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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既然已经失去,当然是举世无双的良辰美景。”

    她走了。

    惠颜说要马上赶回报馆工作。

    “三个问题够写访问?”

    “我的一支笔自然会加盐加醋,否则怎做名记者。”

    惠颜匆匆离去。

    卓羚把车女士说的话反反复覆思想,她躺在沙发上,看着墙壁,忽然问:“你认为怎么样?说得真好,可是,但愿我也有同等的智能。”

    墙壁自然沉默。

    卓羚笑:“但愿我有你那样庄重。”

    电话铃响了,卓羚去接听。

    对方抢着说:“我多怕你已经走了。”

    “心一?”

    “正是我。”

    卓羚问:“有什么事?”

    “请你到舍下小聚,今晚七时可有空?此刻是吃蟹好季节。”

    卓羚并不嗜蟹,但她意味到心一可能有话要说“没问题,我准时到,可要叫惠颜?”

    “好呀,一起来,你还有其它朋友吗?”

    惠颜没有空“一则我要赶稿,二则她再也不会说真心话,我不想虚伪敷衍。”

    惠颜真有性格,在都会打滚这些年仍然维持某一程度真我,坦白率直,忠于自己。

    卓羚独自赴约,她带了一小幅素描作为礼物,那是一本叫浪荡的玫瑰小说的封面初稿,一个俊男拥抱着长发美女,十分浪漫。

    地址是宁静路三十号,半独立洋房,看样子叶教授有家底,否则,不过住宿舍。

    卓羚按铃,余心一亲自来开门。

    小小洋房布置华丽,男主人也在家,出来与卓羚寒喧。

    叶教授一表人才,是那种土生华裔,性格温纯,一钻进学问便大半生过去。

    他与卓羚亲切地谈了一会,然后道歉说约了学生,要出去一会,不陪她们吃蟹了,

    并且说:“那毛蟹真有点可怕。”

    他走了,卓羚才有时间与心一说话。

    只见她穿着浅褐色薄毛衣长裤,不施脂粉,双臂抱胸前,略为憔悴。姿色同全盛时期是不能比了,但仍是美人。

    卓羚觉得心一今晚比较有真实感;因此说:“现在没有教书了?”

    “我仍在一间国际学校任教。”

    卓羚有意外之喜“那多好。”

    “那是我精神寄托。”

    “看得出叶教授对你很好。”

    “他确是正人君子。”

    “心一,你否极泰来。”

    当事人也承认“你说得对。”

    她一直在喝香槟酒,清了一杯又再斟一杯,一瓶接一瓶。

    那么能喝,不知是几时养成的习惯。

    “卓羚,听说你在外国成名了。”

    卓羚谦道:“过得去喇。”

    “好人有好报。”

    卓羚送上礼物。

    心一十分喜欢,马上找来相架放好。

    “看到你成功,真是开心?”语言诚恳,这才是心一。

    卓羚轻轻说:“机缘巧合而已。”

    “是,人类受命运之神控制,得到什么,失去什么,身不由己。”

    啊!言语中渐见真心,彷佛回复旧时友情。

    佣人捧出蟹来,卓羚用手掰开,吃了一个,只觉膏太腻,肉太碎,真麻烦。

    而心一只是看着她吃,并不动手。

    “给我一碗蛋炒饭吧。”

    “卓羚,你还是那么可爱。”

    卓羚微笑“这次看见你,我放心了。”

    心一不说话,喝酒。

    “现在的幸福,足以补偿从前的不足。”

    “从前?”她忽然哑笑。

    桌子上的蟹冷了,有股腥气。

    佣人连忙来取走,又蒸了新鲜的出来。

    心一彷佛有点酒意,双眼略带雾气“我也知道珍惜,所以非常努力生活,可是有点太投入了?”

    卓羚笑说“你认为该怎样做就怎样做好了。”

    “可是,无论白天如何努力,晚上,总是做梦回到老房子去。”

    “不要紧,心一,一定会过去。”

    心一又前去斟酒“我总是看见那孩子。”

    “谁?”卓羚一时不会意。

    “那孩子。”

    “啊,是。”

    “梦中的他约有一岁大,穿得很臃肿,但是赤足,笑嘻嘻,并不愁苦,好像不会说话。”

    卓羚的寒毛忽然竖起来,她也斟了一杯酒喝尽。

    “每晚我都做这个梦:有人按铃,我醒来,发觉自己仍住老房子,匆匆开门,门外便站着这个孩子。”

    卓羚垂头。

    “梦的次数多了,我连他小脚底的厚茧都看清楚,他穿着棉布旧衣裤,有点脏。”

    卓羚轻轻问:“是男孩?”

    “是。”心一相当肯定“他在梦中回来找我。”

    “心一,过去的事无法挽回,你需释放自己。”

    “卓羚你对朋友真好。”

    “我无家累,比较空闲,可以关心朋友。”

    “你看,无论多么努力,我余生总背着这个包袱。”

    卓羚无言。

    心一又去斟酒,酒瓶已空,卓羚按住她“别喝太多。”

    她凄苦地笑了“他一直没有长大,每次开门,他总只得一岁模样。”

    卓羚握住她的手。

    那天,她们谈到深夜,告辞的时候,已经叫不到街车,由叶教授送卓羚回家。

    第二天卓羚决定退掉缆车径租约,她知道以后再也不会回来,就算小住,也可以订酒店。

    她情愿老房子变成一间托儿所。

    再过几天,卓羚走了。

    走之前,她轻轻抚摩墙壁,整个人像大字那样贴到白壁上,轻轻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她忽然哭了。

    然后,头也不回的到飞机场去。

    xxx

    连春池回到都会的时候,已是世纪末。

    她适逢其会,遇到出乎意外的繁华景象。

    离家之前,父母百般劝阻,她只得缓缓开解中年人:“毕业已经一年,四处找过工作,起码寄出一百封应征信,只是没有好结果,再搁下去,恐怕不妙,不如回流闯闯机会。”

    “你住什么地方,移民时祖屋一早售出。”

    “随便何处,我不计较,先租后买。”

    连先生嗤一声笑“你要想在洛阳置业?少不更事!”

    连太太却说:“妈妈不放心。”

    春池笑“这是一定的事,一直到我八十岁,父母仍然挂心。”

    连太太没好气“我不会活到一百三十岁。”

    拗不过,春池还是回来了。

    在北国长大的她对南国已无记忆,一口粤语也说得生硬,可是工作像是在等着她,读儿童心理学的她,一星期之后已正式在一间私立医院上班,经过同事的亲戚的友人介绍,也找到了歇脚处。

    她住的地方,叫缆车径一号二楼,老房子,隔壁本来有一家中学,现在已经拆卸,预备连缆车径一起改建豪宅。

    换句话说,老房子至多只能住六个月,但是春池觉得届时可以另外再找地方搬,年轻人才不怕麻烦。

    都会的五光十色叫她目眩,人们好像永远不言休息。耍乐的时候比工作之际更忙。

    既来之则安之,起码待见识够了才走。

    老房子三楼及一楼另外有住客,看见春池搬进来都很欢迎。

    三楼住一个酒吧调酒师,染金发、戴耳环、纹身,平时只穿一件背心,展示臂肌,他以为很特别,可是像那种标奇立异的年轻人,都会起码有一百万。

    母亲知道她有那样的芳邻真会吓坏。

    可是那调酒师为人却很爽朗:“我叫李健文。”那是一个好名字,接着他看牢春池的头发“哗,漆黑乌亮,漂亮之极,是哪只牌子的染发剂?”

    春池笑了“这是中国人头发的真色,记得吗?”

    都会中彷佛已没有黑发中国人。

    “真发那么好看,真难得。”他放下名片“有事随时找我。”

    他工作的地方叫珍吧。

    春池有空一定会去参观。

    一楼住什么人?夜出早归,彷佛也干七十二行以外的工作。“林若非是电视台的编剧,”李健文笑“时时有一名以上大汉与她通宵开会,凌晨散会,引人遐思。”

    春池骇笑。

    在本家可碰不到那么多有趣的人。

    “你呢,春池,告诉我,你的工作是什么?”

    “我负责辅导患病儿童,以及与他们父母合作共度难关。”

    “比我们伟大,欢迎你加入缆车径一号大家庭。”

    “可惜不久便要分手。”

    “那么,更加应当珍惜这段时光。”

    “说得好。”

    林若非上来问好。

    她衣着时髦,面目娟秀。

    春池一见她便乖巧地说:“有这样美丽的编剧?我还以为是女演员。”

    好话人人要听,若非微笑“你是回流的土生儿?”

    春池听得出话里有因,且不答,笑嘻嘻。

    果然,下文来了“你们这票人真聪明能干,一见势头不对,马上溜走,见没事,又拿了护照,回头看这边不错,找工作较易,又悄悄打回头。什么风水优势都叫你们吃尽了。”

    春池只得赔笑说:“都会一向有容乃大。”

    林若非吁出一口气:“太大方了,每个国家都有保护主义,独我们没有。”

    “所以进步迅速,风气独特。”

    “你是心理学家,在医院工作?”

    “正是在下。”

    “讲什么语言?你的中文程度甚差。”

    “我会慢慢学习。”

    “快要换国旗了你可知道?”

    “这样大事全世界注目。”

    她咭咭笑“届时记得把外国护照挂在?子上做护身金牌。”

    这林若非说话异常尖刻,可是不知怎地,春池却不讨厌她。

    “有无男朋友?”

    春池摇摇头。

    “都会什么都好,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理想结婚对象。”

    “缘分未到而已。”

    林若非抱怨“不,识字的统统长得丑,略为四整的又不识字。”

    春池又骇笑。

    “三个月后你便知绝望。”

    春池说:“告诉我,你在电视台编哪些节目,我好欣赏。”

    林若非答:“正在上演的有翼动的心。”

    “剧名很好听。”

    “你看不懂,你不是都会人。”

    “你的门户观念也太重了。”

    “妒忌引起歧视,你们什么都有,回流不过像趁年宵,不好看不如意,马上就走,有什么真心诚意。”

    “你也可以移民。”

    “吃什么?”

    一提到吃这种大问题,春池的兴致来了“林若非,带我去吃大牌档。”

    “听听这口气,比洋人还要洋人。”

    可是她还是带春池到处逛。

    春池爱上一味叫蛋焗鱼肠的粤菜,只觉鲜味,连舌头都几乎吞下。

    她俩又结伴往珍吧,一进门,春池吓一跳,只见男侍应只穿豹皮短裤。

    “这是怎么一回事?”

    若非答:“泰山,珍,你明白吗?做的是怨女生意。”

    “精采精采。”

    “这里的男客,随时可以带回去。”

    “当真?”

    “后果自负。”

    春池点点头。

    “比起外国也不输蚀吧。”

    春池赞叹“简直过之。”

    她们的邻居李健文请两人免费喝酒。

    春池口袋里的传呼机响了。

    她一看“我有急事要回医院去一趟。”

    林若非耸耸肩“真投入,比我们还忙。”

    跋到儿童病房,主任区医生出来“连小姐,三四号病房,拜托拜托。”

    那是一个脑部患肿瘤的小病人。

    一到病房外,已经听到哭声震天。

    当然,院方可以把家长赶走,替病人注射镇静剂,但是,还有比较文明的选择。

    春池戴上红色尼龙假发,在鼻子上罩一个小红球,顿时成为一个小丑。

    她敲敲门,走进病房。

    年约六七岁的病童睁大了泪眼。

    她轻轻走近。

    “呵,告诉小丑姐姐,你为何流泪?”

    小病人如遇知己,他不住投诉:“痛,痛。”

    春池把他拥在怀内“按我的鼻子。”

    那橡皮球发出嘟的一声,小孩啊地一声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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