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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后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海师吃了败仗啦!”有人冲进客栈,大声喊道。

    坐在二楼的少女猛然站起。

    “坐下坐下,沿海消息传到这里,至少也有半个月以上,你现在就算冲过去,又有什么用?”同桌的年轻人笑道,徐缓摇着扇。

    “碔砆哥哥,难道你一点也不担心爷?”

    “叫他爹。”以后也得叫她娘了。想到自己将来会有个相差十岁的女儿就有趣。

    “他是爷”小堇脸一红,嘴硬说道:“不是爹!”

    “真是死脑筋。原来你还是不将他当爹来看,那表示什么?一个大男人收留一个小女孩也就罢了,但这小女孩一旦长大了,男女毕竟授受不亲,要待在他的身边,不喊爹,难道要喊声相公?”

    “不不!”小堇怕她误会,连忙叫道:“我从没逾矩过自己的身分,我是爷的贴身护卫,一辈子都是!不会成亲,也不曾贪恋过节”爷出征前,曾要她好好保护毫无功夫的碔砆姐姐,若是出了差池,她就算自尽也难脱内疚。

    “可是,我听说聂老五就是从小养了一个贴身护卫,一不小心,贴身护卫变老婆。大哥与聂五同是一家人,相似的心态一定会有,难怪大哥要你学读书识字,原来”她垂下眼,深深叹息。

    小堇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

    “这样的误会我怎么担得起?殷戒,你为我说说话吧,爷跟五爷是不一样的”望向戴着铁面具的殷戒,他连句话也没有说,唇畔隐约有笑,她一怔,又转向谭碔砆。“你又在吓我?”

    谭碔砆无辜笑道:“反正将来你喊我娘的机会极大,当娘的吓你一下,你可别发火,我会受惊的。”

    小堇闻言,腿一软,跌坐椅上。“碔砆哥哥,你老爱欺负我。”

    “我欺负你,是因为你开始像大哥了。我明白你崇拜他的心,你学他有什么好?多学我一点,才不会闷坏自己。”她敛起笑颜,将食指搁到唇畔,阻止小堇再说话。

    报讯之人大声说道:“已经连吃了二回败战,难道咱们大明海军连小小倭寇都打不过吗?”一时间,客栈鼓噪不已。

    “不知爷爹怎么了?我该随他出海才是。”小堇忧心道。

    谭碔砆沉吟了会儿,低声说道:“这会是一场打得很辛苦的战争。当日我跟他一块出京师,亲眼目睹他手下军队,军队良莠不齐,即使有他亲信数千,要赢也很难。”

    “碔砆哥哥,殷戒留下保护你,我去帮爹吧!”

    “你能帮什么?你性子毛躁,去了只会碍事,就像我。”她也想去啊,若有差池,她也好相助,可惜她不懂武,去了只会误事。

    “难道,我们就只能在这里空等吗?”

    “你怕空等,就回我宅子好好学做一顿饭吧。南方食米,你别老煮些面食给我,我会腻的。哎,今年过年总算不必留在北方吃饺子了。”谭碔砆心满意足地笑。

    小堇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当爷在远方战争时,碔砆姐姐却优闲似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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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月后,城东谭宅。

    “碔砆姐姐!”小堇匆匆闯进书房,叫道:“好消息,好消息!大明兵奇袭成功,倭寇退出沿海了!”

    谭碔砆从书桌前抬头,随口问道:“是在陆地上奇袭成功吗?”

    “正是!人人都说,聂元帅真是奇才,竟想出了奇阵对付倭寇呢!”今天晚上就来吃庆功宴。

    “果然毕竟大明军队不习于海上作战。”谭碔砆发起呆来。

    小堇上前,瞧见她又在写书信。

    自从爷上战场之后,碔砆姐姐不定时寄书信,有时厚厚一叠,有时只有短短几字,有一回她不小心偷窥了一点,里头不是谈情说爱,只有碔砆姐姐日常生活的纪录。

    “碔砆姐且,不知道爹的奇阵叫什么呢?”

    谭碔砆回过神,有趣说道:“你不提,我倒忘了取名,叫什么才好呢?我没上过战场,只能依兵书作变化,大哥练兵时又作改良,若叫‘鸳鸯阵’,小堇,你说好不好呢?”

    “啊?”隐约明白碔砆姐姐有点小聪明,但没有想过她能写兵阵,难怪过去几年,碔砆姐姐还是一介朝中文官时,一直向爹讨来不少倭寇兵器玩,研究倭人交战特性,原来“如果碔砆姐姐是男儿身,必能与爹共征沙场。”她脱口而出。

    “我虽是女孩儿,身无法与他同在,好歹我也能尽力。”谭碔砆笑道。忽而神智恍惚地低喃起来:“也许,这就是上苍赐给我才智的原因吧!”

    小堇觉得有异。城东这间谭宅是买来的,但听说城西也有一个谭宅,是碔砆姐姐的老家,但早已荒废,上一回碔砆姐姐走过一趟后,发呆的时间变多了,有时不知自言自语什么。

    她改了话题,轻声问道:“碔砆姐姐,你想爹还要多久才能回来?等他班师回朝后,会马上来找咱们吗?”

    谭碔砆闻言失笑。“瞧你高兴的。倭寇退出沿海只是暂时,战事不会这么容易结束。”

    “咦?为什么?只要那些贼子一上陆地,就用阵法困死他们,还怕不赢吗?”

    “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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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月后,城西荒宅

    “是是谁?大半夜的,怎会在谭府出现?”

    打更人举起灯笼,借着微弱火光,瞧见白衣男子缓步走向荒宅。

    “我不能出现呢?这是我家,我来是理所当然。”

    打更人一惊,再一细看,脱口叫:“鬼鬼啊!”白衣飘飘,没有双脚,不是鬼,是什么?只是谭家长子死了近十年,如今再回来,为了什么?

    见他狼狈爬走,谭碔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黑靴,摇头笑道:“人鬼分不清。”

    徐步走进荒宅里。

    许久未回,她仍然很熟悉宅里的摆设走向,不借灯笼,绕了几个回廊,走进荒废的庭院。

    院中杂草丛生,她撩开门上蜘蛛网,掩鼻推开房门。

    “他们真没有回来”她喃语。走进,将窗打开,灰尘弄得她一身都是。

    她一向爱干净,现在却不以为意,点起蜡烛,房内立时一片晕黄光色。

    她四处张望,双手合十,闭上眼说道:“大哥,什么是官,我可亲身了解了,你想当官,我为你当了,你该瞑目了。”

    外头忽然有声,她不惊不怕,默祷了一会儿,才问道:

    “戒儿,是你吗?”

    他一向紧跟她,今晚好不容易才溜出她在城东买下的宅子,没想到他还是如影随形。

    “不是戒儿。在下只是一个想要见自己女人的男人。”

    外头传出熟悉的声音,她一惊,喊道:

    “大哥!”她匆匆步出房外,见到院中有一名男子。

    “是大哥吗?”她燃起火褶子,趁光望着她日思夜想的聂沧溟,她瞪了半晌,唇角缓緀漾起动人的笑来,柔声说道:“大哥,我还以为至少要再过一个月,你才会来。”

    两个月前,朝中下旨,召回聂元帅及其军队。当时她不解为何在节节逼退倭寇的同时,朝中会下此命令,后来经过打听,才知皇上要建醮坛求长生道,邵元节进言禁杀戮,以求积福。

    “我待不住京师,便来了。”他露出微笑。

    他看起来沧桑不少,她亦微笑。

    “我很想你,大哥。”一时不察褶子烧透,只觉手指蓦然疼痛起来。

    他见状,马上上前拍掉褶子,抓起她的手。“一年多不见,你怎么连照顾自己都不会?”

    “因为我在等大哥回来继续照顾我啊,你知道我多散漫的。”

    她的身影、她的声音、她的气味都在眼前,几乎要以为是在作梦了!聂沧溟忽然紧紧将她搂进怀里,低语:“碔砆!碔砆!”

    她合上眼,回抱住他。“大哥,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到头来一场空。”他忿恨说道。

    “谁说一场空?没有大哥,沿海一带岂会有短暂的安好?如今就算没有军队,还有你训练的当地居民,你让他们知道当国家无法保护他们时,要保住自己的家园只有靠他们自己。你不是神,已尽了力,那就够了。”她柔和说道:“再者,时不我予,那不表示将来没有能者之辈来解决倭寇问题。”

    “能者之辈何时会出?“他咬牙道。

    她温和笑道:“会出,只是要等。前两个月,小妹一听大哥急召回朝,心知圣上有心建醮坛,短时间要再出兵是不可能的,我将鸳鸯阵给人了。”

    “给人?”这一带并无驻守的强将,她能给谁?

    “我遇见了个小孩儿,姓戚,小名阿光,他家人都是军人,他与叔叔本欲赶往沿海,尽一分心力,没料想路经此地借住几天时,正好传来你回朝的消息。我瞧他年纪小小,即有心为国,挺像你的,于是我试了试他,发现他颇有天分,便给了他阵图,将来他若长大有心歼灭倭寇,那么这是一个小小帮助。大哥,你可会怪我的莽撞?往好处想,百姓开始懂得要生存,就得自己出来抵抗,这是件好事啊。”

    他闻言不再作声。

    虫鸣蛙叫,她任他静静抱住,不作反抗。

    也不知过了多久,乎稳的声音响起:“碔砆,我早就知道有你在身边,即使遇见再大的困难或挫折,我的心灵也能得到平静。”

    她抬起脸,望着他深情款款的神色,转了话题笑道:“大哥,你还想要我吗?”

    这种笑容多眼熟,其中必有诈,偏偏他被欺得很高兴。她不知他在战场上受挫时全赖她的书信打气注视她笑意盈盈的眸子,他动容脱口道:“不,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她笑问。

    “我要定你了,碔砆。错过你,我这老头子还有谁要呢?”

    谭碔砆但笑不语,轻轻推开他,牵起他的手徐缓往外走去。“大哥,夜深风凉,我带你在宅里走一走,让你瞧一瞧我的出生之所。”

    他面不改色,打量四周荒芜。“好,我要看究竟是什么地方蕴育出像你这样的女子。”

    她轻笑,带他走在破旧的回廊里。“谭府算是小康人家,我自幼在此出生,不算备受宠爱,不过爹娘疼大哥,大哥疼我,连带我要什么就有什么。”

    “你有大哥?”

    “我大哥名叫谭璇玉,方才我待的屋子便是他生前所住的地方。”绕过废池,走进蝴蝶拱门便停下来。

    牵住他的手忽然收紧,聂沧溟心知有异,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看似书房的楼屋。

    “这是璇玉哥哥寒窗苦读十年的地方。”她轻声说道:“大哥,你认为科举制度真的能为国家带来好处吗?什么叫功名,考中功名究竟是为了什么?”她转过脸望着他,微微冷笑起来。“万般皆下品,只有读书高,读书是为了什么?考功名?考功名又是为了什么?是为当官以光宗耀祖,抑或为百姓做事?当官真有这么重要吗?璇玉哥哥他背负我爹娘的期许,考了好几年都没考上,最后一次他自尽在考场之中。”

    夜风袭来,四周荒草摇曳不定,风声微微刺耳,她恍若未闻,再回头望向黑漆的书斋,清冷笑说道:

    “我爹娘听到消息之后,大病一场,我扮男装买通号军及考官,得知璇玉哥哥吊死时的试卷题目那是什么试题?我好吃惊,就为了那种写不出来的试题,上吊自尽?”

    脸颊有触感,她回过神,才注意他抹去她脸上的泪。

    “好奇怪,都快十年了,我还难以忘怀。”她轻笑,紧紧抓住他的手,声音微颤地说道:“我从未跟人提过,我气极了,气璇玉哥哥轻贱自己性命,更气更气我自己。大哥,我看到试题时,几乎昏了过去,对我来说,这种考题太过简单,而他竟然为了这么简单的考题而自尽!我恨自己何必这么聪明?他苦读十多年,我随他念书,平日散漫而不用心,但就因为上苍多给我一点才智,所以我胜过他苦读数年吗?我好不服气!这种科举制度害死多少人?璇玉哥哥想求功名,好,我为他而求,我扮男装,倾尽家产假造三代祖先之名,重新取作同名谭璇玉应试,我一路上殿试,对我来说如探囊取物,这就是璇玉哥哥要的功名吗?像我这么聪明的人当了官又如何?不过是个官而已,他为此而死,太愚蠢了。”

    “碔砆,你在怪自己了。”他柔声说道。

    “我是在怪我自己,倘若我的聪明才智分他一半,那么他也不会自尽了,所以从此以后我不愿意再动脑。”她用力抹了抹自己的眼泪,很快调适自己,抬头笑道:“大哥,我爹娘早在我扮男装应试时,就迁家不知何处去了。”

    见他微讶,她摇头苦笑:

    “他们怕有朝一日我被识破,到头颠倒阴阳,戏弄君臣的大罪不只要杀头,株连九族都有可能,便在获知我高中探花之后,收拾细软,举家迁移。他们不信我能假扮男儿而不被发现,事实上也只有你一人依赖着你的直觉看穿了我而已。”语气又有酸意,显然仍在计较他识破她的女儿身。

    再让她计较下去,难保不会又有什么差池。女人心眼小,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他不着痕迹想要转移她的酸意。“你不曾想过找你爹娘吗?

    她笑道:“我爹娘与我感情素来极淡,他们真要找我,过去数年必知如何找到我,我何必主动去找?去找了,他们反倒嫌麻烦。有个太过聪明的女儿,只会让他们为难。”迟疑了下,再说:“不过我搬到城东买下宅子后,曾私下打听了下,他们搬到内地过得极好,膝下女儿在数年前病死,我爹纳了新妾,又生了一子。他们既假造我的死因,那么必定不愿再与我相见。大哥,现在我真算是独身一人了。”她说得云淡风清,双眸掩不住淡悲。

    “你还有我,碔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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