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文化也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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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个粗人，对于吃，向来颇为随便，崇尚“有得吃，就是福”的简单信条。

    小女有个习惯，就是爱刨根儿。她总是时不时地问我诸如此类的问题：你最爱什么颜色？你最爱穿什么衣服？你最爱吃什么食物？你最爱其中问得最多的是“你最爱吃什么食物？”我就告诉她什么都爱吃。她不满意，一定要说个最爱吃的。我只好如实相告：“我最爱吃儿时吃过的一道菜：芋奶蘸蟹卤。”

    芋奶在民间是很普通的食物，谁都吃过。且芋奶的吃法也五花八门。素有“芋奶之乡”之称的奉化，就有名菜“鸭子芋奶煲”、“椒盐芋奶”等；奉化的民间则流行“芋奶咸菜汤”、“烤芋奶”等。在古代，许多文人也爱此物。非但爱此物，还把此物嵌进了他们的诗篇。宋代的李纲、王十朋、周紫芝、陆游、宋祁、文彦博、苏轼以及金元时期的刘诜和吕诚都有关于食芋之诗。原本平常的充腹之物，一经他们之笔，便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芋奶只是民间的一种俗称，文人们爱称它们为“蹲鸱”看上去象是一种野兽或鸟类。古代文人们顶喜欢煨芋奶吃，这种吃法吃的是有趣，一膛炉火，大家围炉而坐，用柴棒边拨芋奶边聊天，斯时也，唾沫与笑声齐飞，火光与脸孔共一色，多美的享受！这个时候，吃芋奶倒成了次要的事了。李纲煨芋诗曰：“今夕何夕夜未央，天寒拥炉更漏长。缩肩环坐有饥色，呼童取芋灰为塘。蹲鸱得火良易熟，脱落皮毛如紫玉。迭煨迭进争相先，笑语颇喧知实腹。”这是一种味道，好象专是为了裹腹的；另一种却是适合失意文人的，象刘诜的地炉拨芋诗：“道人山房棕为帘，凿土燎火防冬严。红蒸森怪兽，灰中蹲鸱香可拈。黑肤黯淡露玉质，温润可以当劫炎。人间宰相君莫问，趺坐且荐春醪甜。”仕途失意的朋友来了，请他吃煨山芋，给他喝自家酿的好酒。喝吧喝吧，喏，吃一只煨山芋，香美极了。宰相那档子劳什子就让别人去当吧。你若是当了宰相，哪有工夫来我这儿吃煨山芋喝老酒呢！人间之乐莫过于吃煨山芋喝老酒啊！关于煨山芋最有名的故事是说懒残和尚的。宋高僧传•明瓒传：说明瓒常居衡山，性疏懒，常食众僧剩饭残羹，故时人称之为“懒残和尚”李泌未发迹时，曾住寺里读书，一天夜里拜访懒残，他正在牛粪火中煨芋吃，就拿吃剩的半个给李泌吃，并说：“慎勿多言，领取十年宰相”后来，李泌果然如懒残和尚所说，当了十年宰相，人称“山芋宰相”

    上面所说的吃芋之法，不管粗俗的还是高雅的，多多少少都跟文化搭上边，不跟文化搭边就同政治联姻。我最爱吃的“芋奶蘸蟹卤”是既没有政治也没有文化可言的。它无非是贫穷年代最为经济实惠的下饭之物。做这道菜也很简单，只是腌制蟹卤比较麻烦。这种蟹不是湖蟹、青蟹、石蟹之类，而是一种叫“红钳蟹”的蟹。先将红钳蟹洗净，放在盐水里浸过，再放在红锅上用盐炒一炒，入甏。然后用滚烫的盐水冲入甏中，密封。过一段时间即可启封食用。办法是舀一碗蟹卤放在锅里蒸十分钟，取出，放入熟猪油，撒入葱花。与此同时，把芋仔烧熟，剥了皮蘸着蟹卤吃，其味之独特与鲜美，令人难忘。即便是美食家，也鲜有不称道其美的。大前年，我与两位同事出差路过我的老家，在我姐姐家吃的中饭。姐姐想：客人远道而来，理该大操大办一番才交待得过去。我劝阻住了，请她做一些风味小吃，外加“芋奶蘸蟹卤”结果，两位同事只盯牢“芋奶蘸蟹卤”吃，吃得肚子已经十分饱了，眼睛与鼻子尚不满足，边吃边闻边道好吃。回杭之后，一直难忘此味，总是说：“老家来客，别忘了给我们捎一瓶蟹卤来。”还提议开一家“芋奶蘸蟹卤”的店。我想来想去还是不开的好，一旦开了店，这道菜便跟文化搭上边了，一跟文化搭起边来，恐怕就要失了原汁原味。

    对于饮食文化，我是素来推崇与尊重的，上至“满汉全席”下至各大菜系，无不令人赞叹节击。在某些场合，吃那些很有文化意味的菜肴，色香味俱全不说，还有许多说法的，菜名象诗一样，可吟可咏。味道却没有读诗那样使人陶醉。大概这跟我没文化有关系。譬如有一道叫“玫瑰香芋”看上去确是爽心悦目的，名字也诗意，就是吃来吃去吃不出芋奶的味道。倒是许多没有文化的菜肴，像“芋奶蘸蟹卤”之类，很好吃，一吃，终生难忘。

    没有文化也好吃，大概没有多少人会同意我的看法。但居家过日子，平日吃的菜，多数是没有文化的，就是因为没有文化，才能吃出一份随意与闲适来；吃出一份平和与从容来；吃出一份人间至味来！有道是“人间至味贵天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