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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唐代某一个秋天的某一个早晨，江西百丈山（亦称大雄山）的百丈寺，将有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情发生，这股潜流一般的预感，是寺里的首座（是禅寺西序六头首领之一，统领全寺僧众之职）华林觉首先感觉到的。那天早晨，他同往常那样起来做早课，打坐念经的时候，突然胸口发闷。凭着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胸口一发闷，定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
华林觉坚持着做完早课。站起身，头晕起来，胸口闷得更紧了。他倚靠在回廊的墙壁上，低下头，闭了会眼睛，作了一口深呼吸，抬起头，觉得好过一点了，正了正身子朝自己的禅房走去。一股“沙沙”的声音，似乎是突然间传过来的，穿过回廊上的花格子窗栊。华林觉贴住窗棂往外看去，有一个人在打扫地面。扫帚一下一下，扫得非常匀称、平缓，每次落地的份量都好象一样的，那声音听起来“沙——沙——”颇有些梵呗之韵。那个扫地的人转过身来，表情专注，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他就是寺里的典座（为禅寺东序六知事之一，负责伙食、寝床等事务，以清洁为务）灵。
在华林觉的印象里，灵这个人似乎天生就是扫地的。他看着灵进寺，看着他渐渐地成为了一名不起眼的典座。在寺里，典座大小也是个职务，但凡有了一点职务的人，总爱与小沙弥有所区别，那就是：不会事事事必躬亲，亲力亲为，如洒扫之类的杂务，尽可以让新进来的小沙弥去做，可这个灵却不，打从他一进寺门，就与扫把结下了不解之缘，也不知让他扫秃了多少把扫帚！有时候，华林觉为了显示一下他的首座风度，碰到扫地的灵，会主动停下来，招呼他一声。灵也会答上一句礼，再继续扫地，那样子看起来，没有什么比扫地更重要的事情了。
那天早晨，华林觉的胸口发闷，发闷的时候，又看见了扫地的灵。华林觉在窗格子里看他扫地的当口，胸口似乎平缓了，他绕过回廊，走到灵跟前，笑了一笑，说：“扫地呀！”
“扫地。”灵头也不招地回答。继续扫。
华林觉心里有些恼怒，这个人，竟敢如此无礼！但脸上却漾上笑意：“累吧？”
灵停住动作，望着比他稍高一些的首座，诚恳地问：“您找我有事吗？”他记忆中，华林觉是从不找他的。
华林觉说：“没事，没事。”确实，他是真的没事，不知怎么的了，没事居然走到他面前像是有事似的。
灵弯下腰，又扫起地来，说：“没事好，我扫地了。”
华林觉看着他把地扫得一尘不染。这地面上根本就没有了灰尘，他怎么还在扫呢！难道这人有扫地瘾不成？忍不住说：“这地不是很干净了吗？你还扫？”
灵说：“您觉得干净吗？我怎么觉得越扫越脏啊！”华林觉突然感到灵的脑子有问题。怪不得他老在那儿扫地。尽管他的扫地动作非常优美，非常流畅，但他并不欣赏。他对自己莫名其妙地走到灵跟前没话找话感到无聊之至。他抚着隐隐发闷的胸口，想回到自己的禅房里去，转念一想，该去师傅房里坐一坐，有两天没跟师傅好好说说话了。师傅就是中国禅宗史上著名的百丈怀海，百丈的师傅是马祖道一，渊源深厚得没话说。百丈对禅宗的贡献大呀，创设了“普请法”即寺里僧众，不分等级，一起劳动，自己解决生活来源问题。那句“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话就是他说的。这句话成为禅宗的一句名言。百丈说这句话的理由是：我本无德之人，怎敢劳动他人，自己坐享其成呢？所以，他要“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华林觉到了百丈的禅房门口叫了一声：师傅！无人应声。他将头探进屋里，没有百丈的影子，便又退出来。问一路过的小沙弥。小沙弥用手往左边一指，低下头匆匆过去了。华林觉拐进左边的一条窄弄，再往右边侧身而过，看到了百丈。百丈握一柄锄头，在地里除草。
“师傅！”华林觉叫了一声。
百丈不作理会，低头躬腰仍在劳作，由于上了年纪，有些气喘。华林觉走过去欲接过师傅的锄头，被他推掉了。华林觉过意不去，说：“师傅，您歇会儿，让我来吧。”百丈闷声闷气地说：“每人都有一把锄头，你的呢！”似乎有些气。华林觉转身去取，百丈将锄头递给他，说：“这不是你的锄头吗？”华林觉说：“这是师傅的锄头，弟子哪敢占为己有啊！”百丈默默地看了看他，摇了摇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百丈说：“好了，我们回房喝茶去吧！”
百丈的禅房壁上，挂着笠帽、蓑衣。墙角放置着锄头、镰刀、畚箕一类的农具。泡茶用的是粗口大碗。华林觉替百丈倒了碗茶，自己也冲了一碗，等师傅坐下之后，再坐下来。等师傅喝了一口茶后，自己再喝一口。百丈看着华林觉，说：“你是个仔细的人！”华林觉以为师傅在夸奖他，心里暗暗高兴，嘴上却谦虚：“师傅过奖了！”
百丈说：“有事吗？”将茶喝得呼呼响。
华林觉说：“师傅，我早晨早课时，胸口发闷。”
百丈：“你好象胸闷过几次了。”
“是的。”华林觉说“一次是在上次寺院失火的时候；另有一次是在师傅您大病的时候，还有一次是”
百丈笑了笑，没有说话，仍然喝茶，喝得很响。阳光斜洒进来，灰尘在阳光里跳舞。百丈坐在阳光里。华林觉坐在阴影里，表情甚是担忧。
百丈说：“要发生的事，总是要发生的。”
华林觉想了想，欲言又止。走到禅房门外，又猛地停住，回转身，又猛地刹住，还是回到自己的禅房去了。回去的途中，看见灵仍在扫地，扫得满身大汗。他站在那里呆呆地看了会儿，胸口又从心底隐隐地闷起来并且痛起来。
二
灵拿着扫把从百丈的禅房前走过。百丈坐在门口，他都不看一眼。
百丈说：“地都扫好了？”
灵用脚往后一踢，一颗小石子滚动过来，刚好滚过百丈的脚面。百丈满意地笑了笑，把一大碗茶全部灌进嘴去。
这一幕正好被小沙弥看到了，暗叫不妙，这灵也太不把师傅放在眼里了，从师傅房前走过，非但不打招呼，还用小石子踢师傅，这哪有一点规矩！这下好了，师傅肯定要骂他了。他就静静地候着。他失望了。师傅没有骂灵，反倒满意地笑了，真奇怪！
他觉得没趣，转身走了，拐过一条走廊，见华林觉首座的房门开着，便装作无意地往里张了一下，被华林觉看到了。他想拔脚逃去，被华林觉叫住了。华林觉平时从不跟小沙弥打招呼。小沙弥见了他怕得要死。觉得他太严肃，不像灵那么好接近。
华林觉连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怎么会把小沙弥叫住？叫住他干什么？难道对他说自己胸口发闷？对他说自己坐立不安？小沙弥神情紧张地垂首立着，两腿轻微地抖动着，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华林觉：“你有什么事吗？”问了这话，他自己心里就发笑了，明明是自己叫住他的，怎么问他有什么事呢？
小沙弥摇头说：“我没事。”
华林觉无话找话：“没事从我门口经过？”
小沙弥想：我几乎天天从你门口经过，怎么今天经过就不对了？他看着华林觉的表情，像是对他没有敌意，便说：“我是天天从这里过的呀。”
华林觉说：“哦，没事就好。”华林觉坐在椅子上，说：“你，坐下来同我谈谈天吧。”
小沙弥不敢坐，站着，轻声地说：“我嘴笨，不会谈天。”
华林觉：“不会谈天？我看你蛮机灵的。你就讲讲你的所见所闻吧。随便什么都行。”
小沙弥就把刚才看到灵踢师傅石子的事讲了，讲得断断续续，但华林觉还是听清楚了。他问：“你没看错吗？灵踢石子到师傅脚背上，师傅居然还笑？”小沙弥态度坚决地说：“绝对没看错！若看错，让老天打雷轰瞎我的眼睛！”
华林觉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小沙弥逃也似的消失在门口。
华林觉瘫在椅子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胸口闷得厉害起来。他用手按摩着胸口，左三十六圈，右三十六圈，好多了。华林觉倒了一杯茶喝，喝了两口，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有一天，百丈上堂讲经，发现少了两个僧人。一查是灵和另一个叫慧明的典座。师傅让人去叫。那人说：“他俩在睡觉！不肯来。”百丈让华林觉去叫。华林觉先叫慧明，慧明说：“睡觉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意思是，你怎么不叫灵！华林觉又去叫灵，灵说：“我这不是在听师傅说法么！”说完转过身又呼呼睡去。华林觉觉得这两人简直不可理喻，不愿多叫。到了堂上，他把慧明与灵的话都复述了一遍。百丈说：“让灵继续睡，一定把慧明叫来！”慧明自然是被叫来了，还受了点小小的惩罚。
华林觉一直都没想通，为什么百丈对灵这么好。灵居然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睡大觉！他也暗地里派人调查过，这灵会不会是百丈的什么至亲抑或是远亲，查来查去，他俩的关系八杆子打不着。他起初以为灵可能是身体不好，师傅是在照顾他，可据他的观察，这人的身体好得能打死八头牛，从未见他生过什么病，哪怕是感冒什么的。他一直纳闷着。今天，他又无规无矩地踢师傅石子，师傅又不怪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想着想着，华林觉的胸口又闷起来
华林觉的怀疑是有来头的。灵进寺没有多少时间，他便觉得一向来对他非常欣赏的师傅，把这份欣赏移到了灵身上，而且对灵的欣赏远远地超过了他。以前，寺里一概事体，师傅总要请他一起商量，他是师傅身边最亲近的人。从师傅对他的这份关爱里，他明显地感觉到，师傅迟早会把袈裟披到他的身上。他迟早会是寺里的方丈，迟早会接过师傅手里的那只油光发亮的钵头！可后来，他越来越觉得他的这份自信正一点点地削弱下去。犹如一盏灯，它的光随着油的将尽而逐渐微弱下去。他再也不能从师傅的目光里看到对他的任何赞许和首肯。难道是自己变了？难道是师傅变了？还是别的什么？当然是灵的到来，使得他们师徒之间的这份默契出现了裂缝，这条裂缝正在发出巨大的断裂之响。但灵这个人除了扫地就是扫地，也没见他经常出入师傅的方丈，师傅也不常到他的禅房去。如果说，灵有什么绝妙的才能足以让师傅欣赏，那么他毫无异议，问题是：灵是个道道地地的清洁工！他只会让扫把接触地面，他自己只跟扫把接触。这个笨蛋！华林觉恼怒得胸口堵塞住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气。
华林觉感觉到自己快要窒息了。再怎么用手按摩都无济于事。喝了茶仍是胸堵，喘不透气。他按住胸口，想躺到床上去，就是站不起来，头也晕起来，双手乏了力，随即双腿也没了劲，紧接着眼前一阵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过了好久，华林觉才悠悠醒转来，像梦了一场，但梦里一干二净，没有一点图像。他感到冷，彻骨的冷。
三
太阳靠在西山头上，被几棵大树一挡，支离破碎得如同孩子随便涂鸦出来一般。
灵扫完地，亲自去关山门，左边的一扇拉上，右边的一扇将要合拢时，门外响进一句话：“山门不算门，难道也要经常关吗？”
灵看也不看来人一眼，等他进门后，合上了右边的那扇门，也不跟来人打招呼，转身便走。
来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灵肩头一拍，灵并未因此惊觉而停下来，木木地朝前走着，似乎来人拍着的是别人的肩膀，与他无关。
来人看着他点点头，笑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司马头陀，他从湖南远道而来，有一桩重要的事情要跟百丈商量。
头陀笑咪咪地站在百丈的禅房门口，百丈背对着他坐着，说：“我知道你要来。”
头陀走进去对他说：“你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
百丈站起来，转过身，让头陀坐下，吩咐侍者备茶。侍者提一个茶壶进来，往大碗里冲茶。
头陀确实渴了，端碗便喝，一口气喝光，吩咐侍者：“再来一碗。”侍者又冲了一碗。头陀又一仰脖喝完。他挥一挥手，示意侍者出去。侍者走出去。
百丈坐在头陀对面，看着他笑，喝茶。
头陀说：“你就不问问我为何而来？”
百丈微笑不语。
头陀说：“我发现了一座山。”百丈仍微笑不语。头陀接着说：“叫大沩山。”
百丈颇有兴趣地听着。
头陀就什么也不说了，望着百丈笑。百丈说：“你怎么不说了？说呀，大沩山怎么了？”
头陀说：“老汉有兴趣去居住？”百丈点头。头陀说：“那山可大了，可以住上一千五百个禅僧！”
百丈确实动心了，说：“老汉去住持，如何？”
头陀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你住不合适。”
“噢？这是为何？”百丈追问。
头陀神秘地说：“你是个瘦人，那山却是座肥山，如果让你去，僧徒至多不会超过一千人，那岂不可惜了！”
百丈淡淡一笑“这么说，你是个肥人了？”
头陀摇了摇头，断然说：“不，我这人比你还瘦，去不得。”
百丈试探地问：“要不，你在老汉的徒儿中间挑一个？”
头陀来兴致了，说：“这可是你说的。万一让我挑中了你心爱的徒儿，可别怪我不客气！”
百丈说：“只要你看着中意的，老汉我没二话！”
头陀点头。
百丈当即差侍者去把首座华林觉叫到方丈，对头陀说：“你看这位徒弟怎么样？”
头陀把华林觉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的看了一番，又让他走几步路给他看看。华林觉想：难道连路也走不好么！便改变平时的走法，走得方方正正，有声有势，如同舞台上的什么角儿。头陀又让他咳几声听听，华林觉正好胸口发闷，原本就想咳的，怕给头陀的印象不好，忍住了。这会儿让他咳，他就暗暗地准备了一番，运足了力气，咳得震天动地，颇具虎威。他想：不论他的走法或是咳法都是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挑剔的，都是上乘的，一流的。他想：他是首座，大沩山不让他去，谁去？尽管师傅对他越来越失去了欣赏的兴趣，但整个寺院里，除了他还有谁能与他匹敌？寺院里面，除了师傅，他的职称是最高的了，好比如今的教授，而灵就好比如今的助教。差几个档次呀！所以，对于去大沩山住持的事，华林觉是成竹在胸的。大沩山非他莫属！
华林觉的表演结束了。百丈问头陀：“此人怎么样？”
头陀说：“先让他去自己房里休息吧。等我把寺里所有的人看完了，再公布结果。”
华林觉信心十足地回房去了。他觉得此时的胸口不闷了，气也顺畅了。他能感觉到自己血管里的血脉都流得特别欢快，他几乎能听到血液流动时的汩汩之声。他一抬头，发现那天的月亮特别明亮，从未有过的明亮。他在心里想：月儿为我而明啊！
这边厢，头陀仍在检查着一个个僧众。除了灵，其他的僧徒都看过了，没一个被他看中的。百丈问：“这么说，老汉这么多年经营粮仓，结果粮仓是空的？”
头陀笑着说：“不，你这座粮仓经营得好啊！”百丈自嘲似地笑了，说：“一寺徒儿，全让你挑了，没一个入你的眼，你还居然说我的粮仓经营好！你这不是打我的耳光么！”
头陀拍了一下他的肩头说：“老汉，把他交出来吧！”
百丈不解，问：“什么？你让我交什么？”
头陀说：“好了，别装了。你把大沩山的主人叫来吧。”
百丈仍旧装作不懂的样子，问：“你把老汉搞糊涂掉了，你到底要我交什么？”
头陀看着他笑。
百丈说：“我最好的弟子华林觉路也走了，咳也咳了，你却看不中，还问我要人，你让我找谁去？”
头陀端起大碗喝了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说：“如果华林觉是你最好的弟子，那么
，老汉你经营的粮仓倒是真的空了！此人俗念太重，将他放在官场，倒还勉强合适。”
百丈心中释然，笑容荡漾在脸上，说：“老汉无能，只好让粮仓空着。”
头陀说：“你的粮仓空不空着，瞒得了别人，难道还想把我瞒过去？”
百丈说：“老汉哪敢瞒你啊！实在是堂上弟子太瘦，没办法去肥大沩山呀！”
头陀看着他，不说话，扭过头看着侍者，侍者的眼角有一颗大黑痣。他盯着这颗痣看了老半天。
侍者被头陀看得不自在起来，便在一旁提醒百丈：“师傅，您漏叫了一个人。”
百丈说：“不可能！难道，我老糊涂了？这寺里有几号人都不知道了？啊？”
侍者唯唯。头陀说：“侍者，去把他叫来。快去！”侍者看看百丈，百丈故作糊涂，说：“还有什么人，啊？难道还有谁给忘叫了？那你去把他叫来吧。”
侍者走后马上又回来了，身后跟着灵。
头陀见到灵，兴奋得大叫起来：“他就是大沩山的主人！”
百丈见事已至此，长叹了一口气，说：“唉！老汉本想留着他，接我的钵头，没想到，你的眼睛比贼眼还尖！罢罢罢！头陀你挖了我心头的一块肥肉啊！”头陀说：“这确实是块肥肉，容不得你独自一个人吃！”转身问灵：“高兴吧？大沩山主人？”不料，灵一声不响地走了。头陀见状大笑起来，百丈也跟着大笑起来，弄得侍者莫明其妙。灵如此无礼，他们居然还笑得这么开心，真是的！
四
让灵去大沩山当住持的消息不胫而走，而华林觉是寺里最后一个知道的。正当他兴致勃勃地准备着去大沩山当住持的时候，有一个小沙弥对别一个小沙弥说：“灵师兄要去大沩山当住持了！”那个时候，华林觉看到灵仍在专心至致地扫地。他想一定是小沙弥搞错了。大沩山的主人即便不是他华林觉，也不应该是这个只知道扫地的灵！我首座都轮不上，他这个典座又有什么资格去？不，这是不可能的，肯定是小沙弥弄错了！
华林觉飞奔到百丈的方丈室里，头陀也在，见他怒气冲冲而来，便笑着说：“你不用问了，大沩山的住持是灵！”
华林觉几天来闷着的胸口重又堵塞起来，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头陀问：“为什么？”
头陀看了看百丈，叹息了一下，埋怨道：“你看你经营的粮仓！”
百丈对华林觉说：“你回去吧，大沩山主人好听，不好当！”
华林觉怒气仍重，说：“师傅，为什么您也我在您身边跟随了这么多年，难道您还不了解我吗？他是外人，他凭什么说我不够资格？我是首座呀！”
头陀说：“我原来不了解你，见了你就了解了。”
华林觉：“你又不是神仙，难道看一眼就能了解一个人？”
头陀说：“了解一个人要花很多时间吗？”
百丈说：“你回去吧，头陀不会看错人的，你要相信他！”
华林觉突然觉得师傅陌生了，这么多年了，师傅竟然将他交给一个外人来处置，而他自己则不为他争一点公平！
华林觉说：“师傅，这不公平！不公平！”
百丈说：“什么是公平？”
华林觉：“他灵算个什么东西！他整天除了扫地，能干什么！”
头陀反问他：“那你，除了不扫地，干了些什么？”
华林觉猛地跑出去，过一会儿又回来了，怀里抱了一大摞本子，摊在桌子上，说：“这全是我学佛的心得，你们看吧。灵能写得出来吗？如果他能写出一篇象样的东西，我就服他！”
头陀一看，生气了，大喊一声：“侍者！”
侍者应声：“在！”
头陀说：“取火来！”
侍者说：“好，就来！”说着去取蜡烛并点燃。
头陀吩咐道：“烧掉这堆狗屎！”侍者举火欲烧。华林觉大叫：“不能烧！”他扑过去，把这些本子用身体护住，说：“为什么要烧它们？这可是我多年的心血呀！”眼泪流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头陀狠狠地盯了一眼百丈。百丈无言地叹息。
华林觉哭着说：“师傅，不公平啊！”百丈说：“你要公平是吧？那好，侍者，你去叫灵来。”侍者应喏而去，随后带着灵来了。
百丈说：“这样，我来提一个问题，你们来回答，看谁答得好，答好者，去大沩山当住持。华林觉，你看怎么样？”
华林觉心想：论扫地，我不能跟灵比，别的事情，不管比什么，还怕输了他不成？便说：“请师傅出题。”
百丈指了指桌上的一只净瓶问：“不能说它是净瓶，你该称呼它什么？”
华林觉自负地说：“总不能叫它木椟吧？”
百丈问：“答完了吗？”
华林觉满意地说：“答完了。”
百丈说：“好，灵，轮到你了。你怎么称呼它？”
灵也不言语，上去就是一脚，把净瓶剔了个底朝天！完了扭头就走。
百丈见状，哈哈大笑，说：“华林觉，你把一座沩山给输掉了！这下你服了吧？”
华林觉哪会认输，说：“这算什么？把净瓶一剔了之，三岁孩童也会啊！”头陀说：“那你开头怎么不把它剔翻？你要是剔翻了它，我立马让你去大沩山！”
禅宗讲究的是直指人性，一切事物皆是自性。“净瓶”是世俗名相，从自性的角度来说，这个名相是应该摒除的，即便是连同它的概念也不能有。这一点，华林觉是明白的，故而他没有作正面回答，而是用否定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意见与认识：总不能叫它木椟吧？实际上，这种否定的名相仍是世法，世法是有对待、对立的，非此即彼，没有模棱两可的答案。而且这句话，在逻辑上并不周延，因为木椟以外的东西仍是名相、色相，其中包括净瓶在内，不能叫木椟，在逻辑上并不排除它仍可以叫作“木椟”华林觉的本意是想避免接触地雷，而结果，恰恰毁于地雷。
灵的临门一脚，并非随意为之，而是表明剔翻净瓶就是自性圆满的意思，这在本质上来说，已经超越了是非，能在肯定与否定之外认识自性，非常了不得。这番境界，华林觉恐怕再修上三辈子都赶不上的。
华林觉眼看着大沩山落入灵之手，整夜辗转反侧，一刻未能安眠。输掉一座大沩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这位堂堂首座，今后如何面对僧众？今后，谁还会信他服他？他这个首座还有什么意思！华林觉这几天胸口发闷，原以为又是他俗家的什么亲人有生或死的消息了，或者是寺院里会再来一次火厄什么的，做梦也没想过，给他带来不幸灾难的是这件事！不行，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灵当了大沩山的主人，他应该作最后一搏。
第二天凌晨，晨雾氤氲，分辨不见五指。寺院内只听见扫地的声音在沙沙地响着，不用说，这个扫地的人就是灵。华林觉披了衣服，朝着这个声音走去，逐渐地向这个声音靠近。他就站在声音的旁边，深深地作了一次长呼吸，他平静了下来，说：“灵，我想请你帮帮我。”
灵的扫地声仍然平缓地响着，雾气中，灵只是一个轮廓，在慢慢地移动，像一幅模糊的皮影画面。
华林觉提高了一点音量，说：“灵，你听见了吗？”
灵边扫地边说：“你去吧。那是座干净的山，去时，别忘了带扫把。”
华林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问：“灵，你不会跟我开玩笑吧？”
灵说：“出家人没有玩笑！”
华林觉说：“谢谢你，灵。我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的！再见！”
华林觉回到禅房，兴奋得不得了。他一刻也不想停留，他想马上离开这座寺院。他得趁早走，不能让师傅和头陀看见，否则，就走不成了！
华林觉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山门时，头陀对百丈说：“恭喜你呀，老汉，你的粮仓里少了一只大老鼠！”
百丈说：“只可惜，这只老鼠迟早是要逃回来的！”
五
大沩山，奇险异常，少有人迹，虎狼出没其间，猿猴飞禽挂满树间。
华林觉初入山，感觉颇好，此山看上去茂林丰草，郁郁森森，确实是座好山。山上有溪，清沏见底，喝一口，甜丝丝的，沁人心脾。华林觉不知走了几天，饥肠辘辘起来，囊中早无食物可以充饥，本想去村店里化些缘，无奈此处荒无人烟，不要说人住的屋子，连个草棚都找不到！饿了，就只好采摘一些野果子充饥。几天下来，华林觉就感到头重脚轻，眼冒金星了。躺在深山老林里，又冷又饿，不时有各种不同的野兽声音传来，仿佛就在近前，吓得他浑身哆嗦，不敢乱动。尤其是晚上，周围一片黑暗，头上连一丝星光都看不到。兽吼声尖厉地穿过林子，如同要把他撕裂一般。
华林觉感觉上当了！这个该死的头陀！还有该死的师傅！还有该死的灵。他们都合起伙来骗他！什么大沩山！什么大肥山！什么可以住一千五百僧众！简直是胡扯！他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愤怒！他最想不通的就是师傅，为什么连他也要骗他？他就不念这么多年的师徒之情了吗？难道来了一个灵，就抛下我华林觉吗？他好象突然间想明白了：他们肯定是使的调虎离山计，故意设计让灵当大沩山主人，然后圈他上当，于是，师傅的钵头就名正言顺地交给灵了！多么恶毒的计谋啊！华林觉灰心了，灰心中，愤怒加深了。他感觉自己就要死了，可潜意识里，他不让自己就这么死掉。他要活回去，活回百丈山去。他要让他们的计谋无法得逞。惟有他，才是百丈山的继承人！那个钵头没人可以替代他接管。他哪怕是爬，也要爬回百丈山去。他的人生理想，不就是要继承师傅的钵头吗？如果没有这个钵头在召唤着他，那他还呆在百丈山干什么呢？
华林觉还在小沙弥的时候，就有一个理想：就是当一个出色的方丈，主持一家寺院，率领众多僧人，让寺里的香火繁盛不衰。那时，他会斜披着那件大红色的袈裟，给众徒弟升堂讲经或主持什么盛大的仪式。他还希望许多善男信女跪拜在他的脚下，犹如信徒跪在佛祖的脚下，那是何等的有意思！他为了这个理想，一直在奋斗着，暗暗地努力着，而且相信总有一天，这个愿望会实现的！有一阵子，他觉得师傅马上就要把那个钵头交给他了。他常常会在法堂听经时，悄悄地观察师傅，他发现师傅老了，老得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做方丈了。有一段时间，他在听经时，老恍惚着，恍惚中，发现师傅坐不住了，他被大家抬回禅房去了，堂上讲经的就是他了，尽管平时，他也经常登堂给众多佛教徒说法讲经，但那感觉不一样。方丈讲经，与首座讲经，那感觉何止天壤！而当大沩山住持，却是比继承师傅的衣钵还要重要的一关，跟大沩山一千五百僧众比起来，百丈山是一座小庙了。华林觉是个怀有大志的人，他向往更加广阔的海洋与天空。他要做一个大寺院的方丈，那才叫过瘾！
那些个晚上就在饥寒交迫之中挨过去了。
东方的阳光升起来的时候，森林里仍然昏暗，但已能分辨出这是白天了。伸出手，能看见手心里已干的血迹了。脸上火辣辣地痛，想必也是一道道被荆棘划开的口子，不知道有没有干凝着的血迹。华林觉想站起来，双腿麻木不仁。双臂也仿佛被抽了骨头一般无力。囊空如洗，能充饥的食物早已没了，要是身上有点力气，尚可攀枝采野果或去打些小动物来吃，这会儿他是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死亡像一张巨大的网铺天盖地地罩下来。华林觉的胸口不发闷了，却痛得紧，一阵紧似一阵，痛得有如无数把刀子在切割。他乏力地瘫倒在地上，彻骨的寒，透过脊背，遍布全身。他全身冻僵了。只有意识是流动着的，想起在百丈山时的日子，多好啊！除了早晚的经课外，他不需要亲自打扫卫生，也不需要亲自烧火挑水，他只要在规定的时间里给僧众上堂讲经，或与师傅斗斗机锋，尽管师傅总是嫌他太过世俗，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虽说在百丈山时，他是冬不向火，夏不问扇，但不愁饥与寒，身体又好得很，只要不遇什么灾难，他的胸口就没事儿！那样的日子，在身处大沩山落难的华林觉看来，真比天堂还好啊！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轰响“乒——乓”他想竭力听清楚是什么声音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有无数的金星跳跃在华林觉的眼前，那些金星像火焰照耀着他，他觉得自己的身子温暖起来，温暖中，他飘起来了，飘到天空中，像一只鸟，总是落不到地面。他不愿意自己是一只鸟，他努力想落到地面上，就是无法着地。天空中，弥漫着异香，那种香是长久不曾闻到了，也许根本就没有闻到过。那是种什么香啊，太诱人了！他渐渐地感觉到这股香，进入到他的体内，渗透进他的每一寸肌肤。他通体舒爽，如同沐浴在天国的池子里，他的身体正消融在那柔软的水里。
华林觉醒来的时候，阳光强烈地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睁不开眼睛。他侧过身，背着阳光，慢慢地适应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草棚里。屋子里没人，除了一些简单的日常生活用品外，没有任何值钱的家档。他缓缓地坐起来，感觉不那么疲乏了，头也不晕了，肚子也没感到饿。就穿衣下地，走到草棚外面，外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种了几株树，树上挂着几张兽皮，远远看过去，像吊着一个个灰色的婴孩，在风中微微地摆荡着。院子里晒着萝卜干，还有干菜，一些叫不出名儿的野果子和同样叫不出名儿的草药。草棚子的一角墙脚边上，有一只羊在吃树叶，懒洋洋地叫几声，再吃几片叶子，那感觉比他当僧人好多了。
突然，一抹红色在树林子里一闪而过。华林觉以为是野兽，吓得脸色都黄了，他连忙躲到草棚子边上探头看着，那抹红色在缓缓地移动，且向他这边移过来了。华林觉不敢仔细看，早闭了眼，屏住呼吸，惟恐一出声，引来不侧之灾。有一股异香飘过来，随风吹进他的鼻子里，那是幽兰之香？麝麋之香？还是那股异香停在了他的身边，浓浓地沁到他的鼻翼里来。他吓得差点叫出来了，却听得“卟哧”一声笑。他睁开眼，眼前站着一段火红，细细一看，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正朝着他嘻嘻地笑，露一口洁白牙齿，更显得姑娘娇丽异常。那股异香是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他在梦中闻到的就是这股异香，其实，这股香一直氤氲在屋子里。
华林觉定下心来，口念“阿弥陀佛”不断。
姑娘笑得更响了，说：“阿弥陀佛在哪儿啊？你差点给野兽吃了，他都不来救你。”
华林觉问：“请问，是施主救的贫僧么？”
姑娘说：“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救你的是我爹！”
华林觉说：“多谢你爹相救，否则贫僧”
姑娘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你不用谢的。”
华林觉不敢正眼看姑娘，在他的生命里，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与一个姑娘独处过。他不习惯，心跳得厉害。他想他是早就心如止水了，俗世间的事，不会想得太多。
华林觉问：“你爹呢？”
姑娘说：“去远山打猎了。”
华林觉说：“远山是什么意思？是一个地名吗？”
姑娘说：“不，是一座很远很远的山。”
华林觉“哦”了一声，再不看姑娘。姑娘说：“我叫红姑，你叫什么？”
华林觉说：“贫僧叫华林觉。”红姑嘻嘻笑着进屋了。华林觉的眼前仍被一团红色晃动着，怎么也驱赶不走。他坐在院子的石头上，眯着眼，竭力去想百丈山的事，却觉得百丈山非常遥远，遥远得像是他的前生。红色与异香仍在他的眼前飘浮着，闭了眼睛，也仍是飘浮着，像云彩缠住天空一般。
一炷香工夫，红姑在屋子叫：“喂，快进来吃饭了！”
华林觉站起身，走进屋子，满屋子的香，除了红姑身上的香，还有她烧的野兽肉香。满桌子是红烧肉，一碗素菜也没有。华林觉念了句“阿弥陀佛”便坐着不动一筷。
红姑问：“吃啊，怎么不动箸啊！这肉我是特地为你烧的，昨晚就开始烧了，烧得很酥很酥的，来，你尝尝。”红姑说着就夹起一块肉往华林觉嘴里塞。华林觉别开头，又念着“阿弥陀佛”不肯吃。
红姑不悦，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吃饭了，还念阿弥陀佛！”
华林觉说：“请施主息怒，贫僧乃出家之人，不能食荤。”
红姑乐了，说：“不能吃荤，谁说不能，你早就吃过荤菜了。”
华林觉连忙合掌说：“罪过，罪过，贫僧何时吃过荤菜了？”
红姑说：“我爹把你救回来时，你是又饿又冷，爹让我烧了一锅肉汤，给你灌下去了。”
华林觉大惊：“施主此话当真？”
红姑开心地说：“我干嘛说谎啊！你不光喝了肉汤，还穿上爹保存多年的老虎皮，可威风了！”
华林觉无地自容，满嘴说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一副非常痛悔的样子。
红姑开心地笑了进来，用筷子戳了一下华林觉的背，说：“你还别说，你穿上那件老虎皮啊，比穿这件和尚衣好看多了！不信，你再试试看？”
华林觉忙用手相挡，说：“不不不，多谢施主厚意，贫僧那天失去知觉，想必是失礼了。”
红姑说：“什么施主施主的，多难听，叫我红姑！”
华林觉艰难地说一声：“是，阿弥陀佛，红姑。”
红姑说：“叫一声红姑，还得念一声阿弥陀佛，累不累啊？”
华林觉只得红了脸，呐呐地坐着，却始终不动一筷子肉。红姑无奈，只得给他烧了碗清煮萝卜，让他当下饭之物。
天暗了下来，红姑点燃了一根长长的松香，火苗曳曳，影子悠悠，草棚外除了草虫子及一些小动物的一两声叫鸣外，倒显得异常清静。
华林觉问：“你爹怎么还不回来？”
红姑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爹去远山打猎了，没三五天回不来。”
华林觉暗自心惊，她爹真够胆大的，放下一个黄花闺女，去远山打猎了，就不怕什么匪盗之类前来相害么？他见红姑麻利地铺着床。一张是她爹的，一张是她的。这一晚，她爹的床就让他睡。华林觉觉得太不自在了，不要说同一个女子同宿一室，就是同住一幢屋，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呀！虽说出家人见色不动念头，美女均是骷髅，但毕竟眼睛总不能老闭着，耳朵总不能老塞着，声与色仍然顽固地与他作对。
红姑见华林觉呆呆在坐着，说：“睡呀，你怎么不睡呀？”
华林觉又是“阿弥陀佛”又是“罪过罪过”地说着，就是不肯脱衣睡觉。
红姑不耐烦了，说：“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麻烦，前几天，你不都是睡在这张床上吗？”
华林觉说：“前几天，我在昏迷，不知道有施主在此。”
红姑说：“那你就当你自己还在昏迷好了。”
华林觉听此言语，吃了一惊，心想：当我还在昏迷？可以吗？
一道红光在他眼前一闪，原来，红姑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去了，她身上的红肚兜更加鲜艳地刺入他的眼中。
六
头陀要离开百丈山了。临走前，他对百丈说：“老汉，过段时间我再来看你。”
百丈笑着说：“你别来，你一来，我就怕。”
头陀说：“怕？你放心，你这里，我只挖灵这块肥肉，往后，你这里的肥肉还会有，但我再也不来挖了。”
百丈向正在扫地的灵招呼道：“灵，过来，头陀师傅要走了，你送送他。”灵持着扫把走过来，又走回去继续扫地。
头陀说：“臭小子，你就等着吃苦头吧！”说完就笑，头也不回地走出山门。
百丈望着他消失掉的背影摇着头说：“头陀这小子真够狠心的！”
灵认真地扫地过来，扫到百丈脚步边也不停止。百丈一脚踏住灵的扫把刷子，灵放掉扫把，看也不看百丈一眼就走了。两个小沙弥在附近指着他们叽叽咕咕说着什么。百丈开怀大笑起来，那笑声，把屋檐上的鸟儿都惊走了。
百丈回到方丈室，刚冲好一大碗茶，灵持了扫把路过，正好看见他在冲茶，走进来，端起大碗喝了一口就走。百丈又是一阵大笑，笑完之后，把灵喝剩下的茶水倒进喉咙。坐在靠椅上，满意地叹着气。记得灵初进寺门时，众僧皆以灵木讷可欺，便把许多杂活儿偷偷地让他干。他一声不响，都替他们干了，且都干得很不错。百丈想：是一把干活的好手！但观其人，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有一次，百丈的侍者有事外出，就托灵去照顾百丈。那天，百丈午睡刚醒，屋子里生了一盆火，看上去已经熄灭了，房间里显得有些冷。百丈于朦胧间看到床前立着一个人，那身段不像他的侍者，便问：“谁？”
灵答道：“是我，灵。”
百丈说：“好冷啊，你看看这炉子里还有火吗？”
灵矮下身子，用棒儿往炉子里拔了拔，说：“没火了。”
百丈说：“没有了？你再仔细拔拔看？”
灵又蹲下身子，仔细地在炉子里拔着火，翻出那么一星点儿红。百丈眼尖，说：“那不是火吗？”
就在霎那间，灵就悟了，犹如桶底脱落，茅塞顿开。开了悟的灵仍旧如同往常，做着该干的事，不多言语。除了百丈，谁都不知道灵悟了，包括华林觉。所以，华林觉老觉得师傅对灵的好，是没有任何理由的。百丈也不想给他任何解释。华林觉与灵比起来，那是重山隔水的，没法比。所以，他也就没同华林觉说。就像上次，灵与慧明同睡，他把慧明叫起来去听经，而独不叫灵，是因为灵的睡与听经是同一回事，别人不知道，他懂。在灵来到百丈山之前，他最“满意”华林觉，其实，这种满意无非是矮中取长的意思。山中无猛虎，挑个猴子来做王。但他对华林觉的希望也无非在世俗的意义上来继承他的衣钵，而不是其他。华林觉只能代替他披着袈裟，做一个善男信女眼里的方丈而已！他离了悟的机缘太远太远，头陀说得对，华林觉应该去官场发展，而不应该在寺院！可他偏偏落在了寺院！这是华林觉的可悲之处。但命运这种东西，似乎不可逆转。华林觉自以为他的理想可以在寺院实现，他的自我感觉往往是不切实际的，他对自己的估价也是过高的，在他眼里，他是僧人队里的俊杰！而在百丈眼里，他不如灵的那把扫把！并不是百丈看不起他，而是他的价值，真的不如灵的那把扫把！
他想把灵留在身边，继承他的衣钵，这也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灵得悟的一个原因。万一大家知道了，引起不必要的明争暗斗，反倒乱了寺院秩序，乱了僧众之心。
头陀对他说了，其实，他那天一进山门，就知道灵是个了悟之人，只是为了公平起见，才花那些个时间，一个个看他们的走路咳嗽什么的，这些无非是一个花枪，他的心里早就认定了灵。百丈仔细想了想，觉得让灵去住持大沩山也好，可以替他在更大的范围内弘扬佛法，广施佛雨，普渡众生。至于华林觉，他迟早会回来的，他没有福气做大沩山的主人。等他回来，再让灵上路吧。
有一天，侍者通通通跑进来告诉他：“师傅，山门外来了一个人。”
百丈问：“莫非是华林觉回来了？”
侍者说：“不是，这个人长得高大，额头上生着一颗肉珠，说话声音响亮得很。”
百丈说：“让他进来吧。”
侍者出去接他进来，说：“师傅，他来了。”
这个人就是百丈的另一个大弟子希运。此人系福建人，幼年出家于家乡的黄檗山，开宗说法时，便以黄檗名世。希运到京师，经高人指点，要他去拜在百丈门下。第一次见面时，百丈见希运相貌伟岸，就问：“巍巍堂堂，从哪儿来？”当年汾州无业去马祖面前拜师时，马祖说他“巍巍佛堂，其中无佛。”意思是相貌伟岸，但没有心性自内生出。百丈对希运的当头一问，大概也是师承有自吧。
希运说：“巍巍堂堂，自岭南来。”希运的回答含着机锋。当年六祖见五祖时，不也说的是“岭南”吗？
“巍巍堂堂，来干什么？百丈又问。
希运随口说道：“巍巍堂堂，不为别的事。”说完便拜。同当年六祖要求作佛祖时一样。
百丈心里暗暗称奇，此人不光相貌堂堂，而且额头上隆起一个大包，有如明珠一般亮堂。正在端详之际，希运又问道：“最上乘的宗乘大法如何指示？”
百丈良久无语。看着他笑。
希运说：“总是不说话，你总不能让后来的人无法承续大法吧？”
百丈说：“你倒是个人物！”
希运说：“我特地来拜你为师的。”
百丈说：“这样的话，你以后不要辜负了我！”这算是收徒入门了。
收徒入门时，希运尚未开悟。有一次，希运干活回来，遇上百丈。
百丈问：“到什么地方去了？”
“到大雄山上采菌子去了。”希运回答。
百丈说：“大雄山上有老虎，见到了没有？”
希运便粗起嗓子，作了声虎叫。百丈一见，便操起把斧子，作了一个砍劈的动作。希运走上前去，打了他一个耳光。百丈笑吟吟地回去了。回到法堂，百丈对和尚们说：“大雄山上有一只老虎，你们这些人得留神，百丈老汉已经被这老虎咬了一口。”众僧以为师傅说的是真老虎，均吓得面无人色，惟有灵心知肚明，他知道，新来的希运开悟了。希运很快当上了前堂首座。初，众僧皆不服。直到他上堂讲法，众人才觉得他比华林觉讲得好了不知多少倍。
灵自从一脚踢翻净瓶之后，被头陀看中，虽说没有去当大沩山的住持，但众僧已知他是个得悟之人了，对他的态度自然同以往判若二致。灵也由典座升为后堂首座。但他跟以前一样，天天扫地，人也终日默默。
希运跟灵一样热爱劳动，天天斫柴担水扫地，样样活儿都做。有时，他看见灵在扫地，他也拿把扫把扫过去，跟灵说说话。都是一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开悟之人，心有灵犀，何须言语，有言语，是因为身在俗世，无法免俗罢了。
七
百丈有午睡习惯，多年的习惯了，且一睡就要睡个透，不喜欢规定多少时间，更不喜欢午睡时有人来打扰。
可这天的午睡，他被一阵激烈的吵闹声惊醒了。
“侍者！”百丈闭着眼睛喊。
侍者不在房里。
百丈提高声音喊：“侍者！”
“在！”侍者匆匆地推门而进，说：“师傅，您叫我”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吵闹？”百丈不悦了。
侍者走近床前，嗫嚅着说：“师傅，是”
百丈坐起来，不耐烦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侍者说：“师傅，是是华林觉回来了。”
百丈才舒了一口气，平静地说：“我以为什么事，原来是他回来了。”
侍者说：“他真傻，居然回来了！”
“他本来就不应该去！那山不是他呆的地方！”百丈吩咐道：“给我倒碗茶来。”
侍者冲了茶，双手递给百丈说：“他一回来，发现前堂首座有人坐了，后堂首座也有人坐了，这里没有他的位置了，就大吵大闹个不休！”
百丈喝了一大口茶，说：“你去叫他来。”
侍者点头出去，眨眼工夫就把华林觉带来了。
华林觉的衣服破得厉害，一张脸经风历雨的，早失了先前的白净。一双眼睛因劳累而血丝密布。裸露在外的手被荆棘划出无数道口子，手上尚有凝固着的血迹。此刻，他的眼被愤怒充满了。他的嘴唇歪斜并哆嗦着。他想说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百丈说：“坐吧，喝碗茶。”
华林觉不坐，不喝茶“啪”地跪在百丈面前，把头磕在地上，久久不起来。肩头抽动着，似在哭泣。
侍者把他拉起来，把在摁在座椅里，端碗茶给他喝。
华林觉的脸被泪水敷演得像某幅京剧脸谱，张着嘴，好象马上要唱一段什么似的。
百丈静静地看着他，久久不说话。侍者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担心房间里的气氛凝固住，便对华林觉说：“我去打盆水来给你洗脸。”逃也似地出去了。
华林觉看着师傅平静的目光，平静的脸色，忽有一股悲凉从心底生起来，他想：“师傅昔日热爱他的那颗心，已经日渐地冷却了。”
百丈说：“你怎么回来了？那儿不好吗？”
华林觉一听师傅这句话，有如刀割，这一番来去途中的所有苦辛，都化作了委屈，让泪水替他发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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