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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知道这件事后瞪大眼睛责备我“你太鲁莽,他的出现对我们有益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马大在欧洲遭遇到什么刺激?梅令侠可以提供很多线索给我们。”

    我倔强的说:“算了,我没有本事坐下来好好跟他谈。”

    “为马大你就应该给他这个机会。”

    我的心一动“以火攻火?”

    永亨叹口气“也许他可以唤回马大的记忆。”

    这时马大坐在宽阔的露台上晒太阳,穿着毛衣长裤,怀中蜷缩着碧眼儿,正打瞌睡。

    妈妈在一边辛酸说:“谁能够说她此刻不是更幸福呢。”

    我不出声。

    妈妈说:“永亨,带你的新娘子到本家去开枝散叶,别理这里的事了。”

    “妈妈一一”

    “你越帮越忙,马大有我照顾,你们自己的生活要紧。”

    “妈妈我不要离开你,我跟永亨说好永不离开妈妈。”

    “怎么可以违反自然?”妈妈责问“岂不是太难为永亨?他的事业在那边。”

    我低头不语。

    “还有,梅令侠再来的时候,我不要你出声。”妈妈严厉的说“这里不用你。”

    永亨取笑我:“狗拿耗子。”

    “你们都是不记仇的好人。”我疲倦的说。

    “恨令侠重要,还是医好马大重要?”

    “他出现一定医得好马大?”

    “总是一个希望。”永亨说道。

    “好,那么我忍着不出声。”我咬着牙应允。

    梅令侠再来的时候,由永亨带着。

    中午,他已经喝得满头通红,酒臭老远就闻到,潦倒不堪,本来唇红齿白的一个人,此刻皮肤上蒙着一层灰黑,像是洗不净的一层老污垢,嘴唇是紫黑色的,嘴角溅着唾沫星子,见了人也不敢打招呼,只低着头。

    我更加憎恨他,恨他没有霸道到底。

    他坐下来,一双皮鞋还是跟马大在一起时买的,半新旧的鞋子还嫌紧不舒服,干脆在鞋口剪一刀,当拖鞋那样穿,邋遢得不像话。

    我害怕的掩住面孔,上海人口中的瘪三,就是这个样子。

    他以前是最要漂亮的,短短几个月,怎么会变成流浪汉。

    妈妈招手叫马大前来。

    马大看到梅令侠有点害怕。但是她完全不认得他,她像孩子般缩在妈妈身后,有点好奇,故此睁大眼睛看着梅令侠。

    他应当满足了吧,把一个活泼泼的少女折磨成迟钝儿,我愤慨的想:他做梦也该笑出来吧。

    只听见梅令侠颤声说:“马大,你好吗?”

    我心里叫:别做戏了!你这个天生的戏子。

    马大没有回答他,过一会儿,她对陌生人的兴趣消失,注意力回复到碧眼儿身上,只顾逗它玩。

    梅令侠站起来,向马大走过去,这个时候我才发觉,他走起路来,一跷一跷,有点跛。

    是那次被亚斯匹灵咬伤的,他一定是在事后没有好好遵嘱做物理治疗,所以肌肉僵硬。这个人真是自作自受。

    “马大一一”他向马大伸出手去。

    马大不再注意他。

    妈妈叹口气“她不认识你,改天吧,改天再试试。”

    “她怎么会不认识我?”梅令侠不置信“她明明是马大。”

    永亨说:“她精神受很大的打击,令侠,你应当比我们都清楚,在欧洲的那段时间,只有你与她在一起。”

    “不关我的事,完全不关我的事。”梅令侠嗫嚅的说“的确是她要离开我。”说着他流下泪来,双目本来已经通红,再淌泪抹眼的,更似患了砂眼似的,非常不堪。

    我厌恶的转过头,不要去看他。

    永亨说:“令侠,我同你改天再来,现在大家都疲倦了。”

    我与马大坐在露台上闲聊。

    “刚才那个人,你不记得他?”我问。

    “那是谁?很可怜,他为什么哭?”马大问。

    我微笑“他为他的过错哭。”

    “他做什么错事?”

    “他害人。”我说“因为天良未泯,所以内疚。”

    “他可是打破了花瓶?”马大问。

    我把马大抱在怀中,笑道:“呵,比打破花瓶更坏的坏事。”

    马大讶异的说:“啊那实在太坏太坏了。”

    我以崭新的情感来爱马大,亲自送她到医生那里,她很有进步。

    但只限于目前智力范围内的进步。一切需要时间,医生说:待病人必需耐心。

    我与永亨拖延不离开,周末他来往奔波于马来西亚及香港,平日捧牢长途电话与那边通消息,心神疲乏,瘦了很多。

    我与他都很坚强,深信这种不幸的非常时期不会延续下去,曙光终有露出来的一日。

    我还是用大部分的时间尝试与马大沟通,每天下午都与她谈话。

    老英妞前来打断我们:“有一位小姐找你。”

    “是店里的马丽?”我问。

    “不,她说她叫殷瑟瑟。”老英姐说。

    马大听见这三个字,忽然一怔。我心一怔。

    我问马大“记得她吗,马大,记得殷瑟瑟?”

    马大侧着头“殷瑟一瑟。”

    “是,可记得这个人?”我逼切的问。

    马大想很久,终于笑,摇摇头,把这个名字丢下。

    我叹口气,站起来去听电话。

    殷瑟瑟一开口便说:“永亨在不在?”

    我答:“他在马来西亚,明天下午回来。”

    “啊,对,他现在过人球生活。”她说下去“我有些股票要托他卖,他回来请你叫他同我联络一下。”

    “还有别的事吗?”

    她终于说:“马大可好?”

    我很冷淡的说:“她很好,谢谢你。”我无法与她和平的谈话。

    “我早说过,没有人可以在我手中抢走什么。”

    我说:“你跟你母亲一样的恶毒自私,但是你得到的是什么?是梅令侠的一个躯壳。”

    “胡说!”瑟瑟勃然大怒。

    “他现在是只醉猫,没有灵魂的傀儡,你满足了?你伤害我妹妹,现在还来向我耀武扬威?你们两个人稍有一点良知,都不会再振振有词。”

    她摔下电话。

    我一整个星期铁青着脸。

    妈妈说:“再大的亏也吃了,干脆大方一点。何必还在嘴舌上同她争。”

    永亨笑说:“妈妈,哈拿是这种脾气,你说也是白说。”

    “她为什么要卖股票?”

    “她的现款已花得七七八八,我会同她找一两个可靠的人,渡过这个难关,相信她会学乖。”

    妈妈说:“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同令侠扯上关系,哪还有安乐茶饭好吃?还不是天天想法子替他弄钱。”

    “他们俩正是一对,有什么好担心?”我说“谁也别想占了谁的便宜去,狼狈为奸。”

    妈妈不出声。每次发脾气我都得不到共鸣,心里非常不快,我只想报复,我不懂得宽恕,但永亨不允许我有任何行动。

    永亨没想到我会碰到殷瑟瑟。一看见她,我的双颊便烧起来,我放下面前的食物走过去。

    她却心闲气定,脸不河邡不赤,比较之下,我相形失色,我没有办法做到她的段数。

    她先笑“真巧,快过来侮辱我,这是天大的好机会,过来呀。”她挑衅的说道。

    我很气馁,反而说不出话来。

    我拉开她的椅子,坐在她对面,不识相的侍者以为我见到朋友,马上把食物搬到我面前未。

    我哪里还有胃口,只是喝着水。

    殷瑟瑟忽然说:“我也希望有一个如此爱我的姐姐,不管我做过什么,总是原谅我爱护我,当我是小白天使。”

    我一怔,不出声。

    她说:“通常来说,一个人只有对自己才有那么好,你几时见过肯认错的人,天大的纰漏,仍然是旁人不对,不过你与马大可以说是一个人,你们是相爱的。”

    她的语气转为自嘲与苍凉,我真没料到,更加词穷。

    “你咬定我是胜利者,害了马大,”她说下去“但是正如你说,我得到的是什么?一个躯壳,天天喝两瓶拔兰地,花光钱就伸手问我拿这些都是活报应,当然,但可爱的马大就不同,她不会自作自受。”

    “她当然不是!”我为她分辩。

    “为什么不是?是她从我手中把令侠夺过去的。”

    “胡说,那时候你一直同那个金头发男人走。”

    “可是我没有放弃我表哥呀。”

    “是他心意不坚,见异思迁。”

    “是不是?”殷瑟瑟苦笑“我说破嘴有什么用?天老地荒,马大仍然是纯洁的安琪儿。”

    “即使她跟你一样坏,她现在已经精神失常,你夫复何求?”我痛心的说。

    “我并不是个一味黑心的人。”

    殷瑟瑟说:“我告诉你一千次,是令侠受不了她,自动回到我身边来的。”

    我冷笑“你赖他,他赖你,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你这个人不可理喻,”殷瑟瑟说“成见深,固执如牛。”

    “你何需我了解你?”我反问。

    “说得对。我们一生下来就注定是敌人,我父亲害死你母亲,因为我的母亲,你母亲沉冤如海深,要你相信我亦是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事,你下定决心要恨我一辈子以报答你母亲。”

    “殷瑟瑟,你强词夺理,我恨你是因为你本身的所作所为。”

    她忽然很厌倦的摆摆手“裘哈拿,我不想再与你斗,我对于你这复仇女神式形象觉得非常讨厌,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你希望我自杀谢世,但是我也告诉你,我不会那样做,但我会痹篇你们。”她叫伙计结帐。

    我握紧拳头。

    她转过头来说:“恨吧,恨死我,如果那样可以使她快乐,使恨火燃烧吧。”

    她拖着很疲倦的脚步离开。

    我却并没有胜利的感觉。

    也许她说得对,无论怎么样,我还是要恨她。下意识我相信如果没有她与她母亲,我与马大会有个幸福的家庭,我们的母亲不会轻生。这个仇恨的结打牢二十多年。

    那天我开车到郊外去兜风,把这件事在心底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回家已经黄昏,华灯初上,漫山遍野的灯火。

    我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在很多困难之下,我都会非常沉着地作战应付,这次却士气低落。

    是因为发觉我的敌人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吧。这场仗打不下去。

    进屋子,发觉一片黑暗。

    我知永亨坐在客厅中,我看到他燃着的香烟头上一点红光。

    我说:“自从在马来西亚回来,你就染上烟瘾。”

    永亨仍然维持着沉默。

    我陪着笑开亮灯,心情也不是那么好。

    “妈妈呢?”我转身问。

    他不回答。

    “老英姐呢?咦,一家子全跑到哪里去了?”

    望眼见碧眼儿自房中蹑脚出来。我抱起她。

    永亨仍然吸着香烟,深深的,用力的,使烟头那一点红色更加殷红。

    “我中午吃饭时看到殷瑟瑟,你若知道我说过什么,一定又要骂我。”

    永亨仍然不出声。

    我讶异“你在生气?”

    他自喉咙里发出一声响声。

    “后来我开车到郊外去,自结婚以来、第一次单独行动。”我凑向前去“你等久了吧?”

    他仍然不出声。

    “永亨?”我把他身子扳过来。“永亨。”

    他满脸的眼泪。

    我一惊,手一紧,碧眼儿吃痛,尖叫一声,挣脱下地。

    永亨哭?

    “永亨”我把着他的肩膀,骇异得说不出话来。

    他擦一擦眼泪“哈拿,这件事你要好好接受。”

    我想笑问:是不是你有了新欢?但是随即住嘴。

    “永亨,你说,你快说。”

    “哈拿,马大死了。”

    我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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