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之中读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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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眼睛看不见了，却仍然热爱色彩。跟朋友去那木错，她背对着那木错湖，面对着一堆白骨头，她说她看见了泛着青紫色光的湖水，她说她真的看见了，很远处那美丽的湖水与蓝色的天际融为一色。那是心灵的视觉，比我们一般的视觉更加敏锐万分。我开始察觉，原来有资格来教会我们有眼睛有视觉的人去看的却原是些没有眼睛、没有视觉的人。

    有人眼睛看不见了，却仍然不远万里来到异国他乡为一些同样失明的儿童给予帮助。她教会那些七八岁上就失明并因此可能就此失去希望、失去信心、失去爱并且终生不仅处于视觉的蒙昧黑暗之中而且处于意识的黑暗深渊之中的儿童去重新确认自己的身份，唤醒他们的意识世界，让他们去体会有知觉的自我，象所有其他人一样去体会上天给予我们的爱与痛。当拉萨的街头，一个已然醒悟到自身的九岁的小男孩面对别人对他的辱骂时，（一个又高又壮的康巴汉子骂他蠢瞎子），他没有象他身边的另一位失明儿童一样低声啜泣，他面对那个雄壮的康巴人，大声说道：“是的，我是瞎子，可是我不蠢，我会读会写你会吗？我在黑暗之中不用手电筒可以找到厕所你可以吗？”正是那个失明的助人者让这个场面真实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使我们被这个九岁小男孩的勇敢与自信所震撼。我开始察觉，原来最有能力也最愿意去助人的却是那些我们一般人眼中的失去能力者或无能力者。

    有人眼睛看不见了，却因此获得了更为强大敏锐的对于事物的体察。她说，每个人身上都有着毛病或缺点或问题，可是只有残疾人的问题更为一览无遗地表现在众人面前，这使他们更为积极地面对与战胜他们的困难与问题。在那个克服自我的过程中，他们同样寻找着欢乐，他们获得着别样的补偿，比如说，她笑着说，盲人就能够在黑暗之中读与写。我开始察觉，原来这世上更坚强的，更豁达的，更为宽容与透彻的看待事物的人却都是些失去了什么并且学会容忍那些失去的残缺者。

    这个失明的人是一位德国的美丽姑娘。她在拉萨创办了一所盲童学校，用自己的青春生命在帮助西藏许许多多的失明儿童。

    耶酥说，要想进天堂，先把你的财产全分给穷人。富人进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难。我开始体会到它的真理性了。是的，如果你衣食丰足，你施与饥饿的人与衣衫褴褛的人的爱决不会是真爱。如果你不愿意脱下你身上的新衣服给没衣服的人穿，你的助人之心绝对是轻薄的、轻佻的、肤浅的。

    我想到了索尔仁尼琴、托尔斯泰，以及许多其他真正反省自己，从自身开始解剖，探索真爱本质的人。为什么别人可以为我，为我牺牲、为我奉献、为我提供帮助而我却不能同样为别人去做同样的行为。我是什么？我是行为的产物，而决非语言的塑造品。不能彻底地把我与其他人放在同一层面考虑的一切行为与做法皆是不可取的、荒谬的、只及皮毛的，是虚伪，是做作，是自欺欺人。只有抛却了自我，才能真正地找到自我，才能延展生命，才能永存。

    我在西藏能见到不少宣称有爱心的人，在寻求助人的人，可是我却少有见到一个真正助人的人。因为那些人看待事物、对待人的方式无不以自我为出发点，他不愿意舍弃一件名牌的服装去喂饱一个饥肠漉漉的孩子，他不愿意丢舍一顿时尚丰盛的饭局去给一个衣衫单薄的老人一件衣裳，他不愿放弃一次昂贵的旅行而去为一个盲童学校捐助上几百块钱。他们打着考察的旗帜，冒着采风的美名，他们怀着一颗颗无比的“爱心”同时伴随着入时的服装与装备以及一颗心满意足的胃，去体察民间疾苦，去传播那无用的爱心。他们不停地去摄影，去拍照，还是期望着这些东西成为他们个人的记忆或是经历更或是名誉与资历。他们把自己那无用无谓无实的爱心留给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幻想着那些东西会把这个贫穷凄凉的地方点亮，分毫不差地带着他们来时的一切以及自我的满足离去。

    我是什么？我是偶然的产物，是天地间的过客，是与其他千千万万人同样同等并无二异的生灵。我是好与坏的结合体，是各种可能的实现物与寄存体。有人无恶不作，我不用去看他认识他，而只需反省自己便可找到他的罪过。有人善举一生，我也不用去看他认识他便可以从自己身上找到爱的根源。怎么去认识我，怎么去发现我，怎么去看待我，原来秘密却在我就是其他人的总和，原来其他人就是我。

    忘记我是指抛弃小我，助人爱人是指去发现大我。我所惭愧的是我并没有去舍弃我的电视机去寻求饥者的饱，并没有舍弃我的大衣去寻求冷者的暖，并没有舍弃我的牛奶去寻求伤者的药，我没有。我不是耶酥，我做不到。但我分明地看清楚了与我并无二异的人在那里宣扬善，宣扬爱，宣扬助人，而且我更加分明地看清楚了他们还没有开始体察到一丝一毫爱的感觉。

    这不也是很令人痛、令人尴尬的事情？我，一个尚且没有做出爱的行动，没有奉献爱心的家伙，却在批评另外一些同样的人。

    但是我还要说，我要说得直到我与那些人都羞愧难当，除了做出爱的行为之外再也不要滥施爱心。我知道世上人不可能个个都成为耶酥，我也知道叫每个人都放弃个人私利与温暖去做救世主是荒唐的，我更加清楚我只是趴在一个很小的窗户口在观望一个无限广大的房间，我知道这事情真实的作用方式要比我说的复杂得多。但我仍然怀有一个美好的心愿：但愿我们都能行一点点的小善，而不要大施特施滥施许多无用且令人反胃的伪善。那么这个世界要会比现在美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