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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后

    宽敞舒适、明净素雅的会议室里,所有人莫不屏气凝神,竖耳聆听男人沉郁如蓝调的嗓音。

    男人是个好看的高个儿,身材不输给走伸展台的国际名模,黑发浓密微卷、瞳眸深邃如海,他有张涵含成熟魅力的俊颜,但绝望与忧伤的气息却满布他周身,使他整个人显得缥缈又严肃、忧郁又神秘。

    男人名叫赵铎,三十二岁的报业巨子,结过婚,半年前妻女俱亡,成为年轻的鳏夫,勉强算得上是黄金单身汉,不过,是“二手”的,而且他还有一名刚满十一岁的儿子。

    赵铎原本是个风趣幽默、善解人意的主管,然而,自从妻女车祸身亡后,他变得沉了些、闷了点,总是惜字如金、不爱说话,成天工作,几乎痴狂。他透过工作来麻痹自己心里的伤痛,日子过得消沉无意义,但却苦了他的员工部属,让他们得天天加班、超时工作,就像此刻一样

    面无表情的赵铎,像个机器人般在台前交代着公事,即使气氛沉闷、时间冗长,但他的部属们仍恭敬倾听、专注如一,没人因为不耐烦而玩笔,也没人面露倦容打瞌睡;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不敢,因为没人想冒险试探老板的情绪底限,他们宁可战战兢兢、强撑精神、彻夜开会,也不为一时的不满而刺激、惹火老板,导致丢饭碗的憾事发生。

    “以上事项就这么决定,各位有问题吗?”止住低沉的嗓音,赵铎眸光淡漠地扫过会议桌两侧的部属。

    他们没意见,只是静静地目视着赵铎,,

    赵铎微微颔首,淡漠地宣布。“散会吧!各位辛苦了。”公式化的慰劳后,他走进会议室前方的偏门。

    呼!老板消失后,所有人均吁了口气,瘫趴在长桌上,心里共同的想法是:终于结束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赵铎不给自己片刻时间喘息,在黑暗中穿上大衣,背起莱卡相机,往门口移动。

    啪啪!两声微弱的杂音。办公室的灯火倏地明亮,一名梳着刺猬头的高大男人打着呵欠,满脸困倦地躺在赵铎办公室的长沙发上,他一手正贴着墙上的电灯开关。

    “大老板,你可真难等咧!”男人搔搔头,自沙发上起身,踢开脚边的行李,走到赵铎身前,拍拍他的肩。

    赵铎闭了闭眼,阻挡突如其来的刺目光线。“阿中?厂适应后,他张眸看清身旁的男子,讶异地低呼。“唔!原来你还认得出入!我以为你的神智只对工作有反应呢!呵!”讽刺一笑,他绕过赵铎,大摇大摆地坐入办公桌后舒适的皮椅。

    这位叫“阿中”的率性男子,全名为江之中,是位顶尖的摄影师,也是赵铎的至交好友。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皱紧眉头,赵铎困惑地问。他与江之中上一次见面,是在妻女的告别式,那时,江之中对他表示过,未来五年内会随南极探险队,由南美雨林带沿阿根廷海岸下行至极地,为地理杂志做报导。至今,时间不过半年多,江之中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我怎么出现在这儿?这个呀”顿住语气笑了笑,江之中抬起满是尘土的高统靴放在洁亮的桌面上,神情变得无奈。“我干儿子每天发信给我,要我救救他那丧失心智的‘工作狂’老爸,我能不来吗?”视线移至赵铎身侧的相机,他十分清楚好友每日都在做些在么。这家伙白天通常是坐在办公桌前埋首批公文;到了晚间,则带着“莱卡”上街猎奇寻找独家,非把自己累得像条狗,才不会有闲暇去思念妻女,这个男人就是这样度过半年,弄得自己失魂落魄的,连十一岁

    的儿子都为他担心!

    眸光一闪,赵铎愣了下,低哑喃言:“你云起他你去看过他?”

    “哼!是呀!”冷嗤了声,江之中微眯双眸盯着赵铎那僵直、不自然抖动的宽背。“那小子扰得我不得安宁,无法好好工作,我当然得先去‘教训’他一番,谁教他父亲一蹶不振、沉湎悲苦,无法教子,我这干爹只好代劳了!”

    闻言,赵铎身子明显一震,脚步不稳地移至长沙发前,无限疲惫地坐下。“云起他好吗?”心虚与无力感同时涌来,他的嗓音抖得厉害。天!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个失败的父亲?半年来,他没去探望过被他以“远离悲痛”为由送出国的独子,更甚者,他几乎忘了儿子的存在!

    瞥了眼赵铎的表情,江之中扬了扬唇角。“也不知道是像谁?那小子显然比你这个老子坚强多了!我风尘仆仆地去看他,他竟赶着我回台湾‘救你’!哼赵铎,你真的愈活愈回去了,竟让十几岁的孩子这么为你担心!”语气略微转差,他揉揉鼻梁骨,缓缓闭上眼。他非常不欣赏一受打击挫折,就消沉丧志的人,他以为赵铎不该是这类的人!半年时间应该够沉淀悲痛、走出心伤的,没想到今日一见,赵铎真如干儿子所言的;“要死不活”、“没个人样”实在是不长进透了!

    “云起他为我担心”莫名的激动让赵铎窒了气,想说的话无法表达。他是个脆弱又不称职的父亲,真的对不起年幼的儿子!

    “是呀!所以那小子要我来解救你,让你别再耽溺于工作,忘了自己是个‘人’!现在”止住话语,江之中睁开炯亮的双眸,自皮椅中站起身,阔步走向门边,大掌拉开核桃木门板。“现在我回来了,你可以滚了,从此刻起,你的公司由我接管,你快滚吧!”双臂环胸,背倚着门缘,他坚定地下令。他一点都不想失信于干儿子,因此,今晚他非得将赵铎“逐出”报社不可!

    赵铎抬眼,眸底浮现悲痛,粗声低吼:“你不懂的!阿中!我不能不工作!只要一休息、一个喘息,我就会想起她们:我的妻子、我的女儿你不懂的!只有工作、不停地工作,她们才不会浮现在我脑子里!工作、工作!是的!我得工作!我只能工作!哈哈我要工作、工作哈”神情张狂地苦笑,他背着相机激动地起身,步伐紊乱地走向门口。

    “哈工作我得工作”失了心神似地,他在经过江之中面前时,不断地喃语狂笑。

    江之中眉头紧蹙,猛然扯下他肩上的照相机,使劲地往大理石地板一摔,昂贵的莱卡相机瞬间成了一

    堆废零件。“我说了,你不需要工作”

    “啊”赵铎嘶声长吼,回身之际,铁拳倏地揍上江之中的俊脸。“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半年的情绪压抑,一下于爆发,他俨然成了负伤的野兽,凶狠的直朝江之中攻击。

    吃了一拳的江之中,也被惹毛了,使出蛮力制住赵铎,毫不留情地回以他两拳。“是呀!我不懂!我他妈的根本不想懂你这个疯子!”再补一拳,他揪着赵铎的衣襟往门外一甩

    淌着鼻血,赵铎狼狈地跌坐在办公室门外。江之中是个长期跑野外的冒险家,要比蛮力,赵铎压根儿不敌,被打惨是预料中的事。

    “你给我听着,”握紧双拳,江之中像是个天神般伫立在赵铎面前,俯头睥睨他。“我这么说对嫂子和干女儿也许失礼,但,你给我听清楚了为了‘死人,而遗忘活人的人,根本没资格存在!所以,你想死就去死吧!别借工作自怜自艾,反正你儿子比你独立、比你坚强,根本不需要你这个‘废物’老爸!你他妈的哪边悲怜哪边滚吧!在你恢复人样前,别给我出现!滚!”砰地一声关上门,江之中强硬地将赵铎逼出哀痛的死胡同,不允许他继续沉湎于绝境,为逝去的人儿束缚自我,一步一步地走向另一个毁灭!

    必门的剧响回荡在整个长廊,赵铎缓缓地抬起低垂的俊颜,眼神茫然地看着厚实的核桃木门,扶着墙,他踉跄地起身,拖着步伐,气息粗喘地往长廊尽头走。

    疲惫与无力感充斥于全身的筋骨脉络,孤寂感压入他的心底,半年来,利用工作所筑起的高墙,禁不起江之中残忍犀利的实话,一会儿工夫便崩解颓圮

    他是个废物!

    是的!江之中斥责得很贴切!他的确是个“废物”!是个无法克服悲痛、走出阴影的废物!是个只会借着工作消沉度日,却无法让丧母的儿子倚靠的废物!

    是呀!他这个废物为什么还在这儿呢!呵!

    “哈滚!滚是该滚的!赵铎!你连你十几岁的儿子都不如,还不滚吗?哈”带着自嘲的苦笑喃语,赵铎踏进电梯,负伤离开报社大楼。

    ******

    台北的冬夜似乎很常下雨,潮湿的空气加深了城市的冷酷与阴沉,这个地方向来就缺乏温馨、开朗!

    然而,在这片冷漠的文明丛林,一家灯光明亮、温馨和煦的咖啡馆,缀点在小巷中,让经过巷口的赵铎,不禁被它吸引,移动脚步走近它。

    这栋被路灯照得闪烁的白色建筑,有着翠绿植物包围,像是被藤蔓环绕的象牙,很典雅,颇有法国普

    罗旺斯的味道。

    细雨朦胧,南欧风情的窗棂上全是绿茵茵的花草,两尊展翅的锡制小天使像是跳舞般,双手互拉圈成一个小圆,很俏皮地伫立在店门口。那是雨伞架,几把带湿意的伞就放在小天使拉起的臂圈中。伞懊是客人的吧!显然这家温馨别致的店尚未打烊,他要进去喝杯咖啡,今晚的他糟透了,他得找个地方缓和情绪,舔舐伤痛!

    夜在降临,雨在飘,进去感受温暖与平和吧!赵铎闭上眼睛,神情忧愁地想着。半年来,他不给自己任何放松闲余的时间,更别提喝咖啡了!忘了自己是个人的他,几乎不记得咖啡的香醇了!

    叮叮哨哨的开门铃声,清晰地传来,淡淡的咖啡香味在空气里漫开。

    赵铎张眸。两位年轻的女孩由店内出来,并肩站在拱顶棚架下穿雨衣。

    穿好雨衣,她们回身,推门探首。“沈姐,我们下班回家了喔!晚安,拜!”两人异口同声向店里某人道别后,动作一致地戴上安全帽,随即共乘一台机车离去。

    望着机车弯出巷道,赵铎视线重凝于店门口。他乏力地拨开额前的湿发,屈身呕出突然逆流至喉间的鼻血,带着渴盼歇息的疲态,他缓缓走向咖啡馆,颤着被雨水淋得冰冷的大手,转动门把,推门而人。

    置身于咖啡飘香的店里,赵铎目光炯烁地环视每个角落,一股激动感填塞了他的心

    这里的客席不是冰冷的铁锡座椅,而是洁净舒适的柔软沙发,有别于屋外呈现的南欧风情,这室内装潢,处处透出“家”的温馨气氛。

    深深吸了口气,他渐感温暖、慵懒,一时间,昔日妻子为他等门的情景,在他脑中浮现。

    “我回来了”着魔似地喃言,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张与他家客厅同款的长沙发。丝毫没留意到由他身上滴落、和着鲜血的雨水,已污了人家店里的地板。

    陷坐在舒服的沙发中,赵铎满足地垂眸,心里有着奢望:妻子开门的声响、妻子关怀的问候、妻子纤柔的双手按摩他酸疼的肩颈甚至是消夜的香味!

    天!多么痴傻的期待呀!但,神奇的事发生了

    喀地一声,他听见门锁跳开的声音,心跟着悸动起来。就算是幻听,他仍渴求接下来的声音妻子美妙温柔的关怀。

    “忘了什么东西吗?两位小妞!”如他所愿,一阵美妙温柔的女嗓音,笑意盈盈地传开。“你们两个迷糊蛋!我说过,下班回家前,都得检查自己是否漏收了什么,别让我每晚都得等你们踅返一次,才能安心熄

    灯打烊,别折腾沈姐,好吗?小妞们!”

    女人的轻斥,娇柔玩味,将赵铎的思绪拉回现实。此刻,该要失望落寞了,因为他不该兀自沉醉,把别人的店当成“家”还妄想妻子的嗓音入耳呵?他果然如江之中所言,是个疯子!

    “东西拿好就快回家吧!天气冷,别在外头逗留”女人温柔地交代。婉转明净的嗓音由远而近地清晰起来。

    赵铎猛然睁亮双眼,漆黑的瞳眸不再呆凝空洞,警觉似地扫视周遭,找寻说话者的身影。顾盼之间,空气一下子变得宁静,可他的心却为那熟悉、悦耳的美声,狂跳不已!他想马上看到那声音的主人。

    然,视线所及,却没任何人出现,他起了焦躁,有些坐不住。

    这典雅柔静的咖啡馆内,采“回”字型设计。大厅中央有四面实墙,高度直达天花板,是建筑物本身结构、店主的私人重地,应属楼梯间或休息室,而吧台则成口字围着那间房室,散布在吧台外侧、井然有序的,则是客席。

    赵铎坐在靠窗角落处,以方型格局而言,他坐的位置,视野算广,但仍瞧不见另外两边。看来,说话的女人与房室的出入口,可能在那两方之一。

    去找找吧!看看那女性是否是

    “怎么了?不应我一声,怕我骂呀?”

    意念流转间,赵铎欲起身之际,正前方弯角走出一名抱着小孩的绝伦女子。

    女子的出现,使他胸怀一阵炽热,目光滞留在她身上,心思全被吸了去。

    “我懒得骂你们了,反正,小桐被你们吵得挺习惯,每晚这个时刻总会自动醒来”女子没注意到赵铎,抱着小女娃儿绕过每处客席,关掉墙柱壁灯与桌上夜灯。“看看你们!收店收得灯没关一盏,这哪叫打烊嗯?”

    赵钣谒坐不动,没出半点声,连呼吸都抑得细微,黑眸炯亮不瞬地凝望她。

    她穿着非常轻便的服装,白色衬衫,黑色窄管九分裤,露出纤白细致的足踝,脚上是素雅的平底便鞋,黑发梳成髻,古典的木制发饰夹在下方,雪白额前垂着几绺松落的刘海,轻轻扫弄那张清逸娴雅的容颜。

    她很美,像是画里走出来的女神,容色秀丽,曲线曼妙,即使抱着孩子在身前,仍不掩其纤纤娉婷的身材。

    赵铎记得她,只是没料到两人会再相遇。她有个迷人的名字,叫“沈璧人”好听得令人难忘。

    几年前的冬夜,他偶然帮过她,那时,她是殉职警官的美丽未亡人,而今,同样是冬夜,他们再遇一

    次,他也成了“未亡人”身份。天!这这是上帝奇妙的安排或作弄呢?

    “呵”大掌覆额,沉浸在思绪中的赵铎闻声苦笑。

    沈壁人听到男人呜咽般的低笑,停下手边动作,望向角落,颓丧的男人身形映入眼帘,使她吃了一惊。原来,推门入店的是名疲累的客人,而非那对丢三落四的糊涂工读生,难怪一直没人回她话。

    深深吸了口气,沈璧人将女儿托抱在肩膊上,柔荑轻轻拍抚着那圆小的背脊,边哄着孩子边缓步走向赵铎。

    她想告诉他,店已打烊,但经过店门时,她发现地板上有着晕血的水渍,沿着走道,迤逦至角落处,,她皱起眉心,端详着男人,怀疑他身上有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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