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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长莺飞的二月,清晨几缕新鲜的阳光撕破了乡村的宁静,偶尔几声狗吠鸡鸣混合着孩子的哭声如丝如缕地飘散出来,乡村的上空笼罩着淡淡的雾一般的烟火气息,红瓦灰墙,错落有致的村舍静卧在丘陵的腹地,一条乡村土路从村舍旁蜿蜒而过,间或有马达声突突的摩托车或三轮车从村舍里驶出来,进入村舍旁的土路,驶向未可知的远方。田野间已经零星地散布了勤劳的农人,他们俯着身锄草、施肥,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般,侍弄着自己的土地,一辆灰头土脸的白色客车蹦跳着穿行在乡间的土路上,夹裹着漫天的尘土飞扬,客车行驶的轰鸣惊扰了劳作的农人,他们直起身子翘望着客车,像是坐标一般期待着归来的游子。
六娘站在村舍的土路边,探头张望了几次,满脸焦急,她身穿一件深棕色的呢绒长褂,头扎一条土黄色棉纺围巾,虽然穿着朴素,充满乡村气息,却又不失干净整洁,斑驳的银霜从额前探出来,眼角额前已经有很深的皱纹,眉眼间却流露出坚定淡然的神色,面色红润微黑,两腮凹陷,略显消瘦。
六娘的身后站了一个三十五六岁的汉子,手提两塑料袋的东西,身材魁梧,方脸平头,穿一件灰色的西服,目光显得有些呆滞,嘴稍歪,涎水时不时从嘴角流出来,这是她的大儿子宝强。
乡村的土路上,蜿蜒曲折处已经可以看得见白色客车的片影,六娘焦急的神色略有缓解,宝强站在娘的身后,扯了扯娘的衣襟,用粗声粗气的声音,憨憨地问:“娘,你啥时候能回来啊?”
六娘转过身,从长褂的口袋里掏出一方褶皱的手帕,举起枯瘦的手擦干儿子宝强嘴角的涎水,用一种心疼的语气说:“宝强啊,回去吧,娘天黑之前一定能赶回来,你回去吧啊?锅里有娘昨天包的菜包,饿了,就自己去拿着吃。”
宝强低头注视着娘,木木地点了点头,咧嘴一笑,刚擦干的涎水就又从嘴角流了出来。
六娘不忍心再去看儿子,便转过身去,等客车驶近了,拘谨地招了招手,客车司机一个刹车,灰头土脸的白色客车便嘎吱一声停在了六娘和儿子宝强身边,马达还在轰轰地运转,车身轻微地抖动着,车屁股处吭哧吭哧地冒出几缕浓烟,像一只焦躁不安的小兽。司机摇开车窗,咳嗽一声,向车窗外吐了一口浓痰,一颗闪烁着微微火星的烟蒂射了出来,在风中翻了几个跟头,然后又缓缓地落在了土路边。
六娘站在敞开的车门前略微有些迟疑,或者是胆怯,售票员吱呀一声推开车门,年轻的小姑娘用不土不洋的普通话,像是发号指令般地说:“乘客,请您节约时间,尽快上车!”
六娘的脸上陪笑着,又转过身去,从儿子宝强手里接过两塑料袋东西,对自己的儿子宝强轻声道:“宝强,听话,回去吧啊?”
宝强可怜兮兮地注视了六娘最后一眼,然后又恋恋不舍地转过身去,向村舍里面走去,看着儿子往回走,六娘似乎才安心了一些,转过身进入了客车里,两只脚踏进车里以后,六娘有一种短暂的,失去重心的轻飘感觉,车里已经坐了几个乘客,有男也有女,都是一些熟悉的乡村面孔。六娘在车尾找了一处临窗的座位坐了下来,把两塑料袋东西平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那是自己摊的煎饼,闺女宝芝和小儿子宝国各一份,一碗水端平,不会偏向哪一个,很久不坐车了,坐车的记忆都几乎淡漠了,她有晕车的毛病,怕自己会再晕车,惹得人家司机和售票员不高兴,便拣了靠窗的角落坐下来。
六娘坐稳以后,客车晃动了一下启动了,六娘闻着汽油味一阵恶心,心口有点堵得慌,就有些不好的担心。她透过灰蒙蒙的车窗,看着儿子宝强一瘸一拐走去的高大背影,心里在想,若不是宝强六岁那年那次高烧,乡村医疗条件落后耽误了治疗,这会儿宝强也该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每每想到这些就感觉自己亏欠宝强,眼里有些许湿润。
三年前老伴突发心脏病,说走就走了,虽然没留下什么饥荒,却把两个没成家的儿子留给了自己,这死老头子倒是到那边享福去了,却把这副沉甸甸的担子留给了自己,可真狠心呐!
昨天夜里一夜没合眼,一直在想儿子宝强的婚事,在这庄户地里,好好的小伙子如今找媳妇还不好找呢,更何况宝强还有残疾,所以,这次即便是多花点钱也要给儿子宝强把这门婚事定下来。闺女宝芝已经成家了,有个知冷知热疼着的男人,所以不用自己操心,小儿子宝国虽然还没有成家,但是在县城的中学里当老师,有个体面稳定的工作,自己处着个对象,也不用自己费心给他张罗媳妇,兴许自己给他张罗的他还相不中。
女方家虽然要六万块钱,有些狮子大开口的意思,也不能全怨人家,人家是山里人,听说也有个三十好几的儿子没说上媳妇,人家兴许就等着这六万块钱给自己的儿子应承个媳妇呢?自己手里还有老伴给自己留下的两万块钱,闺女和小儿子再各拿两万块钱出来,宝强的婚事就拿准了,就算是再过几年,自己到那边见了那个死老头子,那死老头子也说不出自己的不是来。
想到这里,六娘的心里便满怀着希望,行驶的客车在凹凸不平的乡村土路上有几次颠簸,六娘感到胃里一阵翻腾,客车颠了几下后,停了下来,车门打开,有人上车。
上车的是个五六十岁的婆姨,身穿一件紫色的丝绒长褂,怀里还抱了个三四岁的胖小子,这胖小子很是白净,小脸儿胖嘟嘟的,还有俩浅浅的酒窝,穿着深红丝绸小花袄,一双眼睛还忽闪忽闪的,让六娘看着就心生喜欢,也暂时忘却了胃里的不适。
这是奶奶跟孙子吧?要是宝强好好的,自己的孙子也该比这个小小子大了吧?看着这乖巧的胖小子,六娘就有几分眼热。
婆姨张望了一会儿,走到车尾,坐在了六娘的身边,那胖小子一双精灵的眼睛看着六娘,六娘就伸伸手,努努嘴逗弄这个胖小子,胖小子咯咯地笑了,露出两排米粒般的小白牙,于是六娘也跟着笑了。
婆姨转过脸来,看了看六娘,大概是看六娘面善,眉眼间也流露出些许善意的微笑,捏捏胖小子的手,说:“叫奶奶!”
胖小子警惕地看了六娘一眼,六娘翘着嘴,头向上扬,似乎是在鼓励他,最后胖小子放松了警惕,咧嘴一笑,两个酒窝,用奶油一般甜甜的声音唤道:“奶奶!”
这一声奶奶,顿时让六娘心里乐开了花,拘谨的心情也放松了许多,客车再次开动,售票的小姑娘开始售票了。
前排就有人开始抱怨了,郁郁不快地说:“什么?车票五块?怎么又涨了啊?年前不是四块吗?”
售票小姑娘用不土不洋,趾高气昂的普通话回应道:“汽油涨价,车票自然就涨价,嫌贵?您可以不坐啊,阿拉又不求您!”
前边有个坐车的小伙子嬉笑着,打趣道:“不是普通话吗?怎么又改上海话了?”
小姑娘毕竟年轻,被人一奚落,当时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回应,脸霎时间就红了,开车的司机手握着方向盘,还不忘报以一阵笑声,小姑娘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小姑娘肩膀上挎着一个草绿色的帆布包,已经走了过来,脸上还泛着微微的红晕,车厢里的笑声还没有终止下来,小姑娘咳嗽了一声,似乎是想消除这种尴尬,又恢复了惯有的乡音道:“买票!”
六娘从自己的长褂口袋里,掏出一方叠得周正的蓝格子手帕,一层层地揭开手帕,从卷在一起的一卷五元十元一元的钱里抽出一张五元的递到走上前来的小姑娘的手里,又叮咛了一句:“闺女,到了城关望留麻烦你吱会一声啊!”小姑娘接过六娘手里的五元钱,漫不经心地装进帆布包里,似是而非地说:“你自己不知道城关在哪里啊?”
六娘尴尬地笑笑:“俺不经常坐车,又不认识字。”
旁边的婆姨就说了:“你去城关望留啊?正好俺也去儿子那里,俺儿子就在那一片做建材生意,到了,俺给你提个醒。”
六娘一番感谢,接着婆姨的话音,就跟婆姨攀谈了起来,扯扯胖小子有些褶皱的丝绸小袄衣襟,说:“这个是孙子吧?看这眉眼,真是让人喜欢。”
婆姨眉开眼笑,点头道:“嗯呐,正是不让人省心的时候,在我这里住了一个月了,儿子和媳妇打电话来说想孩子了,我这就给他们送去,自己也好轻闲轻闲。”
随着客车行驶中的摇晃,六娘胃里的不舒服愈发厉害起来,她想吐,但却一直强忍着,想推开车窗透透气,却又怕冷风吹了身边的胖小子,早春的天气,汽车行驶过程中灌进来的凛冽的风还是有些伤人的。
婆姨看六娘脸色不好,就问:“怎么?不舒坦?”
六娘撒谎说:“没事,胃疼,老毛病了。”
婆姨脸上释然,点了点头,似乎是相信了六娘的话,又说:“我知道城关望留那边有一个老中医,专治胃病,别人都说挺管用。”
六娘点头答应着,话里道着谢,胃里翻腾得却更加汹涌起来,这个时候客车已经驶离了乡村的土路,进入了平坦的柏油路,颠簸不再如先前那般厉害,六娘感到胃里相对平缓了一些,但是钻入鼻孔的阵阵汽油味儿,还是让她恶心。
胖小子一双机灵的眼睛,看着六娘转了又转,他似乎也明白了此刻六娘的难受,六娘感到一阵欣慰,伸出手,就想要抱抱他,身体一动,胃里有片刻的抽搐,紧接着胃里又是一阵剧烈地翻腾,脖子一抻,终于控制不住地呕吐,早晨起来吃得那点饭食,一块涌了出来,哗啦哗啦地吐在了脚下。
刺鼻的气味,使车里的乘客都皱起了眉头,售票的小姑娘听到声音闻到气味,呼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不快地斥责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晕车你早说啊,你敞开窗子呕到外面也行啊”六娘陪着不是,轻声细语道:“闺女,对不住了,俺一会就给收拾打扫了。”
售票小姑娘怒目道:“你这个样子怎么打扫?你用什么打扫?”
旁边的婆姨看出六娘的为难,就劝解道:“行了,闺女,你就体谅一回吧?”
前面开车的司机,手握方向盘,嘴里叼着烟,目视前方嚷声道:“算了,到车站再冲洗!”
售票的小姑娘这才罢休,临回头之前还不忘说一句:“这么多人坐车,你注意点!”
六娘笑笑,算是默认,等小姑娘转过身去了,婆姨就问:“你晕车干嘛不敞开窗子啊?透透气会舒服一点。”
六娘就说:“风大,旁边不是有个孩子嘛。”
婆姨终于明白了六娘的心意,也从心里感激六娘的心细体贴,笑道:“你这个嫂子人真实在。”
不多时,车停下了,六娘在婆姨的提示下才知道到了城关望留,自己的小儿子宝国就在望留中学里做老师,婆姨起身,怀里抱着胖小子,六娘跟随着她一起下了车,临下车的时候,就看见售票小姑娘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像别人欠了她二百块钱似的。
六娘站在车前,脸上带着歉疚的神色道:“闺女,对不住啊!”售票小姑娘一言不发,哐得一声闭上了车门,车开走了,六娘还站在早春二月的微风里,目视着远去的客车,像个委屈的孩子,六娘转过身,微微叹息了一声,放眼望去,城郊空旷的建筑在她的视野里徐徐展开,心里有些惆怅。
多久没有来城里了?城里的变化让她的脑筋有些转不过弯儿来,自己对城里的记忆都停留在二十几岁的好年华上了,结婚以后,偶尔赶集上店,也没有离开过方圆十里的地界儿。
婆姨当然不知道六娘心里的惆怅,在身后问:“大嫂子,你去哪里啊?”
六娘这时候才从自己的心思里清醒过来,说:“俺要去望留中学,俺小儿子就在那里当老师。”
“哦,还有一段路呢。”婆姨一只手里抱着胖小子,一只手指了指路对面左前方道:“看见没?那一片白色的楼就是!”六娘感激地说:“谢谢你了大妹子,你儿子就住这附近吧?”
婆姨说:“就在对过,你还要走一段距离,我就不送你了啊”六娘跟婆姨道别以后,按照婆姨的指引,就往左前方走,早春的微风吹在脸上,刚刚晕车呕吐过后,肚子里感觉空空的,身上也乏力得很,不过心里有着希望,六娘的步子看上去异常坚定。
走到校门口,里面很安静,大概正是上课时间,校门口旁边的传达室,半掩的窗口露出个戴大格帽的小伙子,电话举在耳朵边,正表情暧昧地泡着电话粥。六娘站在门口探头张望,又不敢言语,也不知道该怎么言语,就那么焦急地张望着。
最后那保安还是发现了六娘,放下电话,拉开窗玻璃大声问:“你有事啊?”
六娘回道:“俺找俺儿子。”
保安又问:“你儿子是谁啊?”
六娘稳了稳情绪,然后自豪地回答:“俺儿子叫赵宝国,就是搁这儿教书的!”
“你等着啊!”保安大声道,然后又拾起话筒,开始拨号码。
六娘很安静,她就那么站在学校的门外,手提两塑料袋煎饼,目光穿过塑钢电动门打量着里面的一切,那凝固的白色建筑,修剪得整齐的冬青,枝条上已经萌芽的小树,在早春二月的暖阳和微风中,都变得生动而又活泼。
保安在电话里言语了几句,然后扣上电话,倾着身子按了一下墙上的电动按钮,塑钢电动门侧边的红灯闪烁了几下,吱吱响着,开始向一边缩进去。
保安说:“你进去吧,就在二楼东边。”
六娘谢过之后,便迈步往里面走,这安静而又空旷的地方让六娘略微感觉有些紧张,走了几步之后,看见个穿黑毛衣戴眼镜的人从大楼敞开的楼道口里走了出来,起初感觉有些熟悉,又走了几步,才看清楚,这不就是自己的小儿子宝国嘛。
小儿子宝国三步并作两步走,蹭蹭地从阶梯上走了下来,咧嘴笑着:“娘,真没想到您会来啊!”六娘走近自己的小儿子宝国,上下左右端详了一番,宝国不到一米七的个子,身子看上去也有些纤细,就有些眼热,细声道:“又瘦了。”
小儿子宝国接过六娘手里的两塑料袋子煎饼,干笑道:“没瘦,前天体检刚称过,比年前还沉了五斤呢。”
六娘就笑:“娘总以为你工作操劳,不会照顾自己,快点成家,有个在身边知冷知热的人娘就放心了。”
说到这里,小儿子宝国突然就不笑了,然后又一转脸道:“娘,正想跟你说这事呢,走,咱们别在这里说,回我的宿舍吧!”
六娘答应着,却也发觉了小儿子的情绪有些不对,小儿子宝国走在前面,六娘跟在身后,向侧边另一个院里的几排平房走去。
娘俩一前一后,穿过花墙前的拱门,就进了另一边的小院,几排平房,红瓦粉白的墙壁,门也是乳白色的,看上去干净,又有秩序,小儿子宝国绕到第二排平房前,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审视一番,找出其中的一把,插进锁空,开了门。十几平方的小屋子,干净整洁,陈设却是简单,一张床,一张写字台,一斗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柜,就占去了小屋的大半空间,床前还有一台二十一寸的彩电,还有洗脸盆、暖壶、衣裳架一些零散的物件。
走进了小儿子宝国的单身宿舍,六娘站在小儿子的身后问:“宝国啊,你平时就住这里?”
宝国没有回头,而是就近走到写字台的旁边,俯下身去,提起暖壶就要给娘倒水,一提暖壶,然后又晃了晃说:“没水了,娘,您先坐床上等会啊,我去锅炉房打点水去!”
六娘说:“你别去了,娘不渴。”
宝国说:“这大春天的,走了那么远的路,怎么会不渴呢?锅炉房就在前面不远,娘,您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六娘便不再阻拦,由着他走出了门外,等宝国走出去闭上门以后,六娘解下围巾,看着屋里的一切,总感觉缺少点什么,就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想坐下,又觉得坐不住,看宝国的写字台上放了些零零碎碎的报刊和书,显得有些散乱,就走过去细细地整理起来。整理完了,又瞅着宝国的被褥也叠得不周正,便扯了扯床单,摊开了被褥重新给叠了。
六娘刚叠完被褥,就听到身后响起开门声,宝国手提了一暖壶水走了进来,看着娘刚刚拾掇妥帖的一切,有些埋怨地说:“娘,让您歇着,您又做这些干啥?”
六娘说:“看着乱,娘就坐不住,你一个人娘总觉得怪冷清的,你跟那个小梅现在咋样了?”
宝国倒了一杯水,给娘端过来,有些郁郁不快地说:“娘,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呢。”
六娘接过宝国递过来的水,耐心地注视着宝国,问:“咋了?有愁肠?”
“嗯呐。”宝国沉重地点了点头。
六娘的心里掠过一丝乌云,便问:“你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跟娘说呢?”
宝国叹了口气,然后便开始说道:“我心里愁得就是跟小梅的事,您看我们也都不小了,也都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前几天,小梅也跟我明确表了态,想结婚就要先在城里买套房子,不然就散了,也别浪费时间了。我工作也没几年,再说本身工资也不高,手里就攒了两三万块钱,小梅再拿一点,也就五万块钱吧,可是还差老大一截呢。”
六娘就问:“在这城里买套房子得多少钱啊?”
宝国说:“就说我工作的这一片市郊吧,现在每平方的房价都在两千块钱左右,我就跟小梅合计着买个小点的,保守估计也得十六万,还有装修,结婚总要买点家具吧?乱七八糟的,怎么也得二十万块钱吧。”
听到二十万这个数字,六娘手端杯子的手就颤抖了一下,热水溅在了六娘的手上,拿捏不住,杯子掉在光滑坚硬的地面砖上,摔了个粉碎。
看娘的神色难看,宝国也有些慌了,便安慰娘道:“娘,您别担心,我同事们之间借借,实在不行,银行里再贷点。”
六娘半天不言语,原本打算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说道:“宝国啊,心放宽点,别觉得是个事,等会我去你姐姐那里看看,看她能给你帮上点不?”
宝国答应着,脸上的愁云顷刻就淡了许多,可是六娘心里却怎么也振作不起来,一瞬间,好像就苍老了许多。
宝国返身走到门边,拿了铲子和笤帚,就要打扫地上的玻璃碎片,一边低头打扫着一边说:“娘,中午您就在这里吃饭吧,我去伙房里要几个菜。”
六娘说:“不了,娘还要去你姐姐那里看看,天黑之前还要赶回去呢,你哥一个人在家里,娘不放心。”
宝国把地上的玻璃碎片都扫到铲子里以后,直起身来说:“等会我还有课,要不然,我用摩托车送你过去。”
六娘站起身说:“别了,你工作要紧,你先给你姐姐打个电话,娘打车过去就是。”
宝国也倒是听话,从腰间取出手机,按通了姐姐宝芝的电话号码,在电话里跟姐姐宝芝说了娘要过去的事情,对于借钱的事情,却是只字未提。
六娘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就离开了宝国的住处,宝国把娘送到学校门口,给娘叫了辆出租车,跟出租车司机说了姐姐宝芝杂货铺的地方,把车费也提前付了,姐姐宝芝和丈夫就在离这里十里地的北关那一片地方开了个小门市,卖一些山货之类的。
宝国就嘱咐司机道:“师傅啊,俺娘不知道路,您一定要送到地方啊!”司机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听宝国的话就笑了,回答道:“我在这里开车也有四五年了,这点路能不知道?您就放心吧!我一定送到。”
宝国就笑,跟出租车司机套着近乎,六娘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倒不是担心晕车的事情,而是想着大儿子和小儿子的婚事,就觉得两难顾全,所以跟小儿子借钱的事情也憋在了心里。
看六娘站在车门前踌躇不前,出租车司机就说话了:“大娘,您就上车吧,这地方我熟得很,保证不会出现丁点儿的偏差。”
六娘木讷地点了点头,司机开了车门,然后六娘一低头坐进了司机旁边的副手上,这一段路都是柏油路,平平坦坦,顺顺畅畅的,司机背靠着驾驶座椅,手里紧握着方向盘,就笑着跟六娘搭话道:“大娘,刚才那个是您儿子吧?我儿子就在这里上学,我认识他,不过他不认识我。”
六娘就笑道:“看您还挺年轻的,孩子都上初中了?”
这一路上灯红酒绿的,进入了闹市区路上的行人车流也变得多起来,不过这司机开车很稳,不急不缓的,六娘也没经受多大折腾。
司机就说:“还年轻什么啊?都快五十岁的人了。”
六娘就回应道:“你们城里人,保养得好,不显年纪,您几个孩子啊?”
司机就笑道:“还几个呢?就一个还忙不过来呢,哪敢多要啊?”
六娘说:“俺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闺女,这个是俺的小儿子,俺们当初的想法可跟你们不一样,俺那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就常说,人口多了家业才会兴旺,如今俺那老头子不在了,可两个儿子成家的问题却成了俺的心病。”
司机就安慰道:“大娘,那福可都是在后面,照顾好自己最重要,儿女们的事情就由着他们去吧。”
六娘就叹了口气儿,然后缓缓地说:“可俺毕竟是个当娘的人。”
这个时候,车已经开到了北关那一片儿,在个门市前面的山货摊子前,六娘坐在车里透过车窗就看到了自己的闺女宝芝,宝芝穿一件咖啡色的羽绒服,长发束在脑后,略显凌乱,正在跟几个挑选山菇的妇女打着招呼,那是一张因为操劳而过早苍老的脸,才三十出头的女人,已经缺少了些许欢颜。
六娘就对司机说:“就在这里停下吧,俺都看到俺闺女了。”
司机就稳稳地把车停在了山货摊子前,六娘从车里提着一塑料袋煎饼就走了下来,跟司机打了个招呼,出租车便开走了,不过闺女宝芝正忙着跟几个买山货的妇女周旋呢,并没有注意到站在对面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六娘心里想着自己来的目的,却感觉缺少开口的勇气。
宝芝给两个妇女称完了山菇,手里清点着刚刚收上来的钱,然后拉开自己脸前的一个贴身黑色腰包,把钱装进里面,做着固定的机械的动作,习惯地抬头,招呼道:“您啊,想要点什么?随便看看,俺们这里的山货可是最全了。”
对面的老太太并不说话,宝芝才留心起来,愕然间发现,站在自己对面的是自己的娘,顿时,宝芝原本木然的脸上展露出一丝欢颜,哑然道:“娘您、您怎么来了啊”六娘说:“我来看看你跟宝国,顺便还有点事求你。”
宝芝就赶紧招呼娘,说道:“娘,看您说的,什么求啊?”同时对着门市里边大声喊道:“青山啊,咱娘来了!”
从敞开的门市门口里走出一个个头中等,身材微胖,肤色黝黑的汉子,穿一件黑色的皮夹克,张开一只手臂,脸上堆满热情,笑声道:“娘,你咋来了呢?我说我右眼皮今天咋老跳呢?原来是娘要来啊?”
身边的宝芝就说:“看你说的,咱娘来了是灾啊?”
女婿青山就开解道:“我哪能是那个意思呢?我的意思就是今天要有事,你看果真咱娘就来了不是?”
宝芝嘲讽道:“你都快赶上咱村的刘半仙了,干脆扯个摊子给人算卦去得了。”
六娘面无喜色,边往里走边说:“不管是财是灾,今天我来是有事求你们。”
夫妻二人在六娘的身后,对了个眼,心里有些猜不透今天娘突然到来,会有什么事情求他们,三个人一起向里走,却是各怀心事。
走进了屋里,让娘坐下了,宝芝还不时探头照应着外面的摊子,女婿青山就赶紧去找茶壶,拿茶叶,滚开的热水倒进茶壶里,满室里飘荡一缕茶的清香。
女婿青山盖好茶壶盖,笑道:“娘,不管什么事,咱们吃完饭以后再说中不?”
六娘坐在椅子上,缓缓气道:“嗯呐。”
宝芝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然后说:“您看,也到了午饭时间了,小顺子也该散学了。”
女婿青山拾起杯子,给娘倒了一杯茶,然后说:“娘,您先喝着茶,我把外面的摊子收拾进来,宝芝啊,你张罗着做几个菜,中午咱跟娘一起吃个饭。”
宝芝说:“等小顺子回来了,咱们把店门一关,一起去饭店里吃,你看中不?”
女婿青山略一思考,然后笑着点头道:“中中,我看中,咱们西片路口拐角的地方刚开了一家羊肉馆,咱们就一起跟娘去尝尝鲜。”
六娘为难道:“破那个费干啥?中午在这里将就着吃点就得了。”
女婿青山摇头道:“不中不中,今天就非要破这个费。”
六娘坐在屋里喝着茶水,闺女宝芝和女婿青山在外面忙活着收摊,出出入入的,不多时的工夫自己的外甥小顺子也散学回来了,小顺子七八岁,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运动服,脖子上系了条红领巾,肤色稍黑了点,眉眼却是透着股子机灵劲儿。
小顺子还没进门,看着忙忙碌碌的爸妈,就忍不住问:“妈妈,天还没黑呢,收摊干嘛啊?”
宝芝就笑着说:“小顺子,快进屋看看是谁来了”
小顺子眨了眨眼睛,拧着身子,踮着脚尖往里面看,只看见个侧身,没看清人,就转身,蹦跳着向屋里跑去,进了屋,就认出了来人,站在六娘的身后大喊一声:“姥姥!”
六娘正喝着茶水,小顺子这一声也委实大,冷不丁地就吓了一跳,心慌气短地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小外甥,六娘先是抚着心口,继而是自然流露的喜悦,张着嘴喘着粗气说:“小顺子,过来让姥姥看看”
小顺子就上前走两步,坐在了六娘的大腿上,身子往六娘的怀里倚了倚,六娘就问:“小顺子上几年级了?学习用不用功啊?”
小顺子的一双小手抓着六娘枯瘦的大手,比划着,回答道:“我上一年级了,我们班里连我在内有五十四个同学,过年的期末考试我考了第三名,还得了奖状呢。”
六娘揽着小顺子的身子,欣喜地说:“是吗?小顺子真本事啊!”然后小顺子又咕嘟着嘴问:“姥姥,您家院里那棵老杏树开花了么?我还想暑假的时候去您家吃杏子呢,那棵树上的杏子可真甜啊”六娘就笑:“没呢,不过快了,满树都是杏花骨朵儿了,等小顺子暑假的时候就住姥姥家,杏子随便吃”
一老一小,正说着话儿,闺女宝芝就从门外走了进来,怒道:“小顺子,别缠着姥姥,姥姥赶了老远的路,累呢。”
六娘笑道:“不碍事,这孩子望着人亲热,讨人喜欢。”
“调皮着呢。”闺女宝芝笑道,然后又伸手一扯小顺子的手道:“走,去洗洗脸,咱们跟姥姥一起去饭店吃羊肉。”
小顺子满心欢喜,从六娘的怀里挣脱出来,蹦蹦跳跳,欢呼道:“吃羊肉喽,噢,吃羊肉去喽”
闺女宝芝领着外甥小顺子一起进了里屋,女婿青山把货架子折叠起来,也搬进了屋里,倚在了门口的墙边,女婿青山就说:“娘,您先喝着茶,我进去洗洗手,过会儿,咱们一起去吃羊肉。”
六娘点头道:“哎,不急。”
女婿青山也进了里屋,因为早晨坐车晕车吐过,这时候,六娘也真是感觉肚子里空空,有点饿了,等了片刻,闺女宝芝和外甥小顺子先从里屋走了出来。
宝芝的脸刚洗过,擦了点雪花膏,看起来鲜亮了许多,头发也比先前顺滑了,换了件水红的呢绒长褂,整个的人看上去一下子之间就年轻了好几岁,外甥小顺子的脸上大概也擦了点雪花膏,黑亮的脸蛋好似驴屎蛋儿蒙了一层霜,娘俩牵着手,就站在六娘的对面,脸上流露出宛若花开般的微笑。
女婿青山不多时的工夫也从里屋走了出来,发型纹丝不乱,油光可鉴,腋下还夹了个黑色的真皮公文包,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喊道:“走,咱们到门口打个的去。”
小顺子就跳过去搀六娘,闺女宝芝也去扶六娘,女婿走在最后面,一家人从店里走出来,然后关上门,把门一锁,扶老携幼,就要直奔西片的羊肉馆。
女婿青山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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