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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巷子很深,灰头土脸的,趴伏在那儿,扭曲着前行。顺着墙根走,仿佛行至丛林的深处。脚下是墨绿的腻滑的苔,墙上是浅绿的蓬勃的苔,苔构成巷子的主题。巷子是插入岁月深处的一段回忆,高高的土石墙,遮天蔽日。走进巷子尽头,照例,我会看到一位老人,戴了花镜,敞了门,专心地坐在那里,一针针地纳着永远纳不完的鞋底儿。

    老人是巷子里惟一的住户。顺着巷子不停地走,拐弯,再不停地走,到尽头了,便看到两扇敞开的黑漆大门,门上贴着些褪色的对联,挤出些萧条中的喜庆。在敞开的门与门之间,老人坐在那里,梳了油光的头,闭紧着缺了牙齿的嘴,专心地纳她的鞋底儿。儿时与伙伴们捉迷藏,我跑进巷子,躲在老人的门后,老人见了我,笑笑,不说话。一会儿伙伴们寻来,问,奶奶,见小亮了吗?老人摇摇头,目光的尾梢扫着我笑。伙伴们就跑了,撤得匆忙,他们对于老人,总是怀着一种深深的恐惧。多年后,我问他们理由,他们却说不上来。也许是对那种安静的恐惧吧,也许是对那种孤独的恐惧吧。或者,仅仅是害怕风烛残年的那一张脸么?

    我是老人惟一的朋友。我们很少说话。我曾壮着胆子走进老人的院子,与阴冷的巷子不同,院子里撒满碎金般的阳光。那里开着丑丑的凤仙花,无花果树上结着翠绿诱人的果实。也曾试着去偷摘,恰被老人撞见,抽一根棍子追着我打。老人的眼睛,似愤怒的火焰。

    第二天我还去那条巷子。除了偶来的伙伴,那条巷子,只属于我的老人。老人似乎忘记追打过我,仍然笑眯眯地,纳她的鞋底儿。我问她那些无花果留给谁呢?老人答留给阿强呢。老人的脸突然间有了些红晕,甚至带着几分羞涩。老人的针上下翻飞,老人在那一刻,回归她的少女时代。

    我知道阿强曾经是她的男人。确切些说,阿强曾经是她名义上的男人。她从未见过那个男人,解放前夕,男人跟随南下的大军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她完成了一个没有新郎的婚礼,然后开始漫长的守候和思念。我知道她戴了银色的头簪,穿了红色的小袄,幽黑明亮的眸子满载着愁思,她的肌肤如绸缎般光洁,脸颊红晕和粉嫩。每天她都要开了门,在门与门之间,纳她的鞋底儿,候她的男人,熬她的青春岁月。她不知道自己的男人长什么模样,她的所有思念和期待,只是一个阿强的名字。

    老人养过一只猫,一条狗。猫和狗没有足够的阳寿,都先她老去,她却还在等。年轻时有人告诉她阿强死在战场了,她不信;又有人告诉她阿强在外面当官不要她了,她也不信;又有人说阿强马上就要回来了,她更不信了。她不信,仍然等。等待的日子,很多个夜里,她手握着剪刀,紧张地盯着院里的无花果树;远处的一声狗吠,更令梦醒后的她心惊肉跳。好在这一切过去了。现在她老了,不再是那个穿红色小袄的少妇了,可是她依旧继续着她的等待。也许她根本不指望在她的余生,会发生一些什么,她只想在等待中老去。等待给了她将生活继续下去的理由,那是些支离破碎的希望。

    有时候,我觉得老人就像土墙上某一块攀覆的苔,那么脆弱的一块墙皮,只需极轻微的震动,便会掉落下来。然后,跌成粉碎,一切归于平静。但那块苔顽强地生长和延伸,越是阴冷和黑暗,越是摇摇欲坠和孤独无望,越是茂盛和蓬勃。

    后来,某一年,无花果树终未挂果。我想那一年,连无花果树也老了。我大了些,不再玩捉迷藏的游戏,偶尔,只是去陪陪老人。那时的老人更老了,她用手轻抚着无花果的树干,嘴里低喃着,怎么不结果呢?阿强回来要吃呢。老人的眼睛在那一刻飞快地混浊,皱纹在她脸上飞快地堆积,她的背飞快地驼下去,呈一个忧伤的直角。老人预支了她的希望和苍老。她茫然地望着巷子。巷子很深。

    她终于不再纳鞋底儿。也许她知道,她这么多年纳过的,摞起来足有她高的,织满了密密针眼和密密日子的鞋底儿,终于不会有人穿了。

    那一年冬天,老人死去。巷子成了死巷。有时夜里,风夹着雪花,呜呜叫着,在巷子里蹿来蹿去,不断碰击着苍老的土墙,如一个女人的呜咽。

    我在巷子里慢慢地走,想像老人的爱情。走出巷子,老人定格的月被我堵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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