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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蕙多么不想见到这一对兄妹,可是此刻她还能往哪儿躲呢?

    一阵短短的静默,被继宗率先打破。他急切而诚恳地向白蕙道歉,并说继珍已承认了自己的不对,今天特意一起来赔罪的。然后,他把继珍推到白蕙面前,要她自己对白蕙说。

    继珍的脸涨得红红的,但可以看出,她确有羞愧之色。她呐呐地说:“白小姐,千万请你原谅。昨天西平向我做了解释,是我误会你了。那天的话请干万别放在心上,爸爸和哥哥一连说了我好几天呢。”

    她见白蕙还是不说话,有点急了,求救似的把脸转向她哥哥。

    继宗说:“白小姐,无论如何,请看在我父亲和我的面子上,原谅继珍吧。并且,我们请求你仍旧当继珍的朋友和老师。”

    “不。”白蕙情不自禁地迸出这个字。

    接着是继宗兄妹的再次央求。他们说了很多很多,千言万语归结为一句:如果不答应,那就是记了仇,不肯原谅继珍。这真是将了白蕙一军。

    这场谈话最后当然只能以白蕙的让步告终。白蕙送走继宗兄妹,回宿舍取了一点东西准备回家。她在校园又遇到了安德利亚神父。她向神父简略讲了谈话经过。安神父欣慰地点头微笑“孩子,你做得对。善于妥协,善于原谅,这是主的教导。”

    是的,这是一种相当委屈自己的妥协。白蕙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想。可是她想得最多的是妈妈一切都是为了妈妈。她想,妈妈的中葯快要吃完,该去再配十副。她又想下周应该交给孟家好婆生活费,让她给妈妈买些有营养的菜。不能让好婆既出力又要垫钱,何况她每月也只有儿子给的那么一点几可怜的钱

    呵,白蕙,白蕙,你小小的心里装着多少事啊!妈妈的病情,家里的开支,与继珍兄妹的相处,还有那个高傲的、老是语含讥刺的丁西平。唉,这个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只因为跟他说了几句法语,便平白遭到继珍的一场辱骂,这真是一个会给我带来灾难和不幸的人!但愿以后再也不要看到他!

    妈妈又在咳嗽了,而且一声紧似一声。白蕙不安地注视着离她几步远的那张床,妈妈的每一声咳嗽都象锤子似重重地敲击着白蕙心房。白天给妈妈看病的陈医生的话又在白蕙耳畔响起:“该让你妈妈住院治疗,这样拖下去可不行。”可是,要想入院,单预交入院费就是五百元,这笔钱从哪里来呢?五百元啊!

    白蕙两眼睁得大大的,茫然地注视着对面墙上那摇曳不定的树影。风把薄薄的窗帘吹得飘起来了。白蕙感到一丝凉意,上海滩的五月之夜有时还是挺冷的呢。她轻手轻脚地钻出被子,去把半开的窗关紧,又走到妈妈床边,俯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她一只手按着妈妈桌头柜上的圣经,一只手按着自己胸口,无声地祈祷着。

    又恢复了学院与大沽路蒋宅之间的奔波,恢复了对继珍的法文教学。一连几天很平静,既没有遇到继宗,更没有遇到西平,白蕙不禁暗暗庆幸。

    继珍已经放弃了死背法文书名的打算,仍要求以学习日常会话为主。白蕙当然随她的便。今天师生俩叽哩咕噜对了一阵话,现在当学生的正埋头在做一篇练习。

    室内很静,只偶尔传来弄堂里小贩的叫卖声,什么“白糖莲心粥”啦,什么“五香茶叶蛋”以及什么“老虎脚爪绞练棒”1啦等等。1老虎脚爪,一种做成虎爪形的面点。绞练棒,即麻花。“绞练”吴语读成“高丽”

    白蕙抬腕看看手表,已经快五点半了。再过半小时,自己就可以走了。看来,又将是平静的一天,没有遇到不想见的人,没有碰上令人难堪的场面可是,忽又转念自省:自己这么想着的时候,潜意识中其实不正浮动着丁西平的影子吗本来,在蒋宅遇不上西平应是常事,遇上,那才是例外,有什么必要老为这事担心呢?为什么一跨进蒋宅,就马上会想到这个丁西平?难道仅仅是因为那第一面的印象太深了?真是够缠人的。

    “丁家大少爷,是您!小姐在楼上。”张妈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蒋宅的宁静。

    丁家大少爷,丁西平?真是,不仅“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连想到曹操也不行!白蕙见继珍扔下钢笔兴奋地奔向房门口,不禁这样想。她转身整理自己的手袋,准备随时告辞。

    “啊呀,我打扰你们上课了!”丁西平一进屋就高声说,那歉意显然是递给白蕙的,但白蕙只是欠身朝他一笑,没说话。

    继珍说:“我的练习快做完了,还剩两道题。白小姐,明天再继续做,好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白蕙痛快地表示了同意,随即朝他们点点头,说:“那我就先走了”

    “哎,白小姐,怎么我一来你就走?”丁西平叫起来:“我还有事找你们商量呢!”

    继珍见西平这样说,不想得罪他,又不愿显示自己的小气,也只好说:“白小姐,那你就再坐坐吧,现在时间还早着呢。”

    平心而论,继珍这话并无深意,谁知白蕙却多了心。她以为继珍的言外之意是既然未到下课时间,那么她就有权占用,有权安排!想到这儿,白蕙就退了几步,在沙发上坐下了。

    西平是来商量在丁家开舞会的事的。他说日子就定在下礼拜天,今天想听听她俩有什么好主意。

    继珍兴奋地说:“要多请些人,搞得热闹些。”

    西平微微一笑“可也不能太杂。如果相互比较陌生,交谈不起来,只是一曲接一曲地跳舞,那就跟外面舞厅差不多了。”

    “倒也是,那,就人少一些。”

    “人少又怕不热闹,冷冷清清也没意思,”西平回答继珍,眼光却瞟向白蕙“总要想出些什么新花样来才好。”

    “那,搞些什么新花样呢?”继珍双手互握,认真地想。

    西平看了白蕙一眼,只见她双手托腮坐着,两眼看着窗外天井上方的一小块天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嗳,西平,”继珍突然有了新发现似的叫起来“你看搞个乐队来可好,那不挺新鲜吗?”

    西平竟哈哈笑起来:“乐队前面再来个扭捏作态的女歌手,唱些莫名其妙叫人起鸡皮疙瘩的歌儿,那就更精彩了”

    继珍也讪讪地笑了。

    一阵沉默。白蕙觉得无聊,真想一走了之。可是离六点还有十来分钟。她想,再等一等吧。

    过了一会,继珍又试探地说:“那就办个露天舞会?记得那次方阿姨为小珊珊办的生日晚会吗?太漂亮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

    西平直摇头:“那是大夏天,我的小姐!现在这种季节,有时晚上穿上毛衣还嫌凉,谁有兴致在露天坐着?”

    继珍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噘起嘴嘟嚷道:“我说的都不行,那你说该怎么办?”

    西平趁势把球抛向白蕙:“白小姐,你出出主意。”

    依白蕙的本意,真不想参加他们的交谈,这一套阔佬、小姐们的玩艺儿,她不感兴趣。不过刚才西平几次轻蔑地驳倒继珍的建议,神态傲慢得很,偏偏继珍又那么服服贴贴,真让白蕙又好笑又好气。心想: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得如此这般郑重其事!因此,听到西平问她,就满不在乎地随口甩出一句:“可以举行个化装舞会嘛。”她准备听到西平的否定甚至讽刺。

    谁知西平却一拍沙发,高兴地说:“好主意!化装舞会!我怎么就没想到?”

    继珍一看西平满意,自然跟着助兴:“对,对,化装舞会,一定很有趣。我还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舞会呢!不过,得赶快准备化装的衣服面具,下个礼拜天,时间够紧的!”

    西平说:“这倒是个问题。我怕有些人化装得不伦不类,我不喜欢我的晚会搞得不完美”

    白蕙既已做了“始作涌者”只好进一步出主意。她说:“服装不必过于讲究,每人戴个头饰、眼罩就行。而且”说到这儿,白蕙想起西平的“舞会完美”论,不禁用了略含讥讽的语调:“为了晚会的‘完美’,化装用的头饰、眼罩全由你当主人的准备不就得了?你可以制作你认为‘完美’的么!”

    谁知西平又兴奋地接口:“妙极了,由我亲自来设计头饰、眼罩,然后请人制作。”

    “全由你准备,来得及吗?”继珍不无担心地问。

    西平痛快地说:“来得及。我准备发二十张请柬。二十份头饰、眼罩,几天就能做好。”

    继珍这才放心,高兴地说:“哟,我忘了,你本来就会画画,能设计服装的,搞这玩意,一定不费劲。何况你们自己就有服装厂,加工制作也方便。”

    继珍一口气说完的这番话,也不知为了讨好了西平,还是为了在白蕙面前为丁西平炫耀,可是她的两个听众都反应冷淡,没有接腔。于是她只好又撒娇似地加上一句:“到那天,我可要挑一副最好看的。”

    “那可不行,”西平狡狯地眨眨眼睛:“得想个法子,排定挑选的顺序。”

    白蕙觉得这位少爷竟拿她的讽刺话当补葯吃,心中暗暗好笑。但她毕竟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也被自己的主意吸引住了,此时不禁接着了西平的话兴致勃勃地说:“这有什么难?在门厅挂一些谜语,参加者进门先猜谜,猜对了才能领头饰、眼罩。谁先猜到,谁就能尽情挑选他喜欢的,后猜到的,就只能拿挑剩的”

    “如果一条也猜不中呢?”继珍大声地问。

    “那就罚他戴最丑的,哈哈,”丁西平接口,并开心地笑出声来。接着对白蕙说:“白小姐,能不能请你帮忙挑选几十条谜语?”

    见白蕙迟疑不答,丁西平立刻补充道:“我得去对付那些化装用品。”

    白蕙轻叹口气,道:“好吧。不过有个条件,到那天对女士要优待些。”

    西平爽快地说:“同意。但”他突然顿住,调整一下语气,仿佛不经意地开个玩笑:“象你这样聪明的女士,不必别人格外优待的。”

    白蕙脸红起来,脸上的笑涡不见了,又换上了一开始那副漠不关心的冷淡神情。

    继珍已经觉得难以忍受了。他们俩只顾交谈,自己则被撇在一旁。她特别受不了西平同白蕙说话时那种容光焕发的样子,只觉得心里酸酸的。可是,怎么办呢?他们大大方方地讲话,又没用自己所不懂的法语。何况前不久刚因自己失言而向白蕙道过歉,今天总不能再发火吧,又是在西平面前,那岂不是太缺乏风度了?但是请勿为继珍担心,任何女人在这种场合下总会找到办法的。听,她象突然发现似的对白蕙说:“唷,都六点过了,白小姐。”

    白蕙应声站起来,向他们告辞。

    西平也从沙发上站起,问:“白小姐,给你的请柬寄到学院,还是寄到家里?”

    白蕙已在后悔刚才的多言,因此现在口气冷淡地说:“最近学院的功课很忙,”

    未等白蕙说完,西平接口道:“那好,就寄到学院。”

    白蕙不置可否,朝房门走去,西平对着她的背影,高声说:“你答应帮我挑选的谜语,别忘了,不可失信啊!”“行啦,你放心吧,我的家庭教师不会让你失望的。”

    西平仿佛根本未注意到继珍的弦外之音,仍快活地说:“那好,过几天,我亲自来取。”

    “西平,”继珍叫了一声,但没有往下说。

    “怎么啦?”西平凝视着继珍,她竟是一脸忧郁。

    “我想,这个舞会倒不如不举行”

    “为什么?这个办舞会的要求不是你提出的吗?”西平不解地问道。

    “可是”继珍不再说下去了,只是在心里嘀咕着:“现在这个舞会还有几分是为了我呢,唉”

    丁西平在他的办公室已经呆了整整半天。今天上午他冒雨驱车去杨树浦蒋万发当厂长的美新丝织印染厂,商量了部分机器设备需要更新的问题。吃过午饭回来,已是一点半钟。因为天阴沉得厉害,室内开着灯,他在台灯下看材料,早已觉得厌倦而心烦。望望窗外,细雨毫无止歇的意思。马路上行人稀少,只剩下减速缓行的公共电车和偶尔飞驰而过的私人小汽车。

    五点钟,该下班了。西平听到走廊里响起杂遝的脚步声、说话声。

    但他仍然坐在自己的大皮圈椅里一动不动。他不想马上回家,家里没有他渴望见到、谈话投机的人。那么,去找朋友?找谁呢?大学时代的老朋友不少已久未联系,而因为刚刚回国,还没有来得及结识多少新朋友。一种寂寞无聊之感油然而生。他不禁想起在巴黎求学时的生活。那时,最令他痛苦的就是孑然一身,举目无亲。然而现在已经回国,已经生活在亲人身边,为什么还有这种孤独感呢?他只觉得心头烦躁不宁,却想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他突然想起三天后将要举行的家庭舞会。他对这个舞会颇抱了一点希望,希望它开得热烈而堂皇,希望借此与老友重逢并结织一些新的朋友,希望,还希望着什么?他问自己。猛然,他明白了。白蕙,他将见到白蕙,在自己家里接待白蕙,他将和她共舞,将把她介绍给家人和朋友对于自己,何必隐瞒内心?深深潜藏于内心的最隐秘的愿望,是白蕙!“coupdefoudre!”一个法语词组突然出现在西平的脑际。“一见倾心,”法国人如此形容这种情景。爱情里最好的一种,如电闪雷鸣,突然来临,不可抗拒。难道自己对白蕙竟是这种感情了

    两天前,丁西平去蒋家取舞会上要用的谜语,因为有事耽搁去得晚了,没有遇到白蕙。他有一丝失望,可是并无多大遗憾。在蒋家,面对着继珍兄妹.面对着蒋老伯,能和白蕙说些什么呢?他早已发现,当着众人的面,白蕙总是相当拘谨。他想看看,当白蕙与自己单独相处时,是什么样子。一种强烈的发自内心的、几乎本能似的念头摆住了他:应该,不,是需要和白蕙单独谈谈,只我们两个人,谈什么都行。

    这么想着,西平的手已抓起了电话。他通知家里,晚上有事,不回家吃饭了。随即,他以最快速度收拾好办公桌,拿起雨衣,直奔电梯。匆忙中,他看了一下手表,五点半都过了,得快一点。

    真是巧得很。当西平把他的道奇车在吉庆坊弄堂口停妥,摇下右侧车窗,准备盯住每一个走出弄堂口的人时,他一眼就看到白蕙打着雨伞从弄堂深处走来。

    白蕙今天穿着一条深咖啡色的花呢长裤,裤腿塞在那双米色的高帮水靴里。上身是浅黄色的厚衬衫加一件墨绿色缕空套头背心。那只也是墨绿色绣着浅绿花纹的手袋,背在左肩。她的两根辫子今天没有用丝带扎成一股,而是随意地挂在胸前,随着她的步态而轻盈地跳动。她一路慢慢地走着,有时低头看一眼地上的积水,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忧郁。

    一种近似圣洁的感情顿时充溢了西平全身心。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坐在汽车里,呆呆地望着愈走愈近的白蕙,直到她出了弄堂,沿着人行道转身走去,他才猛地打开车门,一步跨到她面前。

    “嗨,白蕙!”丁西平的声音因为激动,竟有一丝颤抖。

    白蕙一惊,停了脚步,见是西平,点头招呼道;“是你。快进去吧,他们都在。”

    “他们是谁?”

    “蒋继宗、蒋继珍呀,今天连蒋老伯都在。”白蕙说。

    “我今天可不是来找他们的。”

    “那”白蕙不解地看着西平。

    “我今天专门在等你。”

    白蕙把头一歪,意思是问:为什么?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动作。

    西平拉开车门:“上车再说吧。”

    白蕙本能地退后一步“我不。”虽然说得很轻,可是很坚决。

    “别怕,”西平一手扶住车门,一手塔到白蕙肩上,躬下身子,几乎贴在她耳边说:“我不是老虎,不会吃人。”

    白蕙还是不肯,轻轻地摇着头。西平的语调已近似哀求:“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请上车吧。”

    吉庆坊弄堂口烟纸店和水果摊的老板、老板娘们,看到这一对青年人在雨中拉拉扯扯,以为他们在吵架。再仔细一看,他们说话轻声细气的,又不象是斗嘴闹别扭,便兴趣盎然地伸长头颈注视着,不时还交换个眼色。

    白蕙和丁西平都感觉到了。他的右手微微用点劲,连扶带推地把白蕙拥到车门口,说:“别争了,快上车吧,人家盯着我们看呢。”

    就这样,丁西平又哄又劝地把白蕙请进了车里。

    “对不起,真对不起”西平手脚麻利地帮白蕙关好车门,又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座,嘴里一边不停地打着招呼。汽车轻轻地滑动了。丁西平启动了雨刷。雨刷开始它单调的、有节律的工作。白蕙嘟着小嘴,没好气地嘀咕:“绑架,简直是绑架!”

    “说得好,绑架!我的绑架成功了!”西平快活地说。他的声音又恢复了磁性,那么低沉、悦耳,令人感到他是个十足的男子汉。

    车子在同孚路口稍稍停了一下便向北拐去。

    “喂,这车要开到哪里去?”’白蕙大声问。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丁西平的声音还是那么快活。

    白蕙真的生气了:“你,那你干嘛这样做?”

    “我想有一个和你单独在一块儿的机会。瞧,现在就只有我们俩了!”

    西平的眼中闪烁着得意,流泻着柔情。他一边注视前方,一边不时侧头去看白蕙。他觉得白蕙的侧影美极了,可爱极了,简直想不出恰当的话语来赞美。

    就为了这个,我的大少爷!你可曾想过人家愿意不愿意!白蕙不免有点气恼当然,也仅仅是少女的薄怒轻嗔而已。除了调皮任性,她并不觉得西平有什么恶意。但她还是故意扭过头去,做出一副不爱搭理的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路灯和沿路商店的霓虹灯全都亮了。白蕙只觉得那红红绿绿的光映射在雨湿的马路上,象一条条急速游动的蛇,照得她眼花缭乱。

    汽车轻捷地奔驶着,跑马厅已被撂在脑后,虞洽卿路也早已越过。白蕙憋住气一言不发,心想:看你把我拉到哪里去。但偏偏就在这时,车停了,靠在大马路上一个著名的粤菜馆门口。

    “我们该吃饭了。”西平说着,示意白蕙下车。

    吃饭?白蕙什么时候和陌生男子在外面吃过饭!她断然地拒绝了,并且要西平马上送她回学院去。西平见她执意不肯,叹口气,重新发动了汽车,继续朝东驶去。

    “其实,我想请你吃饭,是有许多理由的,”西平打破沉默“第一是感谢你为我出了化装舞会的好主意,第二是你做的那些谜语我很满意。还有,就是我要当面再次邀请你,大后天的晚会你可一定要出席!”

    倒真能说,没理也被他说成了有理。只是白蕙不想认真争论,便淡淡地说:“请柬我收到了。到时候,如果有空,我会去的。”

    “礼拜天晚上,怎么会没有空呢?”

    “那可说不定。”

    “你要不来,我的晚会将暗淡无光”西平认真地说。

    “无光总比起火甚至爆炸好呀”白蕙顺子讠他一句,说出以后却有点后悔,心想,扯它干什么。

    西平却十分注意,侧过头来问:“你是说”

    白蕙赶紧堵住他:“我没说什么。我说,你跟我单独呆够了吧,现在请你快送我回学院!”

    前面就是外滩。

    白蕙见西平将车往北拐去,不禁叫起来:“不对,不对,应该往南。”

    西平当然不会理她,汽车拐了一个大弯,开向了外白渡桥方向。

    “今夭你是我的俘虏,”见白蕙瞪大了眼睛,西平又补充道“我可是一个蛮不讲理的绑匪啊!”“可是别走得太远了,”白蕙突然轻声说,并且不自觉地向西平这一边靠了靠:“太偏僻的地方,我怕。”

    西平笑了,柔声说;“放心!”

    这时汽车正行驶在白渡桥上。大桥钢架和栏杆在路灯照射下,把巨大而活动的阴影有规则地抛向他们的眼帘。白蕙感到有点压抑,透过车窗朝外望去。苏州河上泊满了带篷的木船和盖着苫布的驳排,相当拥挤。而黄浦江却没有一条轮船,显得十分空旷。

    驶完白渡桥,经过百老汇大厦,再往前走,马路狭了,路灯稀了,丁西平的车也开得慢了。不一会,他便在路边停下。

    他指着一家小咖啡馆:“你看,这是过桥后我们遇到的第一家咖啡馆,”西平熄了车灯,竖起一个手指,俯近白蕙:“刚才过桥时我就想好,不再远走,进第一家咖啡馆。因此,这可以说是天意!”

    cerolhrbehepom,咖啡馆门楣上亮着由霓虹灯管曲成的招牌。

    白蕙端详着这两个不认识的外文字。

    “这是俄文,‘今夜’的意思”西平见白蕙有点瑟缩,这么解释着。然后用右臂勾住白蕙肩头,把她拥进了这家咖啡馆。

    没想到“今夜”咖啡馆倒颇有一种特殊的情调。窒内很暗,嵌在墙里的壁灯成烛台形,正摇曳着一支支烛光。室内一律是靠墙的火车座,似乎已有两对男女坐在那里,但很难看清他们的面目。

    丁西平把白蕙领到一个偏僻的座位上坐下,自己就隔着台板坐在她对面。他们的身形面影立刻隐没在黑暗中。

    很快,一位俄国老头咖啡馆的主人兼招待,端着蜡烛来了。他把插在精致烛台上的两支蜡烛放在两人中间,朝他们点头微笑,静候吩咐。

    “请给我们两杯咖啡,两客蛋糕。”西平说。

    “先生,小店有正宗地道的俄罗斯果酱馅饼,要不要请小姐尝尝?”老头儿操着略带东北口音的汉语说。

    “好的,请来两客。”

    “谢谢,请稍等。”老头儿微微一躬身子,走了。

    烛光辉映下的白蕙,美得象一首诗,一个梦,朦胧飘幻的梦。西平目不转晴地看着她,剑眉下那双深沉的眼睛流溢着恣肆汪洋的柔情。白蕙发现了,心慌地低下头未,好让松松的刘海多遮住一些自己的面容。静默中,西平觉得自己的心脏一阵猛跳,但他马上控制住了自己。这时他才注意到,贝多芬月光奏鸣曲那高雅而优美的旋律正在屋里静静地流淌着。那充满冥想的柔情和忧伤的吟诵使他平静了下来。

    “喜欢这支曲子吗?”他问。

    白蕙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喜欢咖啡馆这种气氛吗?”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我很少来这种地方。”

    “我是在国外养成泡咖啡馆的习惯的,”西平说。见白蕙没搭腔,他又轻声说道:“本来我只以为世界上数我们中国人节日多。谁知到了国外,发现那儿的节日也不少。再加上法国人是个讲究享乐的民族,社交活动多,只要你愿意,几乎天天可以在饮酒跳舞中度过。一开始我喜欢去,看着人人高高兴兴的,想在人群中挤一挤,沾染点别人身上的欢乐气氛。可慢慢地我就发现,狂欢过后,只会觉得更孤独、更寂寞,心中空落落的更加难熬”

    西平微微叹一口气,声音更低了,近似自言自语:“于是,我宁愿一个人泡在咖啡馆里,面对着一杯苦味的咖啡,周围都是陌生的、互不相关的人。坐够了,我就回去开夜车拚命用功。”

    白蕙有些奇怪地打量着西平。西平似乎不再有方才“绑”她上车时的自信,更没有了平日的傲慢,倒象个需要别人抚慰的灵魂受伤者。立刻,白蕙感受到两注信赖,求助的目光清泉般地在自己脸上轻轻游移,心头不禁升起一股柔情。

    俄国老板送来咖啡、蛋糕和馅饼,香气扑鼻。说实话,不要说西平,就是白蕙此刻也早就饿了。他们静静地吃起来。

    西平吃得很快,一碟馅饼,不一会就下了肚。他见白蕙还只吃掉半块小蛋糕,便指指她面前的馅饼说:“味道不错,你尝尝。”

    白蕙依言切下了一块,又进了嘴里。

    “怎么样?”西平见她皱了皱眉。

    “好甜。有点太甜了。”

    “你不爱甜食?”

    “那倒不。可是,太甜了可不行。”

    “你呀,不象一般的女孩子。她们吃起来是愈甜愈好!”“噢”白蕙故意拉长声调,用明显调侃的语气慢慢地说:“原来你很熟悉女孩子。”

    西平稍稍一愣,笑道:“这,不过是一种常识难道不是这样吗?”

    白蕙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改换一个话题:“你现在还常泡咖啡馆?”

    “哪里,”西平叹口气“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进咖啡馆了,今天是个例外。”

    “是因为工作忙?我知道,你是一个大企业的继承人。”

    “是,但也不全是。”

    “那么是因为你回国来,有了个幸福、快乐的家?”

    “快乐的家?”

    “一个有着爱你的父母、敬你的小妹妹和宠你的爷爷的家。”

    丁西平不禁睁大眼睛:“你全知道?”

    白蕙笑了:“别害怕,我可不是包打听。是我的雇主继珍小姐告诉我的。”

    “继珍和你谈起过我?”

    “还在你即将回国的前夕,这是她经常的话题所以,我没有见到你,却已经认识了你。”

    “那好啊,至少从你这方面说,是我的老朋友了!现在,该让我了解了解你了。”

    西平的语调是真诚、由衷的高兴,随后他发出了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叫继珍是你的雇主呢?”

    白蕙把咖啡杯放在桌上,微歪着脑袋轻轻说:“你明明知道,我是蒋家花钱雇用的家庭教师。”

    西平关切地问:“你们相处得还好吗?”

    相处得好不好?怎么说呢!看样子西平并不知道继珍和自己闹气的事,所以方才谈到舞会,自己突然冒出一句“起火甚至爆炸”的话,虽然没头没脑,话中有话,他倒没有深问。算了,还提那段事干吗?而且

    “我很感激蒋家。我做的事不多,但酬金不低”白蕙说的是真话,这时浮现在她脑海的是蒋继宗戴着眼镜的那诚恳、关心人的形象。

    桌上的烛光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原来一支蜡烛快燃尽了。店老板及时地给他们换上一支新的。西平顺便请他再来两杯咖啡。这时,他才注意到,原先的那两对客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现在这小咖啡馆里除了店主,就剩下他们两个了。

    丁西平很想看一看表。可是他不敢,他怕这个动作会马上引得白蕙提出要回家去,那是他最不愿意的。他这个从不相信上帝的人,竟也在心中暗暗呼唤起神明,只求那无情的时间流逝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他还有多少话想问白蕙啊。

    “白小姐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

    “哦,没什么”

    “请告诉我:你学业那么紧张,还要每天抽两小时去教书,究竟是为什么?”

    丁西平问得那么急切。他是在自责;为什么早先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没有想到白蕙是否会有经济上的困难。

    两杯热咖啡送来了。现在播放的乐曲是贝多芬的致艾丽丝。暂时的静默中,两个人都倾心聆听着。渐渐地,西平看到有泪水涌上了白蕙的眼眶。

    “哦,如果我的问题让你不快,请原谅,请千万别放在心上,请什么都不要回答。”西平不安地说。见白蕙并不答话,却一任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着急地去拉白蕙放在桌上的那只手。他感到那只纤手在被他抓住的那一瞬,抖了一下,但并没有抽走。

    “我没有父亲,妈妈又病得很重,”白蕙开口说话,声音很轻,仿佛不是在告诉西平,而是在诉诸自己的心。

    一串泪珠洒落在西平手背上。白蕙赶紧抽回自己的手,掏出手绢去帮他擦。西平却把她的手连同手绢一起抓住。一股暖流透过手掌直往白蕙心里钻,泪水没遮拦地奔流起来。

    半响,白蕙用另一只手推开西平的手,不好意思地低声说:“原谅我,我太脆弱了。”

    “不,”西平立刻热烈地反驳“不是脆弱。你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却挑起了沉重的生活负担,谁也没资格说你脆弱。但是,请允许我一件事”

    “什么?”

    “让我帮助你。”

    “不,不,”白蕙使劲摇头,声音也不觉高起来“不需要,绝对不需要。我能支持。你别做我最怕的事!”

    “最怕的事?什么是你最怕的事?”西平疑惑地问。

    “施舍,或者说恩赐,无缘无故的恩赐。”

    “根本不是,这是朋友间的互助。”

    “别说了。请你别剥夺我的幸福。是的,用我劳动所得来供养妈妈是一种幸福。我并不觉得妈妈是我的负担,我爱她,我也需要她的爱。我不敢想象,没有了妈妈我会怎么样!”

    “哦,白蕙,我懂了,在你和你妈妈之间,你容不得任何人的介入?”

    “不对,不,也许是这样。”

    “但不能永远是这样,也不该永远是这样,对吗?”

    “这,我没有想过,”说完这几个字,白蕙看一下手表,猛地站了起来,惊叫:“都快下晚自习了,我该回去了!”她抓起手袋,跨出座位,就朝门口走去。她动作时带起的风,把桌上的烛光刮得摇曳不停,她巨大的身影也在墙壁上晃动着。

    在咖啡馆门口,俄国老板和他那肥胖的妻子客气地和他们道别:“谢谢你们的光临。请记住‘今夜’,cerolhrbehepom。”

    西平用自己的风雨衣把白蕙一裹,推开店门,走了出去。在给白蕙打开车门时,俯在她耳旁意味深长地说:“多好啊,‘今夜’。感谢上帝的安排!”

    二楼正中宽大的阳台。一个头扎绸帕、身穿黑色紧身衣的中年妇女在有板有眼地做着柔软体操。早晨的阳光红艳艳的,照在她身后一排敞开的落地玻璃门上,反光四射,晶亮晶亮。从那些敞开的门里,飘出轻柔而节奏感强烈的音乐。那中年女子正应和着节律弯腰、举臂、踢腿、扭胯,动作十分熟练而优美。

    这就是方丹,这座丁氏住宅的女主人。此刻她正做着每天必不可少的晨课。

    方丹喜欢晚睡。夜晚,当她从舞厅、戏院、夜总会或各色各样的酒宴、应酬中回来,不管时间多晚,她总要打开留声机欣赏她钟爱的欧洲古典音乐,一边半躺在沙发上看几页法文小说,或者斜靠在床上抽一两支烟。特别是近年来,总要过了午夜,才脑瓶安眠葯的葯力入睡。这两条都是丁文健不能忍受的。他嫌音乐聒耳,又闻不得烟味。由于起居习惯的差异,也由于住房条件的优越,她和丈夫丁文健早已分室而居,而且除了晚饭在楼下餐厅共进之外,早、午两餐均是各吃各的。尤其是早上,丁文健一般八点多出门,那时方丹的好梦往往还没醒呢。

    由于数十年坚持不懈的锻炼和保养,方丹如今虽已年过四十,却依然有着令青春少女们艳羡的好身材。她的两腿本来就修长,幼年跟着当外交宫的爷爷在法国时,曾学过芭蕾舞,当时就引起法国教师的惊叹,认为是亚洲人中少见的身材。如果那时她更能吃苦,也许早已成了著名的芭蕾明星。她从小喜爱运动,骑马、游泳、打网球、滑冰、划船几乎样样在行。那时候,她是爷爷和父亲的掌上明珠,要什么有什么,这些运动项目都是请了老师专门教过的。适当的体育活动和艺术训练使她获得了一副好休魄和几乎可称完美的体型。直到如今,她的腹部还是绷得紧紧的,臀部也毫不肥大,脖颈圆润光滑。加上她特别善于选择衣服饰物和化装品,所以每当她在社交场合出现,那明丽典雅的容貌神情、绰约婀娜的风姿体态,总是立刻引起周围人们的一片啧啧称赞。

    音乐停了。方丹伸手抹一把额上的汗,在阳台上铺设的厚厚的羊毛地毯上走了两个来回,然后双手撑腰做着深呼吸,一面朝楼前的园地随意看去。

    这是一片占地相当大的草坪。靠近楼房的是一排常年万紫千红的花坛。右侧有一个标准的网球场,场子的一边种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常绿黄杨,以与通向大门的柏油路隔开。左侧的大片草地中间,有砌得很讲究的水池,池壁上的许多小喷头,日夜喷着水。池中心站着一群石雕,四个小天使围绕着一个可爱的小女神,许多红黑相间的金鱼就在小天使脚下悠然地游动。

    这时两个园工正各推着一部机器在平整草地。方丹看到,机器过处,冒长的草尖被削平,草地便出现尺把宽颜色较浅的地带,益发显得丰茸而厚实。

    看着楼前的草坪,方丹联想到楼后比这还要大出好几倍的花园她不知不觉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进屋。

    她的贴身女佣阿红正在收拾房间。见她进来,便暂停忙碌,恭敬地喊声“太太”垂手侍立,静候她的吩咐。方丹没说话,只走到那瓶新换的玫瑰旁,调整了一下花枝的摆法,就进了盥洗室。不一会那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阿红知道,那是太太在淋浴了。她赶紧从柜于里捡出干净的内衣,并拿起那件考究的锦缎睡抱,轻轻推门送了进去。

    阿红是个头脑灵活、手脚麻利的姑娘,等方丹披着睡袍踱出浴室,她早已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梳妆台上摆着一应舶来的化装用品,她侍立在软凳旁,准备为太太梳头打扮。

    几乎已成定规:阿红总是边替方丹梳头,边向她报告一早上的家事。

    “老爷九点钟出门,会客去了,临走没说什么。小姐吃过早饭到后花园玩去了,是由五娘带着的。少爷关照长顺到国际饭店定蛋糕,到老大房买茶点,还叫他准备香槟、啤酒、汽水,都是晚上要用的”

    方丹这才记起,今天是礼拜天,西平筹划已久的那个化装舞会就定在今晚举行。为此西平费了不少脑筋,还特地跑到蒋家跟继珍商量过,从那里拿来许多谜语,说是舞会上要用的。年轻人就是喜欢热闹,而且花样多,谁知道他们玩些什么名堂!

    西平是方丹的骄傲。她爱他,甚至超过三十多岁时才生养的女儿珊珊。女儿还是个小孩子,一味娇宠也就够了。西平可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堂堂男子汉。所以,对于他,方丹向来有求必应。就象这次晚会,方丹便给他许多支持。方丹曾关切地问过西平,都准备清哪些朋友。西平向她大致数了一遍,无非是大学时代的同学,留法期间结识的友人,以及几位远近亲戚中的同辈青年。方丹也曾认真地看了西平所画的头饰设计图,并根据自己的丰富经验提了修改意见。其后一连几个晚上,她都看到西平在仔细地制做一个紫色的缀满许多珠翠的花冠,不禁问道:“不是都拿到厂里去加工了吗?怎么这一顶”

    西平没抬头,仍专心于那顶花冠上:“唔,这顶我自己做。”

    “是给继珍的?”

    “不。”

    “这么说,我们将在晚会上看到另一位美丽非凡的女孩子?”方丹的口气亲切中略含调侃。

    “当然,她很美。”谁知西平竟不假思索地承认了“不过,更重要的是内秀。妈妈,她的法语很好,”西平眼中闪烁着得意之色。

    “她是”

    “她是圣旦女子文理学院的学生,三年级了,”西平见方丹还想提问,赶紧说:“妈,别再问了,其实我们也认识不久。”

    方丹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紧,似乎被针扎了一下。难道终于有一个女孩子要来夺走我的儿子了吗?她很知道继珍对西平的感情,但她也明白西平从未对继珍认真。然而,从西平的神情看,他对这个陌生的女孩子却真的动了心。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子呢

    “阿红,大客厅、衣帽间都收拾好了吗?”方丹一面从阿红手捧的镜子里审视着自己的发髻这是一种挺然高耸显得十分高贵华丽的发髻,一面问。

    “我上楼来时,看到陈妈正带着菊芬、阿香在拾掇,这会儿怕差不多了。”

    方丹点点头,表示认可了梳好的发髻,又随手从梳妆台上挑出一支发卡交给阿红。阿红熟练地把它别在了方丹的发髻上。

    “晚饭后你再来帮我把头理一理。另外,今晚我穿那套白色礼服,你早点把它取出来熨好。”

    阿红点头答应,方丹继续吩咐:“告诉长顺,点心、水果、饮料都要多备些。今晚是少爷回国后第一次招待朋友。”

    “知道了,我这就去。”阿红迅速抽掉梳头时垫在方丹肩上的绸布,收拾好梳妆用品,下楼去了。

    方丹站起来,看看梳妆镜中自己的面孔。接着禁不住原地转了一个圈,又看看镶嵌在四壁的许多面大镜子中自己的身影。最后,她的目光停驻在那幅几乎占去大半面墙壁的国画上。这是文健一位老友多年前根据曹子建洛神赋的文意所画,处于中心位置的是那位“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矫若游龙,翩若惊鸿”的绝世佳人。可是只要稍加注意,那佳人的面貌活脱就是年轻时方丹的翻版。这是方丹极得意的收藏,所以把它挂在自己房里。

    然而,终于是一声长叹,一个苦笑。

    是啊,儿子都这么大了,自己能不老吗?

    丁家的老太爷丁皓,表字子苍,早已过了古稀之年,但除了耳朵有点背,视力不太好以外,身体还相当硬朗。二十多年前,他就因患眼疾,把丁氏产业和盘交给了儿子文健。那之后不久,亲家翁方汝亭仙逝,儿子又以其妻方丹的名义继承了全部的方氏产业。丁、方两家产业的联合,使丁文健有条件创建一个从缫丝到制作服装成衣的大企业。在时代潮流的冲击面前,丁皓这位胼手胝足惨淡经营了半辈子的老人,深感自己的老一套已不能适应愈演愈烈的竞争和倾轧,帮不上儿子什么忙。而儿子文健却极善沉着应付,游刃有余。于是他干脆急流勇退,从此回来颐养天年,不再与闻世事。自从小孙女珊珊出世,他更是含饴弄孙,享尽天伦。

    他的生活极有规律,早睡早起,三餐微饱,不嗜烟酒,很少外出。尤其不可更改的是他的午觉和午觉后的散步。

    今天也是如此。老人家午睡方起,喝了一壶女仆陈妈泡的好茶,悠悠然踱向了后花园。丁家的后花园比楼前的草坪大得多。其间高树矮篱、良木修竹、幽草时花、曲径小亭布置得十分雅致宜人,难怪丁皓和珊珊这一老一小总爱在这里流连。

    可是,丁皓才在园中走了几步,陈妈就急急跑来,告诉他,蒋万发来了,还带了不少土产礼品。

    万发是丁皓初办丝织厂时,从家乡带出来的小伙计,从勤杂工、挡车工、修理工一路做上来,奋斗了近四十年,现任恒通公司下属最大的美新丝织印染厂厂长,实际上是丁氏在该厂的全权代理人。他没有学历,但有丰富的实际经验,虽然在技术突飞猛进的今日,相形见绌、渐感落伍,但他的忠心和勤勉却是绝对可靠、无可指责的。所以,丁文健至今没有把他撤换,倒也并非全是看在老父的面子上。

    因为蒋万发是熟人,又是小辈,所以丁皓并不打算返回客厅。他关照陈妈:叫万发到花园来吧,我在凉亭那儿等他。”说完,背着双手依旧笃悠悠地沿着小径走去。

    蒋万发一手提着长衫的下摆,略微有点气喘地来到凉亭。丁皓正坐在亭外的一张石凳上,倾耳听着林中的鸟叫。

    “老板!”还离得远远的,万发就高声喊了一句。几十年来他已经这么叫惯了,至于对文健,他跟公司所有的职员一样,称之为“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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