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酒征影里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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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及南京，我每每生出迷离之感。明明是虎踞龙盘帝王州，竟裹在宋齐梁陈的香艳里，流长于秦淮画舫的笙歌中，更兼晨钟暮鼓掩映四百八十寺，霸业与商业并列、俗世与出世共存，怎不教人神醉？传说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开凿秦淮河，以金陵泄王气。要感谢嬴政的鼠肚鸡肠，反倒蜿蜒出一条历史长河，一座历史名城。郑板桥云：“金陵都会之地，南曲靡丽之乡。”

    南京确乎与北方古都不同。南京不像长安，长安的铁骑刀枪是旗帜鲜明的，南京则更让人联想起诗酒。夫子庙竖立着“文枢天下”的牌坊，所谓“文”不一定指道德文章。尽管有名满全国的江南贡院，我还是不愿把南京和八股文联系起来。“文”当作文秀、文雅解。诚如南京的诗，应是李煜的缠绵悱恻，透着雕栏玉砌的繁华梦；酒，应是南国芳春制成的佳酿，醇而不烈。细细品咂“画龙点睛”的艺术趣话，天花乱坠的缭绕典故，看看秦淮河上那些千姿百态的桥们，足以体会江南灵秀孕育的山湖萦绕多么沁人心脾。略一伸腰，吐纳的仿佛都是秀气。

    南京又并非浓得化不开的姑苏，如果以为她的诗酒仅含甜腻柔媚，就大错特错了。南京刚刚被推上历史舞台时何等铿锵，碧眼儿孙权坐领江东，与天下俊杰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惹得英雄惜英雄的曹操赞叹：“生子当如孙仲谋！”东吴终在王睿楼船的耀武扬威下黯然投降，但那段历史，已让南京向逐鹿中原的群雄爽快地抖了抖王气。许是造化弄人，司马氏决预料不到，他们会从洛阳跑到此处偏安。“偏安”这个令桓温垂泪、刘琨顿足的字眼，似乎从此魇住了南京。宋齐梁陈恰似过眼云烟，好不容易盼来赫赫大明，也随“靖难”重归落寞，更无需提不争气的南明小朝廷了。

    但南京绝非醉生梦死之地，否则诗仙不会登临凤凰台感慨吴宫花草、晋代衣冠。“商女不知亡国恨”“六朝旧事随流水”南京的诗酒也荡漾着杜牧、王安石寄托兴亡的深深思绪。一个又一个统治者看中南京这块风水宝地，希冀背靠金陵王气能地久天长。于是安稳变成意气骄满，王公贵族纷纷被秦淮河灌得烂醉如泥。西达荆楚、南接皖浙、北连江淮的优越位置给南京带来了荣光，也带来了接二连三的灾难。由于繁华，所以遭罪，往往是历史无奈的逻辑。南京的风月后面，隐约驰骋着金戈铁马。南京是有沧桑的，有凝重的血泪，我甚至觉得，对此视而不见，一味耽于所谓秦淮美艳，是曲解了南京的绰约。

    南京的诗酒征影承载了一个民族的荣辱，沉甸如文天祥的满地芦花、啼血杜鹃，读来有千古神伤。所幸南京太美了，美得恁多硝烟也熏不黑她的翩翩倩影，恁多杀戮也断送不了她的婀娜风姿。是这样的诗酒与征影，才出得来莫愁、柳如是、李香君这样的奇女子。王朝功业几度盛衰，凤阁龙楼几度兴废，俱不足道哉。因了这些奇女子压台，缺少燕赵慷慨的南京，才永葆可歌可泣的妩媚侠骨。

    走笔至此，到收尾时刻了。最好在秦淮河畔觅一家小酒肆，壁上悬挂傅抱石先生的江南早春，窗外蔓延迷离烟雨，同二三知己把盏叙心，于半醉半醒之际吟诵李白名句：“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随即各奔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