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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去了?”

    “无迈,我真看不出你做人有什么乐趣,老姐妹间说话还这样当心。”无忧不以为然。

    女佣摆出中式早餐,我同她说:“来吧来吧。”

    她抬起筷子“台湾女人有什么好?”她忽然问。

    “关你我什么事?”我微笑地说:“来试试这上海油条。”

    无忧唏里呼噜的喝粥。

    门铃响,我放下碗去开门,季康进来“无忧,好久不见。”

    无忧转头“你当心点,老季,我姐夫前脚出去,你后脚进来。”

    我非带尴尬“季康,你别理这个人。”

    “她是外国作风。”季康微笑。

    “你听她的呢,哪一国都没这种作风,叫她唬乡巴佬去,我们可都还是在外国过过一阵子的。”

    “啊,”无忧即刻挤眉弄眼的“我们?我们是谁?”

    我沉下面孔,无忧马上乘机改口。

    她说:“今天我们不出去,在家你不怕闷?”

    季康说:“我稍坐一刻就走。”

    我说:“客人还没坐稳,你就代我下逐客令。”

    无忧看我一眼,不响。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怪我一时间又太明目张胆,把季康邀到家里来。

    男人自己管玩,老婆还得与他乖乖的,陈小山是其中佼佼者,我怎么不知道,我犹疑起来,也觉得自己是造次了,因此精神有点恍惚。

    三个人貌合神离地喝着茶,非带暖昧。

    难怪人家说男女私情景瞒不过人的眼睛,我明明与季康没有什么,也弄得这么尬尴。

    我放下茶杯,同他说:“我跟无忧有些体已话说,有什么事,我们下次再谈吧。”

    季康大概也觉得有点压力,赶紧告辞。

    他离开才十五分钟,我一口气还没松下来,清秋斋的经纪持着货物上门来了。

    再过三分钟,小山也跟着进来。

    我看他一眼“公司里不忙?巴巴的回来干什么?”

    “这是我的家呀,”他说:“不放心,回来瞧瞧。”

    无忧觉得气氛不对,不再作声。

    我不去睬他,自与经纪讨价还价。

    小山双手撑在裤袋里,冷眼看我们。

    经纪说:“这把好是好,不过是象牙扇骨,未免似白相人,不如这湘妃竹如读书人,价钱也不贵。”

    无忧无论如何只喜那把象牙的,经纪八百玲珑的,又迎合地说:“也不要紧,这位小姐,你再看看这把”

    我觉得疲倦,坐下来喝茶。

    小山低声说:“刚才我的车子上来,看到季康的小轿车下去。”

    “他来看我们,”我闲闲地答。

    “这么巧,我一下子不在,他就来看你?”小山冷笑。

    “巧的事多得很,”我并不动气“我也能随便举几个例子,你同你的朋友出入丽晶酒店,就不少人见过。”

    “你若想离婚,趁早替我死了这条心。”他冷笑。

    “你发神经!”我站起来坐到另外一张沙发上。

    小山跟着过来,我忍无可忍再坐到无忧那边去。

    他连声冷笑。

    连经纪都觉得不对,抬起头来。

    “这一束毛笔都舍我留下吧,”我说:“用得不好再退还不迟,老主顾了。”

    “是是是。”

    我送走经纪。

    无忧笑说:“收获不浅。”

    小山还是瞪着我,我更加要拉住无忧作挡箭牌。

    无忧问小山:“你开什么车?”

    “保时捷。”

    “关于保时捷,你有没有听过保罗纽曼的笑话?”

    我没有心思听,我的眼睛看着窗外。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与小山连话都不想多说半句?

    “保罗纽曼将一辆撞毁了的保时捷送给罗拔烈幅,经过防盗设备,将破车抬到他家中客厅”

    我站起来“来,无忧,我陪你出去看看有什么画展。”

    无忧愕然。

    我说:“难得好天气,别浪费了。”

    小山说:“无忧,现在你知道了,两夫妻搞成这样,并非一个人的错。”

    无忧看看我,又看看他,说:“我们不如早些到陈伯母家去吧。”她以为这是折中的法子。

    “吃晚饭还差十个钟头,”我笑“怎么坐那么久?”

    “男朋友在外头等,心如急焚?”小山冷冷说。

    我“霍”地转过头去。他吓一跳,退后三步。

    看到他那么如临大敌,我不禁笑出来。

    小山呆呆地看着我,我拉起无忧便走。

    无忧一边走一边说:“你们两夫妻真怪,看上去他又不是对你没意思,还紧张得很呢。”

    我又叹口气“他这人一时一样,不能相信。”

    “莫非是转性?人家说转性是回光返照。”

    “无忧,你真是狗口长不出象牙来。”

    “无迈,你仍然爱他,是不是?”她看着我。

    我开出篷车“这部车在香港一年用不到三十日。我们到郊外兜风去。”

    我们的车子飞驰。

    兜完整条香岛道,在山顶停下来喝咖啡。

    我问:“纽约的生活如何?”

    “不及这里神采。”

    “你们那里,艺术家到底多些。”我微笑“有没有真艺术家这回事?”

    “有,”无忧说:“不过你不会见到他,梵高未死之前谁见过梵高?”

    “你看这雾多妙,无忧,你应当把这般美丽景色记录下来。”

    “还有什么雾比卡普利的雾更美妙?”她说:“姐,记不记得当年咱们姐妹俩暑假徒步走遍意大利?”

    “当时年少春衫窄。”我转过头来。

    “什么年纪?十八、十九?”

    “我微笑,总而言之,那时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我说:“面颊上没有一颗雀斑,半丝皱纹。”

    她坐下来,忽然静默。

    女人想到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再乐观还是恻然。至于我,因为早打了输数,觉得一生已经完结,所有只有麻木,说起当年的事,象与自己全部无关,那一章书是完全翻过去了。

    “春光明媚哩。”无忧扶在拦杆上。

    “可觉得寂寞?”我问。

    “那当然是有的,”她说:“女人总是女人,出来之后一个人,不见得天天找到伴来陪你这也是你不离婚的原因?”

    我很坦白“是的,我并不是个勇敢的女人,要我从头再恋爱一次,斟介婚嫁,实在没那个胆色。”

    “他们都说第二次婚姻会比较幸福。”

    “世上永远有例外,罗连赫顿四十岁还是红牌模特儿,但是不是每个女人四十岁都前途似锦?有时是要照一照镜子的。”

    “瞧是谁来了,季康。”无忧说。

    我抬起头,季康缓缓走过来。

    无忧问:“你约他的?”

    “他天天在这里午餐,这里近医院。”

    她拾起手袋“我回酒店,有什么事找我。”

    我说:“耽会儿见。”

    无忧点点头,叫了街车走。

    季康坐下来“同他说了没有?”

    “我是不会离婚的,季康。”

    “我真不明白你。”他无奈地说。

    我看着天空,也许我还有所留恋,我要等他先开口,待他亲口同我说,他要同我分手,届时我会走得心甘情愿。

    “人同人的关系千丝万缕,不是说走可走的。”

    “很多女人都比你果断。”

    “也许她们的男人已逼得她们走投无路。”我笑“我不相信这世上有果断的女人。”

    “很多女人确实先提出分手要求。”季康说:“告诉我一个理由,我就不提此事。”

    “我的公公婆婆。”我说。

    季康叹口气“我等你。”

    “不必等了,象我这样没有味道的女人三十岁已开始梳髻,整个人发散着消毒葯水味”我苦笑“你是何苦呢?三年了,你早该成家立室,旁人看在眼里,又是我害的。”

    “最近他对你如何?”

    “好得很,动不动吃醋,这是他游戏的一部份。”

    “你们没有同房吧?”

    我站起来“季康,朋友之间,说话要有个分寸。”

    “我不是你的朋友,”他赌气地说:“谁有那么空闲,与异性做三年柏拉图好友?我从来没向谁隐瞒过什么,我对你的企图,谁不知道?”

    我的面孔激辣辣地红起来,烧了良久,我看着山外雾的,许久还不坐下来。

    “我们走吧。”

    他看看表。

    “无迈”

    “不要再说了,季康,不要再等了。”我转过头。

    季康笑出来“这对白多象文艺小说,无迈,你是怎么搞的?”

    “应该怎么样?”我质问:“三言两语跳到床上去,过后无痕无恨,这是现代男女的洒脱不是?让我活在旧小说里好了。”我有点愠意。

    他把双手插在衣袋里“也许我就是爱你这一点老派差点儿没在襟前插枝钢笔,或是在下腋别一条手绢。”

    “我整个人是过时的,好了没有?”我无奈地说。

    “连一张面孔都过时。现在流行租眉大眼,四方脸蛋,你却仍然细眉画眼,我第一眼看到你,心想:这个人怎么做医生?人命关天哪。”他笑。

    我也笑。

    季康的声音轻起来“于是我上了无形的钩,三年来成为林无迈女士的不贰之臣,人家的丈夫要提刀砍我呢。”

    “后悔了?”后悔倒也好。

    “还没有后悔。我有预感,他就会离开你。”

    我们两个人都没吃中饭。

    “你上哪儿去?”季康问。

    “我去与无忧会合。”

    我驾着车子上丽晶,甫停下车,就看见司机老张在那里探头探脑,心惊肉跳的样子,可真巧。

    我喝道:“老张,过来!”

    老张过来“太太,我”

    “二小姐住在这里,你去告诉先生,我随时需要车子,叫他给我留点神。”

    “这”“去啊,还站在这里?”我提高声音。

    “我一时间找不到先生。”

    我忍不住冷笑“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你怎么会找不到他?快去,别让我再见到你在这里出入。”

    老张一直看着我身后,我警惕地转头。

    一个穿红的女人连忙转过身子,假装看喷水池。

    不知怎地,今日我特别大胆,盯牢她看。

    只见她理了极短的头发,象男孩子的西式头,独独在后颈留了一小撮长穗,又染成红棕色,看上去一阵妖气,鲜红色琼皮衣裤,显得盛臀峰腰,配一双绣花高跟靴子,一百公尺外都错不过这个人。

    这便是我丈夫的情人崔露露。

    我看着自己身上的浅灰色套装与黑漆皮平跟鞋,非常自惭形秽。

    我深深叹口气。

    这时候崔露露也略略转侧面孔,象是要看我离开没有。

    浓妆的脸鲜艳欲滴,大眼黑白分明,下巴角上有几颗小痣,更衬得皮肤白得透明。

    我忽然想起无忧的问题:台湾女人有什么好?

    我无奈的同老张说:“开车回家。”

    他只得开动车子走。

    我真不想让无忧看到这一切,回到那边又忍不住告诉父母,爸妈又忍不住担忧,我又得费一番唇舌解释。

    我往酒店大堂走,陈小山真不识相,香港数十间酒店,他偏偏要订这一间。

    我抬起头,正碰见他出来。

    他并没有看见我,照往日我会习惯地躲起来让他渡过这一关,但今日被他一番贼减捉贼,忍不住要回报。

    “陈小山。”

    他抬起头见是我,呆住了。

    我有点痛快。“真巧,”我说:“难怪我们有缘份可以做夫妻。”

    他犹疑一刻,讪笑道:“我早该想到无忧住的是这间。”

    “在门口我看见老张,我同他说:偷闲不要紧,怎么到这里来了?咖啡十五块一杯哩,近来谁给的小帐,这么阔气?所以叫他回家去了。”

    小山尴尬得不得了。

    但是他并没有离去。他面孔上有种“吵呀,跟我吵呀”的意思。

    “你的禁脔在外面等你。”

    “你见过她?”小山有点意外。

    这是我与小山第一次提到“她”

    “多次,”我说:“有时在置地广场那两道自动电梯上交叉相遇,你与她下去,我正上楼。”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小山讶异。

    “当然,我穿得灰灰白白,与墙壁有保护色,你想想,你怎么会看得见我?”

    “你为什么不同我吵?”

    “没有力气。”我停一停“而且,她的确是个美丽的女人。”

    小山沉默一会,才说:“你比她美多了。”

    我笑:“givemeabreak。”“真的。”他说:“只是你太遥远怎么搅的,无迈,怎么我们又开始谈话了?”

    “人家在外头等你。”

    “无迈,我不是要你为我放弃工作。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为我告一年长假。”

    “干什么?天天到丽晶来提你?”我笑问。

    “我们至少应该要一个孩子。”

    “少肉麻了,记得今天晚上在海鲜舫。”

    “无迈。”

    “站好久了,她的腿不酸,我的腿可软了。”

    “为什么老赶我走?”他握住我的手。

    玻璃门旁红光一闪,我知道是崔露露进来了。

    “快走,叫无忧看见,你我都有得烦。”

    我匆匆转头。

    小山叫道:“晚上有话同你说。”

    我并没有找到无忧,她出去了。

    我自己在咖啡厅吃了简单的食物,打道回府。

    从头开始,小山想从头开始。

    大滑稽了,十五年已经过去,他居然想从头开始。怕是一时冲动。

    叫他天天下班呆在家中?他会发神经。

    太迟了。

    回到家我上床午睡,吩咐佣人不接电话。

    醒来无忧在书房等我。

    她微笑说:“你很难得有午睡的享受吧。”

    我说:“唔,头痛,可见没这个福气。”

    “陈小山来不来接我们?”

    “他接崔露露还来不及呢。”

    无忧说:“你们终于谈到她了?”声音中充满讶异。

    “终于,是的,这两个字用得很好,我们终于摊牌了。多年来我逃避现实,否认有这个女人存在,现在也不能免俗。”

    “陈小山在外头也不只一个女人。”

    “说得好,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冲上去给崔露露一个巴掌,就算她们肯排队给我掌掴,我怕手痛,这岂是狐狸精的错。”

    “你应当跟陈小山商议。”

    “今晚我会同他说。”

    “真的,你真的决定了?”

    “真的。”我说:“我觉得真的应当与他详谈。”

    “这倒是人类的一大进步。”无忧笑道。

    我说:“再拖下去,我怕吃不消。”

    “可是已经浪费了这么多三年。”

    “这些日子不浪费,又用来做什么好?陪其他的男人喝酒跳舞?多少女人离开了跟前的人,以为前途似锦,结果不是成了冷板皇后,便是遇上拆白党。

    女人有了职业,生活是不忧了,但感情生活同五十年前一般黑暗。”

    “换衣服吧,快七点了。”无忧推我一下。

    我挑一件较鲜色的衣服换上,难得与老人家吃一次饭,总得讨他们欢快。

    老人家早已抵达,小山不在。

    我并没有在意,他这个人一向没有时间观念。

    陈老太一直叫无忧点菜,无忧是个知情识趣、懂得制造气氛的客人,一下子就与他们谈得很热烈。

    小山仍然没有来。

    迟到半小时了。

    我心中略略诧异。今日他不应迟到。任何时间迟到都不稀奇,但是今天他不应迟到。

    他父亲低声问我:“要不要催一催小山?”

    我静静地说:“他不在家里。”

    我公公马上一面孔的歉意,我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吩咐上菜。

    一桌人吃得心不在焉,不过有无忧在这里,气氛还算融洽。

    多年来,我也习惯陈小山的这种德性。

    我怅惆地想:山河易改,本性难移,要浪子回头岂是容易的事。今夜在家见面,我该说些什么?还是象以前那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

    陈老太忍不住说:“小山也太离谱了。”

    “也许有要紧的事,绊住脚。”我说。

    “他有什么要紧的事!”陈老太生气“我不会放过他。”

    不放过他,他也就是那个样子。

    清蒸龙虾上来,我与无忧碰杯,吃了很多。

    习惯了,有没有陈小山在身边,一样吃得下睡得着,最近连感慨也没有了。

    一定是崔露露不让他来吧。跟了他也三年了,是有这个资格。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三年,她不能一辈子见到我,都转过身子来避。经过今天那一役,恐怕不止我一个人要向小山摊牌。

    一顿饭直到散席,小山都没有出现。

    我说:“他是不会来的了,我们走吧,入夜有点凉意。”

    看看时间,晚上十点正。

    两位老人家面面相觑。

    我不忍再说下去,吩咐司机送他们回府。

    无忧说:“真扫兴,陈小山太不象活,我们没面子等闲事,他父母可在这里。”

    我说:“他很爱他的父母,总共得他这个孩子,这不象他。”

    “崔露露的魅力是没法挡。”无忧笑。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妖姬型,为爱而生。”我把头枕在驾驶盘上。

    “无迈,你太没出息。”

    “称赞别人不等于抹煞自己,”我悠悠然“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回家吧、让我们好好谈谈,咱们姐妹的时间不多了。”

    “陈小山起码到两点多回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今夜是摊牌的好机会。”

    “嗯,让我想想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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