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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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老的祖母已经很老了，她时常坐在村口的那棵古槐树下的一把藤椅上，眯缝着眼睛透过稀稀的槐叶望向新鲜的天空，那上面没有一片云彩，像一汪湖水般清澈。她回忆着自己的青春时光，觉得那时节是三月小阳春的天气，塞满了柔柔的风。她脸上擦满粉红的胭脂，头顶着红盖头，年轻的身体侧坐在我祖父租来的驴子背上。我的祖父那时是一个脸上没有胡须的毛头小伙子，她即将步入牵着驴子的这个男人的家门，而且要与之厮守一生，想到这些，她的内心里充满了慌乱和未可知的喜悦，盖头下的脸更红了。

    年幼的我感到与祖母一起度过下午的时光是那样的沉闷和无聊，她一直都不说话，我伸出小手揪了揪她的衣角说：“奶奶，您在想些什么？”

    她的耳朵有点背，好久才迟缓地回过神来，对着我呵呵地笑，光秃秃的牙床上没有一颗牙齿。

    她转过脸望向村口的小路，目光里充满了回忆，我的脸与她的脸面向着同样的地方，路还是路，没有一个人向我们走来。祖母用断断续续的语气向我讲述了她一生最大的幸福，她每讲完一段都要歇上一会儿，多年的哮喘已经拖垮了她的身体。

    正是从这条路上她被那头驴子驮进了她后来生活一生的家门，与我十年前早已死去的祖父生了六男四女十个孩子，其中两个男婴在战乱中因饥饿而过早夭折。

    在她轻微的喘息声里，我手托着腮，轻声问：“奶奶，我是您的第几个孩子？”

    祖母转过脸，眉目间流露出愉快的表情：“你不是我的孩子，你是我最小的孩子的孩子。”她停顿下来，伸出像树枝般干枯的手，用手掌摩娑着我的小脑袋说：“你是我最小的孙子啊”

    就在几天前我的堂哥喜得贵子，为我们家族的香火又续了一层。

    然后我们都不说话，看夕阳映红了天，太阳消失不见后我年轻力壮的父亲就会来搬走我祖母坐过的那把藤椅，他刚从地里劳碌一天回来，裤管和鞋子上沾满了泥土。祖母踮着小脚颤颤巍巍地向家中走去时，我蹦蹦跳跳地紧追两步追上她，伸出小手搀扶住她衰老的躯体。

    母亲在灶房里做饭，被柴禾燃烧时的滚滚浓烟呛得跑到了院子里，他跺着脚解下头上的围巾拍打着身体，剧烈地咳嗽着，向地上不断地吐痰。

    父亲端着椅子，身体从门外跨进院子，急躁地说：“你不会少添柴禾？”

    母亲停止拍打，白了父亲一眼，嗔怒道：“要你来教训我？”

    父亲急涨着脸不再说话，母亲望着祖母走向屋里的步伐时，将脸凑到父亲耳边轻声说：“咱娘是不是需要一根拐棍了？”

    父亲也发现了这件事情，傻乎乎地笑了，在自己脑袋上拍了一下说：“是啊，可是什么木头的好呢？你看我这猪脑子。”

    往后的日子里我的父亲一直在寻找适合祖母的拐棍，可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那些木头粗的粗，细的细，木质也不好。祖母在黄叶铺满地时，清晨起来端尿盆时意外地摔倒，在床上躺了两天不吃不喝，然后静悄悄地死去了，那已经是冬天。她葬礼的那天下了一场米粒小雪，她是村里辈份最高的长者，村民不顾冬日的寒冷为她送葬，人群从村口站到了村围拖得好长，我怎么数也数不清。

    第二年的春天村口的那棵古槐树再也没有长出一片新的叶子，割完麦子以后父亲给我买了一个新书包，草绿的帆布面上印着朱红的字，父亲教我念：“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的普通话有点饶口，嘴里像含了个热地瓜，我忍不住咯咯地笑了。他送我到学校门口拍拍我的脑袋说：“记住，要听老师的话！”

    我蹦蹦跳跳地向学校跑去时，像一匹欢快的小马驹。

    老师立在讲台上表情严肃，我坐在小凳子上，手里攥紧我的新书包，东张西望，教室里的房梁上有一个燕子窝，两只小燕子从里面探出头来，它们的妈妈不在家。老师的教鞭在讲台上啪啪地敲击了两下，我立刻收回目光，胆怯地望着他，他冲我努努嘴朗声说：“跟着我念。”教鞭指了指黑板上的粉笔字：“上下大小，一二三四，日月天火”接着我的耳边响起了嗡嗡的读书声。

    那年的夏天我认识了好多字，在我读给父亲听时，父亲用欣喜的目光看着我说：“好好读书，认识更多的字，它们可以将你带到外面的世界去。”

    一场雷雨过去之后，死去的古槐树身从中间裂成了两半，一半醒目的立着，一半倒在了泥水里，村民们发现那里面早已虚空，还留有炭火燃烧时的些许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