不知什么时候才轮到来看我们哩!”
“老杜,你也架势十足,娃娃车都升级了!”他指的是那辆小型巴士,虽然仍是云朵、花草、鸟儿、蝴蝶不变的彩绘,但已不是当年简陋的三轮并装车。
跨脚入育幼院的院子,日式屋子的纱门打开,仍惯于一身素旗袍的何舜洁满脸掩不住的笑容,只差没抱住比她高出许多的御浩。
“我最喜爱的侄子,可让我盼来了!”
“特来向我最喜爱的婶婶请安。”御浩笑着回她。
“最喜爱?你也不过就我一个婶婶而已,跟谁比呀?”她开心极了。
“今天牛奶糖工厂招待孩子们去参观,院内特别安静,我们婶侄俩可以好好聊聊了。”
此时,纱门内走出一个小女孩,梳两条长辫,张着黑灵灵大眼睛直视他们。
“这是敏敏,我收养的女儿,今年八岁,很可爱吧!”舜洁牵她过来说:“快叫御浩堂哥,要记住喔,他是王家最优秀的人,你各方面要以他为榜样。”
敏敏以童稚的声音恭谨地喊一声,非常乖巧礼貌。
“我应该带个见面礼才是。”御浩略带歉意说:“下次一定补送。”
“你又没孩子,哪懂得这些?”舜洁继续说:“你们王家对我收养敏敏不是很赞成,说她出身贫苦,怕从父母带来不良的基因,会丢锡因的脸这是什么话呢?出身高贵,谁让你领养呀?我干脆让敏敏跟我姓何,只花我的钱,省得别人啰嗉。”
御浩听过这小女孩的事,原本倔冷的舜洁也因此更不与夫家往来了。
“我看人是看本质,与父母祖宗无关,敏敏本质极好。”舜洁夸起养女来。“她才五、六岁小小人儿还认不得一个字时,就帮着其他七、八岁的孩子写功课了,一笔一划描得整整齐齐没有错误,我就知道这孩子天资聪敏,若在贫民窟沦为继父暴力下的牺牲品,肯定给毁了,怎么都不忍心,就把她留在身边了。”
他们说着来到院长办公室,老杜送来两盅茶,敏敏拿起一旁的书静静阅读。
“嗯,这什么茶?真香。”御浩喝一口说。
“高山的冻顶乌龙,我兄弟们种的。”老杜得意地说。
“他直嚷着,等育幼院不办了,要上山和他那群荣民弟兄们一块养老。”舜洁笑着说完,又接下去问:“怎么样?你刚才回系所里拜望那些老教授,决定接受聘书了吗?”
“爷爷鼓励我接受,爸爸却因我在美国发生的那些事而不太放心,希望我留在国外。”
“前几年的确是人心浮动不安,经过一些变革才稳定下来,老人去了,新人辈出。现在政府重视经济建设,你们王家又再度受到重用,慢慢偏离斗来斗去的政治,也许正是你学以致用的最佳时机。”舜洁又感怀地加一句。“我喜欢看你出人头地,就像你的锡因叔叔一样。”
“过去几年大概让婶婶失望了吧?”
“失望没有,耽忧倒有,但我一直对你有信心,相信你能化逆境为顺境,任何环境都能闯出一番作为来。”舜洁喝一口茶,看着他说:“其实我比较关心你的婚姻问题,都三十岁了吧?有没有女朋友呢?”
“这几年埋头做研究,只想快点毕业,根本没想到那方面的事,”
“这没问题,凭你一表人才又满腹才学的条件,不怕娶不到老婆只是这回呀,别再专挑什么名媛淑女了。”
舜洁别有所指的话,让屋内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呃,婶婶知道小蕾的近况吗?”他回来后,几乎每个人面对他都避而不谈这名字,既然婶婶触及此话题,他就顺便问问。
“为什么要问?”舜洁笑容隐去。
“三年前分手时,是透过小蕾大哥,并没有亲自和她谈,总有些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据我所知,她在美国嫁人过得很幸福呢!”舜洁说:“我偶尔在社交场合会碰到李家人,还是风光耀眼得很;李佑钧前年底结婚了,新娘是某院长的孙女儿,你就明白他们家的作风了。”
御浩不言语,只是一笑,心上没什么太深的感觉,小蕾原该幸福快乐的。
“今晚留下来吃饭,算婶婶给你接风洗尘吧!”舜洁说。
“下次吧,我答应爷爷这星期每天都回家陪他吃晚饭,”御浩说:“而且待会还要顺道去一个朋友家。婶婶记得廖文煌吧?他目前还回不了台湾,托我带点钱给他的父母,就不知道他们还住不住在原来的地方。”
“廖文煌不是听说在美国搞什么**吗?”舜洁皱眉,放低声音说:“你千万别去他家,这种傻事做不得!”
“不过是受朋友之托,单纯的送钱而已,并没有其它意思。”
“现在这种事情很敏感,去年校园还抓过人,你怎么还跟廖文煌来往呢?”
所谓的“新青年运动”虽然在海外被迫捻熄,引发的自觉意识却在台湾本本悄悄扎根蔓延。御浩不清楚详情,只说:
“我和他已经不谈政治了,只保持单纯的同学情谊,人和人之间总该还有这点最初始的赤子之心吧!”这是御浩待人处世的信念。
“这时代谁还相信什么赤子之心呢?我只是要你谨慎些,好不容易才平安无事,可别又被拖累进去--”
外面传来说话声,敏敏看向舜洁,舜洁点点头,她立刻放下书本跑出去。
“旭萱姐姐!”敏敏在院子快乐叫着。
“是永恩医院送钙片、健素糖和一些葯品来了,他们定期的义诊和捐赠,十年来都没中断过。”舜洁解释。
他们来到前院,有个女孩正动作俐落地由脚踏车后座搬下两个纸箱。
那女孩生得眉清目秀,留着中分及耳的学生发式,御浩看到她,不知为什么心突然闷慌起来,某种呼之欲出的感觉,却又如浓浓雾翳蒙住般无法真切
“旭萱呀,怎么不是你小舅舅弘睿送呢?这不是他的工作吗?”舜洁问。
“他跑去参加救国团的战斗营了,我把他的工作接过来做,终于可以赚我自己的零用钱,好高兴呢!”旭置说:“何姆姆,我做得很不错吧?以后你都指名要我送,弘睿舅舅就抢不回去了!”
“你真当自己是做粗工的男孩呀!”舜洁笑着转对御浩说:“旭萱是永恩邱院长的甥孙女,才十四岁的小小年纪,志向可不小,说长大后要像史怀哲一样到非洲去济世救人,我很喜欢这女娃儿,可惜她出身好人家,我没法领回来养。”
“敏敏来,有礼物哦!”旭萱向敏敏招手。“是高雄的晴铃姨送你的。”
放入敏敏手里的,一个是手工彩绘头会因弹簧抖动的山地娃娃,一个是可以玩家家酒的木刻桩米玩具。
“对了,御浩,你不是要送钱到廖家吗?我有办法了。”舜洁突然灵机一动说:“廖文煌的母亲一直在邱家帮佣,你不如到永恩医院把东西交给她,在公众场合比较不会引起别人注意,可以痹篇不必要的麻烦。”
她接着问旭萱有关阿春嫂工作的时间表,旭萱清楚回答。
“要找阿春嫂吗?我可以带路。”正值青春期的旭萱有点羞怯地看了这位英俊斯文的大哥哥一眼。
“我知道永恩医院在哪,很久以前去过一次,我额头上的伤还是在那儿缝的。”御浩说着,摸摸那疤。
“我还奇怪你那伤疤哪儿来的,但一直忘了问。”舜洁好奇说。
“很多年前的事了,在李家不小心伤的,还是小蕾带我到永恩医院挂急诊,那年她才十四岁--”
御浩蓦然停止,那浓浓雾翳朝他冲来又散去,十四岁,小蕾当时的年龄正和眼前的旭萱一样,两人都穿白色绣花领衫和背心裙,只不过小蕾是天青色的,而旭萱是湖绿色的。
原来,旭萱唤回了对少女小蕾的记忆怎么所有细节都如此清晰呢?不是第一次了,每当想起小蕾,记忆涌现的都比想象中的还多,曾以为交往的日子平淡如水、水过无痕,何时又印刻得这么深了?
而且,有关小蕾的记忆全是快乐、温暖,明亮的,毫无例外的都成了他生命中最美好的部份,以为娇惯无为的她又是如何办到的?
他好想再见她一面,再一面就好,只为要了结三年前深秋、那场永远遗憾的错身而过
“御浩,你需不需要旭萱带路呢?她要回家了。”舜洁问。
“不需要,我改天再去吧!”此时他无心再拜会任何人,只想独自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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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校园仍是安静的。
御浩决定接受经济系的聘书后就开始忙碌起来,趁学生未回来之前,教授课程、研究题目都要详细计画,一些校园外的合作方案也陆续提出。
他坐在藤椅内,目光望着转来转去的电风扇。
棒墙外的木板走廊有脚步声,以为走过去了却又走回来,几次之后引起御浩的注意,暑假里教职员和学生大都不在,大白天的别闹鬼吧?
他起身想探个究竟时,门口蹦出个人,吃惊很快变成笑容,竟是自纽约保钓游行后再也没见过面的李佑钧。
两个自幼一起长大的朋友又怪叫又拍肩,彷佛中间几年的芥蒂都不曾存在。
“怎么在外面不进来呢?”御浩率直问。
“最后一次在电话中吵得很不愉快,想怎么开口呀!”佑钧笑说。
“进来继续吵吧,反正从小到大再严重的都有过,一笑泯恩仇嘛!”御浩在杂乱中找个地方请他坐。“有听说你在政治系教书,本想开学后去拜望,没想到给你抢了先。”
“其实我早就想来了,但上个月我太太生孩子,多了个小女娃,一忙就担搁到现在。”佑钧喜上眉梢。
“恭喜!抱喜!当爸爸了!”御浩笑着说:“久未回来,几乎大家都有喜事,我真该随身携带红包和礼物,就不必一直说下次补送了。”
“满月酒少不了你的!”佑钧又感慨说:“很难想象我们都是跨三十岁的人了,高中打屁追女生的事好像才是昨天,一眨眼已要话当年了。”
“喝杯热茶吧。”御浩端过杯子。“不知道会有访客,没准备好茶叶,就一点学校现成的。”
“其实我最怀念的是咖啡,还记得纽约那次吗?联合国广场前天寒地冻,那街角的咖啡温暖香醇,至今难忘。”佑钧说:“回台湾最不习惯的,就是不容易再找到那种味道了。”
两人接着谈留学往事、目前时局、大学状况的种种,因为有过阅历,已非当年的青涩小子,也比较懂得如何痹篇理念不合的危险区。
“我听说培雯嫁到洛杉机了,对方是做什么的?”佑钧先问超前女友。
“一个电机工程师,家庭很单纯,父母是中学老师,虽不是什么大门大户,但他对培雯很好,培雯就爱这除了小两口外、没有别人的日子。”
“呵,这就是培雯,我身边人或事一多了,她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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