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与友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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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i，**：

    窗外鞭炮大作，乃默诵大学一遍，即提笔写信，自觉颇有名士风范。一笑。北岛的散文我没有读过多少，据你说很个人化，并未刻意把视野撑得很大，装出一副忧国忧民的形象。我同意，一个人倘若成天“心系祖国”云云，要么是天真汉，要么是卫道士。散文有不同类型，北岛的大约属于抒发个人情愫。情愫也因人而异，北岛显然不与小女人走一条路，所以你才觉得真实可爱。不过，不能由此得出但凡不止于个人情愫的文章是说大话。我最反感拿小/大来划分散文，似乎天下文章只有小家子气和文以载道两种，选择前者便沉溺于私人小空间无法自拔，选择后者便高蹈虚无专事空谈。持论如此，则文章苦矣！你喜欢北岛的散文，原因之一恐怕是他超脱了这种功利、弱智的二元陷阱。

    的确，我不认为文章能这样截然两分，不同意小和大只能各取其一，更不同意文章的立意一“大”就是追求乌托邦的侈谈。我前面说“散文有不同类型”除了抒发个人情愫外，还有注重于“文化”的。文化是极富包容性的，蕴涵丰厚深广，不由得使人的眼界开阔起来，使个人的情愫向外扩散。当然，有人是故作姿态，很做作；但勿庸否认，也有人力图超越个人的狭隘，以大视角审视——这是文化的特性所致。必须强调“个人的狭隘”只是姑妄言之，我并不准备“以大欺小”在我看来，两者不矛盾，不应拿这个来贬损那个。

    目光注重于“文化”的人，由于文化这个包容性辐射性巨大的场，往往以知识分子自命，或多或少有些使命感、责任感。听起来很酸，却是诚恳的实情，而且立足点并不空虚（例如某些妄人嘲讽的“空谈”）。我读书，一是为了解过往，二也是根本的，求真理（我不相信所谓“绝对真理”也不相信真理只有一个，因此这个过程是无止尽的）。我认为这是我的人生价值所在，实现了“夕死可也”所以你看，立足点在我自己，在我对自身人生价值的确定和体认，是出乎本心的，绝非无所依傍、空穴来风。而求真理，自然和文化关系密切，文化又具有超越性；同时，真理也具有普世性，注定不会局限于“自悟”这一消极方面。“自了汉”是初级的，就此打住没出息。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即“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韩愈甚至说：“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大学开宗明义地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亲民”即“新民、使民新”依我愚见“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甚至可用佛学的“自觉”“觉他”“觉行圆满”相对应，是推己及人的。

    这不是刻意拔高、自以为是。你对真理有所体悟，自然愿意乃至渴望与人分享。何况当你面对乱象、面对强权，会更珍重你的理想。这就算书生气吧，也是出自内心的“浩然之气”很可贵。我们不能要求人人都有这股气，但对于有这股气的人，不该投以冷嘲热讽。这是宝贵的品质。

    不过这里存在一个问题：我凭什么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如果我这套理念是打算付诸实行的，我又凭什么断定不会带来灾难？所以，我的立场是：我能传播自己的思想，即立言，也能施行，但决不能强迫别人赞同、跟随。我说得对，自有人赞同；不对，自有人反驳。一旦强制，好的也会变坏，西谚谓“善意铺成了通往地狱之路”诚哉斯言！必须时时反躬自省，检讨自己的思想观念，因为“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这不是动摇信念，倘若竟由此引出“听党的话”之类的低能观念，那是可悲的：“听党的话”不是启蒙，而是“蒙启”是丧失自我。知识有限，却不等于从此偷懒，放弃求知，等着伟大光荣正确的“神迹”来救我们。从奴役别人沦落到被别人奴役，以佛学观之，便是拜偶像（泥菩萨），是缘木求鱼的“外道禅”才是最没出息的“空谈”；佛家主张自救，自己不努力，菩萨真出现也救不了你。所以，人要有自知之明的意思是：一方面懂得个人并非万能，故而要谨慎，不能强人所难；一方面真理只能自己求得，正因为知识有限，更要不懈追求，通过知识获得解放。而对于基本信念更须执着，比如坚持修身诚意，坚持盲从有害，坚持批判立场等等，独立思考、实事求是，是知识分子的安身立命之处，断不可疑，绝不可抛。

    现在流行“躲避崇高”并美其名曰“世俗化”我是不以为然的。中国从来没有教会，没有坚定的宗教信仰，哪需要什么“世俗化”依我看，这种世俗化就是“庸俗化”我是相信人性中有光辉的，我们自然不该再上当，预设个道德理想国去定性政权（哪怕它是“人民的”），但人性的光辉总应高扬。只不过我们要分清对政府还是对社会，而这一点是常混淆的。例如有人批判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乌托邦，这有道理，但把它看作专制就过分了。张载的这番话是向“下”说的，是对知识分子的要求，有什么不好？何况还应纳入儒学背景，单独拎出一句批判不足为训。我想，我们自从被高调的口号弄怕之后，调子是愈来愈低，导致犬儒主义盛行。我们似乎从没认真想过，从前以神圣的名义压榨我们的是政权，今天默认乃至纵容犬儒之风的，也是政权。我们是跟着阔人们亦步亦趋，结果既放弃了政权当年的承诺，由此放弃了对骗人政权的清算，也放弃了理想精神，由此放弃了提升的路。

    夜已很深，万籁俱寂，信就写到这儿，估计你已看得头昏脑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