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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了,她们定到户外,在春暖的阳光下晒一匹匹布。
素白的布做宽松袍子,碎花的布做背心围裙,都是自己学着一刀刀裁再一针针缝,像又回到清教徒纯净简朴的时代。
她到此四个月来,第一次站在屋外草坪上,完整地看到了“天使之家”的模样。红色房舍连着红色谷仓接成长长的一排,随着岁月沧桑而老旧斑落,也同时被世界远远地抛弃和遗忘。
风由广里的原野上吹来,布匹如浪翻飞,有人在某处吟唱着:
形貌衰老而智慧长;年少时
我们相爱却又懵懂无知
许久以后,她才完整地读到叶慈所写的这首长久沉默之后
真是这样吗?因为懵懂,所以试凄;因为无知,所以受罚?
她蜷缩在风中,看着时光河里十八岁的自己--
“有点热呢!”穿着雪纺薄纱短衣和玫瑰红跳舞裙的李蕾,坐在一张法式漆金长椅上,捏着小手帕轻轻扬着?
立刻有人将最近的窗子开个缝隙,大小罢好透凉,又不会乱了小姐的秀发。
“这鸡尾酒不够冰呢!”李蕾摇摇头,绾着发的玫瑰网巾随着晃两下,又说:“香槟也放得太多了,喝得人头痛。”
马上有人去找冰块、苏打水,再重新调过。
李蕾身旁围着一群男生,大都是自小在社交圈看熟的人,他们或多或少都在追求这朵清新秀丽的名花。
在此不亲不疏的众多脸孔中,专注哪一个都不妥,她总把视线落在远远处,比如这个舞会的场合,就在旋转灯发出的七彩光点上闪呀闪的
“挑一张唱片吧,都是欧美最新畅销排行榜上的,我刚从国外带回来热腾腾地烫手,有披头四、滚石、海滩男孩台湾唱片行还找不到呢!”
说话的是此栋郊区别墅的少主人孙思达,家庭背景和李蕾相似,都是大陆来台党国元老级的权贵。
李蕾翘着兰花指儿翻看,粉脸上的细眉时而舒展、时而轻蹙,为最后的一支慢舞选拌。世家子弟圈里大家都知道,舞会上她向来只跳开头和结束两曲,中间就全凭小姐的心情和兴致了。
如此情况下,邀约卡仍源源不断,只因她美美地坐在那儿,就是十足魅力,带动了人气,也提高舞会的份量。
“怎么没有鲍伯狄伦或琼拜雅的?”她问,这都是御浩喜欢的歌者。
“呃,这次没买,太偏民谣风了。”孙思达说。
“那就披头四的yesterday吧!,她缓缓说,也是御浩爱听的歌。
快舞的音乐停止,舞池的人纷纷回座。穿一身橙花滚金黑边舞衣的培雯,裙角刷地一扫,男生们速速让开,她挤坐在李蕾旁边,两朵名花艳丽辉映。
“快十二点了吧?我脚开始痛了,灰姑娘要失去她的玻璃鞋了!”培雯一面搥脚,一面接过男生殷勤递来的饮料。
“谁教你跳得这么疯狂?要真是灰姑娘,玻璃鞋早碎一地了。”李蕾取笑说。
“现在不跳,谁晓得到美国还有没有机会呀!”培雯说。
“如果你来的是我的华盛顿,我保证每周至少有一场舞会;可惜你去的是芝加哥,冬天可长了,就没那么热闹了。”孙思达说。
“你别一直强调,我烦恼还不够多呀?真讨厌!”培雯伸长脖子,看到刚进门的御浩,身后并没有佑钧,眼中闪过失望,又很快说:“我哥来接我们了!”
“没那么快吧?最后一支舞曲还没跳呢!”孙思达急急说。
培雯哼地一笑,穿过满屋子的人朝御浩走去,李蕾动作慢了几步,孙思达巴巴地缠随在后,怕丢了今日身为主人的权益。
“佑钧呢?”培雯远远就问。
“他赶不过来,我们等一下在圆山和他会合。”御浩说。
他很自然望向李蕾,一如平日的温和亲切。还有什么期待呢?希望他看到她在众多追求者的包围下,会表现出忌妒,甚至套个好来坞电影的桥段,将她拉到一旁以示自己的所有权?
呵,那就不像沉稳有礼、教养一流的王御浩了--虽然看男人们争风吃醋很有趣,她可不期望御浩这么做。
之所以会有这种戏剧性的“幻想”是因为不确定他们之间是否有爱情。在人前他们是颐理成章的一对;在人后他也体贴容让逗她开心,但感觉就像对待另一个妹妹而已。
有时还挺羡慕佑钧和培雯之间的吵吵闹闹,有一把焰火很清楚地燃烧着,不像她和御浩宛如一杯淡而无味的白开水。
“哥,邀小蕾跳支舞吧!”培雯说。
“小姐们,小蕾这支舞应该是我的吧!”孙思达立刻插嘴。
“小蕾是我哥的女朋友,大家都知道的呀!”培雯说。
“是又如何?她今天是我的舞伴。”孙思达力争。
李蕾站在两个男人中间,一边是新潮红领巾、紧衣窄裤管的时髦贵公子;另一边那个呢,因为将服预官早理个小平头,身上惯常朴素洗旧的衬衫西裤,嗅不出一点富贵味,气质全在眉宇间。
“yesterday”音乐悠悠响起,灯光暗下,七彩灯以缓慢的速度转动着。
不必太费脑筋也能猜到,御浩一定是绅士的礼让,那还不如采取主动,把面子留给自己,李蕾将手交给孙思达说:
“一切接舞会规矩来,我当然和思达跳。”
他们滑向舞池后,培雯拒绝几个男生的邀约,和哥哥走向角落的沙发。
“你怎么不跳呢?”御浩问。
“这首曲子本来是要留给佑钧的,他又放我鸽子,没情绪了!”培雯轻轻捏搥着脚说:“哥,你要多留心小蕾呀!她现在就围着一堆男生,九月上大学更是蜜蜂蝴蝶满天飞,到时你服预官不在,我和佑钧也出国了,放她一个人落单,不看紧点,说不定就被别人追走了。”
“她喜欢众人围绕的生活,本来就该当社交女王的。”御浩眼睛随着舞池中那片清丽的玫瑰红转。
“你们也真奇怪耶,不冷不热的,一点都不像正常的情侣。”培雯说:“小蕾四处参加舞会派对,你不管;而你身边有女同学来来去去,她也不吭声。你们到底还要不要恋爱下去呢?”
“你别紧张过度,我们有自己的方式。”
“什么方式?我可一点都看不出来!”培雯又说:“我知道你当初和小蕾走在一块,是顺长辈之意。若你还要继续交往,至少也要花些心思做个样子;若不想继续,挑明了说,也让彼此有交男女朋友的自由免得传出不好的流言来,连我和佑钧都要被拖累。”
“讲了半天,原来不是关心我,还是为你自己呀!”御浩笑笑说:“你又听到什么流言了?”
“他呀!”培雯向舞池里的孙思达努努嘴。“那位孙公子正在怂恿小蕾和他一起去美国,说迟早都要去的,不如现在就直接到美国念大学,没必要在台湾白浪费一年。”
“小蕾怎么说?”
“她是你的女朋友,你不该自己问吗?”培雯瞪大眼睛。
御浩身子稍稍往后倾,脸隐在七彩灯闪烁不到的地方,陷入深深的沉思。
舞池里的孙思达是急切的,肩膀手臂像螃蟹钳般要夹围李蕾,而李蕾身姿直挺挺的,很明显要保持距离呵,这就是她,任何时候都要摆出尊贵的小姐架子,不肯轻佻随便,即使被人背后评为虚假做作,她也依然故我。
所以,他从不担心什么难听的流言,更遑论流言会成真。
依他所了解的小蕾,除非男方家世背景各方面条件都更好,否则不会轻易变心;这一点上御浩十分自信,就目前看去,他们这票世家子弟里要找出比他优秀的,还真没几个。
而当年他选择了小蕾,除了双方家长很祝福外,同辈友人大都不甚看好,如今交往两年尚未分手,是跌破了不少人的眼镜。
怎么说呢?他从不想为爱情的事把生活弄得颠三倒四或秩序大乱--在这点上,小蕾一直很单纯,从不企图改变或要求他什么,在她面前特别轻松自在。
基本上,小蕾是很典型的自我中心的富家女,只要不侵犯到她优渥顺心的生活,天下事大底与她无关;一旦摸准她的脾气,大多时候她都如一只慵闲懒动的猫,连比较棘手的骄慢和固执也很少发生。
他们之间那种无法言喻的“默契”也唯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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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结东后,御浩开车载着两个女生,颐道到圆山接佑钧。
一九六六年的此地尚属台北偏郊,入了夜人车稀少。圆山饭店也还未改建成金碧辉煌的十四层宫殿式建筑,而是隐在林丘间神秘的贵宾行馆,未完全对外开放,处处布着站岗的宪兵。
御浩曾和爷爷进入饭店几次,对内部饰满金龙、翠凤、麒麟等皇家图腾印象深刻,但并不喜欢那种严肃森冷的气氛。
佑钧来迟了没在约定地点,因怕随意停车遭查问,他们绕了几圈才接到人。
没跳成最后一支舞曲、积了满肚子怨的培雯,一见佑钧劈头就责问,不外那些怀疑他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的老话题。
佑钧似也心情不好,毫不相让地争辩,一时间车内火气十足,
“小蕾,你不帮忙劝一下吗?”御浩皱眉说。
“这样闹哄哄的很好玩,我爱看呀!”李蕾笑瞇瞇说。
眼看车顶都要轰掉,御浩在附近一座公园旁熄了引擎,准备叫他们住嘴。
他才刚回头,培雯已愤怒地打开车门,也不管脚上尖细的三寸高跟鞋,大步走向黑影幢幢的树林。
“喂,快十二点了,你疯什么?”佑钧叫着。
“还不快追她回来!”李蕾用力推小扮下车,自己也尾随在后。
今晚是细条的上弦月,月儿不亮,星星显得特别繁多,颗颗盈泠欲滴,李蕾伸出手像在测试暑热散后的沁凉。
“御浩哥,你去过龙宫几次?”她面向黑暗中的圆山饭店问“龙宫”是大家私底下的戏称。
“三、四次吧,都是为了陪爷爷。”御浩循着说话声,往左边步道找人。
“我去过两次,很拘谨沉闷。”她这会心情好,话就多了。“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后山,听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曾有载满珠宝的飞机在这儿坠毁失事,也许在公园走走还能捡到珍珠钻石呢!”
“我听到的却是另一个故事。”御浩说:“圆山附近曾设毒蛇研究所,日本战败撤退时把毒蛇放了出来,爬得漫山遍野都是”
“你骗人的吧?”她叫。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这是某机密文件记载的。”他说:“那些珠宝是确有其事,但也差不多被人捡光了;倒是大蛇会生小蛇,生生不息,你碰到牠们的机率比较大。”
“别再吓我了!”她顿时觉得脚底凉飕飕,忙抓紧他的手臂。
她修尖的指甲刮到他的皮肤,他转而牵住她的手:在踏青爬山或逛街过马路时,他也常这样,像牵着一个走路太慢的小妹妹。
有什么绮念吗?因为小蕾年纪还小,他一直避免往那方面想,认为保持目前交往的情况最好,他们惯于这种绅士淑女的方式了。
李蕾当然会心头小鹿乱撞,但每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蒙眬的暧昧不待成形就化为云烟了--
“小扮!培雯姐!”她向黑幽处叫。
突然,树丛后有窸窸窣窣的嫌诏声,李蕾正要探看究竟,御浩忙拉她走开。
“是一对情侣,别去打扰人家。”他说。
接着出现第二对、第三对这夜深人静的公园还真别有天地哩!
借着路灯微光,终于看到暗林间那身橙花舞衣,但这次不用御浩阻止,李蕾已先停下脚步并用手堵住差点脱出口的声音--因为佑钧和培雯正亲密拥吻着?
如此撞人隐私,又是熟悉的人,那种尴尬大概和公众裸体有得比,李蕾全身燥热起来,清凉感陡然消失。
“我们到一旁等着吧!”御浩轻声说。
他是不是也发着高温呢?他掌心中的她的手像煨炒栗子般,暖得要沁出汗水来。此外,高跟鞋开始紧疼夹脚,小礼服束憋着胸口,肌肤变得异常敏感
包诡异的是空气,飘浮着不知名的某种味道,浓厚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当御浩放掉她的手时,她立刻跌坐在公园的铁椅上,并用手绢拼命搧凉。
“他们老是这样,吵得凶,合得也快。”御浩站在几步之外,若无其事说。
“这才叫欢喜冤家呀!若不吵不闹,就不像情侣了。”李蕾心中加念:比如我们,过份地平静无波,外人看了都乏味。
“那也未必,若真的心灵契合,应该不会动不动就吵架吧!”突然觉得和她谈感情事有点怪,便换个话题说:“我刚听培雯提到,你也许想先和他们l起出国念书?”
“有吗?”她满脸讶异:“不是早说好了我明年和你一起去吗?”
“其实今年出去反而好,直接在国外念大一,就不必浪费国内这一年了。”
“我的英文还不行,正好趁这一年多练听力和会话,我已经报名费牧师的英文班了。”她回答,忍不住敝培雯的多嘴。
“要学英文,在国外身历其境最有效,国内反而事倍功半。”他就事论事。
他是什么意思?不希望她留下来等他吗?
由他表情猜不出他的意图,李蕾低眉敛目一会,故意孩子气地说:
“御浩哥,你是不是有新女朋友了,想要我快点离开台湾呀?”
“你扯到哪儿去了?我有新女朋友一定明的告诉你,才不会暗的玩花样。”御浩怕吵到其他人,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说:“我只是希望你考虑清楚,什么对你最好,而不是一味地跟着我、或听从你家人的安排,免得将来后悔。”
“跟着你和我家人的安排都很好呀,我想得够清楚了,不会后悔的。”一个名字丢到她前面快十年了,再笨的人也足以把事情琢磨透彻,她就是跟定他。
以这样的心情看入他眼底,她突然发现他靠得好近呀!
那长睫中的黑瞳如水草围着的深潭,好想使人陷溺;男人特有的发肤体味,形成了无形的密网再加上浓厚不知名的味道,汇成一股热流冲涌而来多年后忆起,其实是那夜周遭许多爱欲男女聚集的气息,刺激着她问:
“御浩哥,我是你的女朋友吧?”
“大家都这么说。”
“那你为什么从不吻我呢?”
没想到她会丢出这一句,御浩喉咙咕哝一下,像用力吞咽那些字。
月光下,她的肌肤闪着瓷白的丰泽,他曾想过是不是冷硬得一碰就碎要跨过绅士淑女的界线并不难,尤其夜的公园里,男女爱欲之气如此魅惑人。
他在尚未想清楚前,手已伸出去轻触她的脸庞,完全不冷不硬,而是既暖且柔且滑,但让他真正陷入的是她身上发出的神秘香气。
那香气其实一直存在着,只是他不曾真正留心过,直到此情此景了才被迫在鼻尖辨识,那是住在檀木香的宅内、吃着人参灵芝、熏着桂香兰馥、裹着绫罗绸缎所交织混合出来的,也是一般市井环境染养出的女子身上所没有的。
以为自己够深入普罗大众的生活了,但自幼富贵家庭所熟悉的气味扑漫而来时,御浩仍迅速沉溺,比想象中还冲动地吻了小蕾甚至拥她入怀,欲尝尽那香软温润的味道。
结果,本来只打算轻轻一啄的,却成了意外的长吻。
李蕾先用力推开他,一是震惊御浩的热情,二是快要缺氧窒息了。
“你要吻,我也吻你了。”他放开她说:“只是警告你,不可以随便向男生索吻,很危险的。”
“你是我的男朋友,不向你索吻,又向谁呢?”她抑住怦怦的心跳,装世故说:“你以前吻过别的女孩吧?”
“干嘛问?”他坐稍远些。
“别否认,你们高中的那些桃花韵事,我小扮早就报告过了。”她感觉凉风吹过两人中间。“我和那些女孩有什么不同呢?”
这种事也要比?冈是小蕾,他并不觉得冒犯或唐突,只笑着说:
“你特别香,像希尔顿的起士蛋糕、明星的咖啡、小美的巧克力圣代、老大昌的牛排让人想一口吞掉。”
“难怪你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连绅士风度也忘了,下次接吻我也要多想喜欢吃的食物,说不定更有滋味呢!”她顺着他胡扯下去。
“嘿!罢接吻过的女孩,不都该有点害羞的样子吗?”他抗议。
“你是御浩呀!”这话听来真纯情,但她接着又说:“有过这次经验后,至少我知道怎么拒绝那些想吻我的男生了。”
什么和什么呀?他扬起眉说:“有很多男生想吻你吗?”
“是不少,培雯姐没告诉你吗?”李蕾一边说,一边取手绢擦掉他唇上沾到的口红,若不讲是初吻,人家还以为她是情场老手哩!
他突然将她手拿下,因为培雯和佑钧由小径那头走来。
“咦,哥和小蕾也在黑暗里谈情说爱呀?”培雯远远就嚷。
“我们是男女朋友,有何不可?难道就只允许你和我小扮在树丛里旁若无人地亲热吗?”李蕾站起身来,反将她一军。
两个女生斗起嘴来,魅惑力消失,似迷梦乍醒,一切又恢复正常了。
两个男生并肩跟在后面,御浩想起方才林间那一幕,关心地问:
“你和培雯真不在出国前先订个婚吗?”
“出国事都忙不完了,哪还有时间?你又不是不清楚我们两家,订婚又要惊动半个台湾,比坐十趟飞机还麻烦,明年暑假再说吧!”佑钧回答。
“你可要好好照顾培雯,委屈了她,我会找你算帐的。”
“培雯可悍啦,你都看到的,她别委屈我就不错了。”佑钧说:“倒是小蕾年纪还小,你可别欺负她不懂事呀!”
“你们李家女人容得人欺负吗?看你两个姐姐就知道了。”御浩回他。
这是真心话,小蕾愈来愈有其姐之风,今晚居然连吻都拿来主动要求了。
唇上仍留着方才那如火燃发的热情,香暖甜美的感觉御浩自己也是震惊的,长到二十二岁,见过各种不同的女孩,他下意识里喜欢的仍是奶奶、母亲那一型的世家小姐吗?
他心上突然生出许多不确定的疑惑难道当年会选择小蕾、又能持续交往两年不分手,并不纯是大家想的顺长辈之意,也不是他自以为的偶然吗?
正如培雯说的,他是该好好思考这段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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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的边门陆陆续续走出一些人,他们刚上完费牧师的英文会话课。
已是入冬寒冷的季节,李蕾套上浅米色红绒边的毛呢大衣,甩甩黑亮的垂肩长发,脂粉不施仍如玉琢的一张小脸,加上足蹬的义大利皮靴,引起不少往来行人的注目,她早已习惯了。
她身旁站的是穿军服的廖文煌,帮她拿皮包和书本,活像陪侍的小氨官。
这半年来,在邻县服预官役的御浩和廖文煌,一有休假就回来陪李蕾上英文课。有御浩在,当然由他送她回家;御浩不在时,护送就成了廖文煌的工作。
最初李蕾颇不乐意,因为廖文煌向来阴沉古怪,被她归入鲜少交集的“非我族类”群。几次同行之后,发现他英文不错,又常热心为她解疑,并没有先前想的难以相处,才不再冷眼以对。
“我以为御浩今天会来。”廖文煌说。
“他没有休假。”李蕾说:“我倒奇怪你的休假特别多。”
“我也纳闷,我和他的单位性质相似,最近并不忙呀!”
“大概他比较受长官器重,公务都交给他吧。”她替御浩说话。
廖文煌无声一笑,心想,三小姐是真不懂还假不懂呀?御浩的祖父是党国元老,军中靠山大,王家孙少爷可比谁都轻松哩!
出身贫苦却志向不小的廖文煌是个充满矛盾的人,他一方面读着地下反动书刊,痛恶权贵阶级的腐化和压迫;一方面又和御浩、佑钧等世家子弟维持长久的友谊,妒羡着他们所拥有的一切。
甚至对李蕾,也有着一种说不出口的别样心情。
表面上,他不屑那种只知吃喝玩乐的富家女,嘴里批判,但每当娇美贵气的李蕾出现时,他就双眼晶亮,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看到她。
但他也不会傻到以为癞蛤蟆能吃到逃陟肉,那种喜欢,多半居于他们童年相处的美好记忆。
十岁以前的李蕾,慷慨大方平易近人,可爱得没有心机,什么都嚷着和别人分享,完全不像现在端着小姐的架子不容亲近--那是连御浩都不知道的过往,属于他个人独藏的秘密。
因此,当御浩和李蕾交往无关乎爱情时,他无法平心祝福,总希望他们早日分手,各自去寻找真正的幸福。
他还找来某日本杂志,报导三菱、住友等几个大财团彼此为子女安排通婚,有个说法叫“人工培养的婚姻”当着御浩面痛批其私己排外的权势挂勾和泯灭人性的做法,想对他醍醐灌顶一番。
御浩都只短短一句“你不懂我们”一过就是两年半。
我们?我们又是谁?这自称对社会充满关怀、追求世间公义的贵公子,其实仍抱着优越的心态而不自知,他要真正混入贫苦大众还早呢,最起码也得结束他和李蕾那种虚伪可厌的交往才行吧
“奇怪,二姐夫的司机怎么还没到呢?平常他早就在这儿等了!”李蕾说。
“也许他有重要的事情来晚了。”廖文煌说。
“难道接我就不重要吗?”她不悦地回一句。
当然不重要,你有很多种回家的方法李蕾不会懂的,街上满是为生活奔波的升斗小民,多少人命如蝼蚁、多少家庭三餐不继,都不在她小姐的眼底。
廖文煌看看手表,下定决心做某件事,这个机会错失了以后很难再有。
“呃,我能不能请三小姐喝杯咖啡呢?”他说。
她有些惊讶,转头望他?
“是这样的上次费牧师提到李伯大梦这个故事,突然想起你送我的美国童话这本书,一直想找机会谢谢你。”他说得吞吞吐吐,
“哦,那些书果真是你拿去的呀!我记得不只美国童话,还有其它的八、九本哦。”她又补充说:“若记得没错,我不是送给你,而是借给你的,你从没还我就是了。”
廖文煌脸胀红起来,其实有几本还是不告而取偷拿的;如今被迫提到这件尴尬事,李蕾或许无心,但直剌剌的话已伤及他的自尊。
“三小姐童话书多得看不完,还随时添新,不像我从小到大只有那十本,读了又读,书页都快翻烂了。那十本书在你们富人眼中不算什么,对我们穷人孩子可是天大的财富,字字如金珍惜得不得了!”他忍不住自辩。
“你有必要那么激动吗?我又没怪你。”她奇怪他的过度反应。“正如你说的,我家不差那十本书,只是你告诉我一声比较好吧,我绝对会送你的。”
“对不起这下子除了感谢外,还要加上书没还的歉意,我这杯咖啡更非请不可了?”为怕坏事,他收起受伤情绪说:“虽然微薄不成敬意,但司机还没来,咖啡厅也不远,我们可以到那儿打电话,边坐边等也舒服些。”
寒风一阵阵吹,脚有点酸,他的话颇合理,喝杯午后咖啡也无妨。
“好吧!不过由我请客,你赚的那点钱,就省下来交给阿春嫂吧!”李蕾以惯常的大方说。
“随三小姐高兴。”他没有争论。
李蕾招手叫来三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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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点过五分,街上行人不少,有的慢步、有的匆匆,咖啡厅在隔街的另一边。
李蕾付了三轮车车资,眼光被绸缎庄新摆的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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