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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怕别怕,我能看看你的护照吗?”

    再看要烂了,萼生取出小册子给医生过目。

    “加拿大人,好极了,我们是同乡。”医生笑,这才开始替萼生检查身体。

    萼生疑窦顿生“你只替加籍公民看病?”

    “对。”

    “当地人呢,看当地医生?这么怪。”

    “当地医生不足,我们应聘来工作,酬劳十分理想,陈小姐,请伸出舌头。”

    “医生都到哪里去了?”

    “你没听过本市在九三九四年的著名移民潮?”医生诧异。

    萼生不语。

    “肿块过两天就会褪掉,我给你服食镇静剂,希望你稍安毋躁,还有,城市人还是留在城市观光的好。”医生笑着离去。

    萼生倒在床上,忽然想起家来。

    母亲们许有母亲们的道理,孩子们非要到吃了苦,才会知道,平日只觉她们只会千方百计阻扰扫兴泼冷水。

    萼生叹息一声,葯力发作,在轻柔的弹簧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萼生接到男友关世清的电话,她一边取小镜子照面孔,一边说:“我也想念你。”看到肿块比昨日更红更专,气得眼泪情不自禁淌下。

    那头关世清听得女友饮泣,深深震荡。啊!原来她爱他。“萼生,萼生,你要我来?”

    “不,不。”

    “我马上去办手续。”

    “不,你听我说”这傻小子。

    “为汁么要压抑自己的感情,为什么不敢抒发出来?过十年八年,青春一逝,机会不再,一定后悔。萼生,我知道该怎么做。”关世清竟挂断了电话。

    “喂,喂!”

    萼生也不再去理他,自顾自下床梳洗叫早餐换衣服。

    旋开水龙头,伸手接着冷热水,才懂得感激现代生活。

    有人敲她的房门。

    “谁?”她扬声,千万不要是旅游协会人马,她今日没有精力聊天。

    “刘大畏。”

    萼生一急,顺手抓一方纱头巾,蒙在头上,才去开门。

    险些儿不认得刘大畏,为了方便出入酒店,他修饰过了,头发往后梳,露出一张开朗的长方脸,短袖衬衫与长裤均十分整洁,脚上是双新球鞋。

    “还没有好?”又说:“哗,一个人住双人大房。”

    萼生烦恼“似个大麻疯。”

    纱巾是黑色的,印着一只只蝴蝶,小刘依稀可看到萼生五官,感觉奇突,似蝴蝶停在她脸上。

    “我给你带来了黄糖生姜汤,这是我家土方,一喝风疹就好,你要是不敢喝呢,我也不怪你。”他取出一只保暖壶放桌子上。

    萼生一向把所有土方当巫道,可是今天想法完全不同,她打开壶盖,一口气骨朵骨朵,把姜汤喝光,土方洋方,治得好病的均是良方。

    小刘十分高兴。

    早餐来了,他一贯谗嘴地看银盘上的食物。

    萼生微笑“我只要咖啡,余的请你。”

    她说话的时候,口气喷在纱巾上,它便扬一扬,小刘很喜欢看,又不好意思盯着瞧,故低头大嚼。

    “有没有后悔?”他老气横秋地问她。

    “才没有。”斗嘴硬。

    小刘看看她“你今天不出去了吧?”

    萼生气馁“打败仗,无话可说。”

    他忽然要求;“你把盖头掀开我瞧瞧。”

    不知恁地!萼生居然驯服地掀开纱巾。

    只听得小刘松口气“好多了,马上见功。”

    萼生取饼镜子,说也奇怪,只见脸上累累肿块已经渐渐平复,她不由得重重吁出一口气。

    小刘说:“你休息吧。”

    她叫住他“明早我要用车。”

    “十点正,我在大门口等。”

    萼生感激他,想给他小费,不知恁地,出不了手,稍一迟疑,刘大畏已经出门去,这时候,她才想起,她还欠他昨天的车资。

    静下来,萼生打开日记,她这样写:书店内陈列出售的书全已经过洗涤检查,总算偿了一些人的心愿,一直以来,有人都认为政府应当管制书报杂志,以免造成太杂太乱局面,什么才是对青少年有不良影响毫无价值的书刊?现在好了,统统禁掉,连自以为廉洁严肃得可以过关的作者也一并遭到牺牲

    本来应当受市场淘汰的印刷品此刻由上头控制,变成毫无选择余地,选择就是自由,人们已经失去阅读的自由。

    萼生掷下笔。

    饼一会儿,她又写:短短十天访问,时间已不敷用,我竟患敏感症,被逼躲在酒店房内,太悲哀了,怎么告诉上司,如何向他交待?

    扭开电视机,刚刚听到新闻报告:“广深珠公路六十亿融资,计划以美元贷款为主”

    萼生又写:这个都会似一个国家的facade,装修得美奂美仑的座牌楼,可是后边是什么?一座空阁,海市蜃楼?真的要了解真相,恐伯要住上一年半载。

    现在浮扁掠影,把见闻写出,恐怕幼稚不堪,惹人耻笑。

    萼生的一支笔从来未试过有这么重。

    访问报告完毕,电视台上播放着政府讯息:维持香江整洁、市民最后报税期限、以及最新天气报告、交通情况。

    接着是剧情平庸一般的连续肥皂剧。

    萼生不相信就得这些蹩脚节目。

    大抵另外有线路电视供外宾外商欣赏,只不过,不够分数的一般市民,没有资格观看。

    身分再低一点,像仁屏阿姨一家,连电器都不配拥有。

    没想到每个社会,每种制度,都那样喜欢把人分等级,一个世纪前的印度:竟将人民分为九等,最低一级,干脆叫贱民,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上头不规定划分,人们自己也忙不迭的分高下,资本主义社会中事事以财富为重划清界限:住山上的肯定是高贵的人,大家呼啸着出尽百宝往上挤,念名校的必然是天才,当然要效孟母三迁以便近水得月,萼生现住的温哥华,风气也渐渐畸怪。

    她想起母亲发牢騒时说的“我痛恨帝国主义,我害怕社会主义”当时父亲笑问:“你要不要移民到另外一个星球去?”

    萼生苦笑。

    她靠着沙发上憩着,日记本子啪一声掉在地上。

    有人蓬蓬蓬地拍门。

    是外婆来了,萼生急急去开门,一看,不是,是母亲,母亲竟找下来。

    “妈,我没事。”

    “萼生,快跟我回去。”

    “等我收拾行李。”

    “记得带护照。”

    护照,对,那本陈萼生从来不晓得有多矜贵的护照搁在什么地方去了?

    她满头大汗的找,寻着了,才想松口气,却发觉护照深蓝色的面子渐渐变色,不对了,不是它,怎么办?

    萼生惊醒,连忙扑到床上打开百宝袋翻出护照。紧紧抓在手中,三魂六魄才归了位。

    房门蓬蓬地响。

    萼生去开门。

    门外当然不是外婆,自然也不是妈妈,而是表弟岑子和,他身边还拖着一个打扮妖娆的长发少女,他怎么来了,萼生一脸茫然。

    “表姐,我们约好今天下午见面,贵人善忘?”

    约好的?几时?

    子和却已经招呼朋友进房来。

    萼生只得退开让他们坐。

    那少女一只手握紧子和的手,整个身躯往子和手臂上靠去,眼珠子骨碌碌不停地转,像是要自眼眶中直转出来掉下楼梯去。

    眼看见萼生才摘下的纱巾,就马上伸手取起,爱不释手地把玩。

    子和即刻说:“表姐这种小零小碎的玩意儿最多,你喜欢你就拿着好了,表姐自会送你。”

    萼生白比他们大好几岁,一时间却以哑子吃黄连,不知应付。

    那少女老实不客气,马上把纱巾系在脖子上,腾出空手,又来搜别的东西。

    子和又笑说:“表姐,麻烦替我们叫两客咖啡,两客公司三文治,两客粟子蛋糕,对了,你吃什么?”

    萼生真正愕住,太厉害了。

    一时失策,竟拨电话叫侍者把食物送上来。

    咖啡来了,喝过吃过之后,子和说:“表姐,我今天来,有事与你商量。”

    萼生睁大眼睛。

    这时那少女使劲推他,子和便介绍道:“表姐,这是我女友博小欣。”

    萼生早已对该名女子刮目相看,历史上的尤物大抵都是这副德性,否则怎叫异性神魂颠倒,死而后已。

    子和说下去:“表姐,这次我来找你,母亲是同意的。”

    “有什么话,你说吧。”大抵是要一两件小礼物。

    “表姐,我要到加拿大去。”

    萼生一时还不明白“去旅游?你办了手续没有?”

    子和低了声音“你回到家,替我做签证,申请我过去。”

    萼生一怔“假使你打算过去读书,先要联络学校。”

    “不,你做保证人,给我一封信,我在这边走后门,给个十万八万美金费用,马上可以成行,表姐,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款子我将来会还给你。”

    萼生不相信双耳,她瞪着这名表弟,无言。

    子和说下去:“小欣想跟我一起去,好事成双,表姐,反正你有能力,举手之劳耳,到了加拿大,我们先住你家、然后结婚、读书、找工作、不消一年,赚够了钱,把小欣父母也接出来,你就没事了,你看,这件功德无量的事,就交在你手中了。”

    说罢洋洋得意,神气活现。

    萼生眨眨眼,不相信这番话会自岑教授之子子和嘴里说出来,传出去,陈萼生随时会罗辱华大罪,竟把这里的优秀知青形容得这般无知无良,那还得了!

    定定神,萼生说:“我觉得你刚才说的话,同事实有点出入。”

    子和扬扬眉毛,完全不明白表姐在说些什么。

    千头万绪,萼生不知怎么样为他分析才好,她取起咖啡杯子喝干,然后说:“搞移民,应当往这边的加拿大公署办理申请,索取表格填写。”

    子和一征,老气横秋的说:“那是没有特权的人所做的事。”

    萼生急了,她不想误导他,给他虚假的希望,便直接了当地说:“在我们国家里,没有人是特权分子。”

    子和脸色一变,十二分不高兴地说:“表姐,天下乌鸦一样黑,尤其是老资本主义社会,怎么会没有后门可走!”

    说出来没人相信,陈萼生这一生人,偏偏就没见过后门,她只知道付多点钱可以买到头等戏票,如此而已。

    “子和,我是一个学生,到今日尚无经济独立能力,没有资格做任何担保工作,况且,你只是我的表弟,路人皆知,五大类亲属移民中并不包括表亲。”

    这时,子和的女朋友傅小欣忽然冷笑起来,用一双灵活的眼睛睨着萼生,以一种很揶揄的语气说:“你不肯帮忙罢了,何必讲一车废话。”

    “冤枉,”萼生叫苦:“非不为也,乃不能也。”

    子和说:“表姐,我有很多同学,都是这样出去的,不到一年,就赚大钱,发大财,汽车洋房,应有尽有,所以母亲才叫我来跟你商量。”

    萼生张大咀,无言以对,她好像已对岑子和说过,他们陈家在温哥华的小木星,迄今仍需供款。

    岑子和同女友已经站起来“我回去同妈妈说,你不愿意帮忙。”

    “子和,你听我讲。”

    “我才不要同你说,有话你同我妈说。”

    岑子和竟拂袖而去。

    萼生哭笑不得,她竟不知舅母有这样大的权威,此刻毫无疑问,整件事已经升级,她要与长辈对话了,萼生累到极点。

    用手托住头,不发一言,独守斗室。

    所见所闻,都颇有点叫她吃不消。

    她轻轻拾起那本珍贵的护照。

    护照与陈萼生与生俱来,甫满月,就跟父亲入籍,做了外国人,去领了第一本护照,首页小照片内是一个黄皮肤的新生儿,没有什么头发,眼睛还不大睁得开,可见做不做加国公民,完全不是她的选择。

    萼生的父亲是六十年代的留学生,到七十年代乌倦知返,才办妥入籍事宜。

    最奇的是母亲,她一直只用临时身份证明文件旅游,在国籍一项后面,偌大一个无趣的字:stateless,无国籍。

    在香江住了三十年,没有国籍,身分不明,十分暧昧,当时英国殖民政府发一本小小绿皮书给她应急,待随丈夫到了加国,因不愿办理宣誓唱外国国歌手续,一直没取到正式护照。

    萼生听过母亲慨叹:“活了大半生,无法证明自己是什么人,天天这样非驴非马的过。”

    岑仁芝不愿意做外国人,但是她爱上目前这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于是继续含糊地过日子。

    成年后萼生劝过母亲:“只不过是一本旅行证件而已。”

    岑仁芝这样回答女儿“对,你也兄不过是我体内一组细胞繁衍的结果而已。”

    母亲不是普通的母亲,萼生哪里说得过她。

    陈萼生连岑子和都应付不了。

    两个表弟,性格相差天共地,最令人不服气的是,岑子和也好算是特殊阶级天之骄子了,他的享受,很可能由蒋午昌这种劳动阶级用血汗缴税间接供奉,却当不知足,误听山海经,以为西方社会遍地黄金!拾得动就可以拾,一定是看荷里活电影看得太多了。

    与子和一席话,萼生情绪低落,连脸上的肿块消失也没有庆幸。

    傍晚,史蒂文生前来照顾小师妹:“我们在三楼的音乐酒吧,下来喝一杯。”

    萼生原以为可以向外国通讯社的前辈讨教讨教,谁知那几个人的身边都带着女伴,萼生完全不方便讲话,过了十来分钟,她识趣地告辞。

    史蒂文生追上来“你有心事?”

    萼生点点头。

    “明天有什么节目?”

    “去参观本市各项伟大的建设。”

    史蒂文生会心微笑“我早说过,女同事们都不大喜欢这个城市。”

    萼生没好气“洋基回家。”

    第二天早上,酒店门外停着辆大型旅游车,自有车掌小姐向每位人客介绍:“欢迎免费参加本市最新建设,三小时后送返酒店。”笑容可掬。

    萼生没有上车。

    她要看的,肯定是另外一面。

    背后传来一把声音:“你应当上车,节目不错。”

    这准是刘大畏,回头,果然是他。

    只见他邋遢如故,拍着手说:“今天不做蒙面女侠了。”

    “请问节目包括什么?”

    “参观三间大学的先进设施,股票交易所运作,东南亚最大卫星传播站,电脑控制的本市交通系统,还有,最新蓄水库,以及脑、心、肺科医院。”

    难怪免费,闷死人,恐怕贴上午餐亦乏人问津。

    “我不要看。”

    “小姐,你要看什么?”

    神秘的东方:鸦片窟、妓院、三合会、石板街、避风塘、蛋家妇撑着小艇过来招手,哈罗哈罗,身边蹲着衣衫破烂出屁股的小孩

    乞丐、水兵、酒吧、脱衣舞、城寨、徙置区,最好还有崇洋的亲友,看见萼生诚心拜服,而不是像岑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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