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二胡的又一个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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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大学的门口，有一条路叫汉口路，每天吃饭的时候，我都要骑车经过那儿两三次的。一个下雨的下午，我经过那里两回。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在那里拉着一个破旧的二胡，脚底下放了一个乞讨的破罐子。他拉的音乐并不好听，可以说是没什么象样的旋律，甚至在这样下雨的下午，天色阴沉，就是在呜呜的哭，哭着不好听的歌声。那二胡其实于他，并非是一个乐器，而是一件乞讨用的道具。我的意思是，他甚至可以也不拉那把二胡也就呆坐在那，或者不停的顿首，作揖，去一样的乞讨了。可他拉着那二胡，只是极不协调的在保持自己乞讨的一种尊严，或许在为所要乞讨的人表示一种尊重或者解释：我本意原是做一些事情给你们的。

    可是他总归没有做到，他的技艺没有让路人感到愉悦，甚至可能还引起了许多人的不快。我过去过来两次，放慢了骑车的速度，看了看他的周围，我没有看到一个施舍的人。

    我从心里怜悯起他来了。因为他的面容是那么的苍老与慈祥。那脸上无助又和善的呆板的笑容，就像凝固住似的，甚至让我想起了父亲那死去许久的脸。毕竟人老了的时候，都是极其相似的，至少在神态方面。

    我是一个出差的人，一个此地的过客，一个飘零者，暂时的，虽然有温暖的家，但相隔万里，虽然有爱人却千里之遥，虽然也有稳定的收入此刻仍是孤独一人，在这样一个下雨的下午，没有朋友亲人在身边，甚至没有一个可讲讲话的人在身边，我这么想着，不仅更为他怜悯起来，也不知道是为他难过，还是为自己感伤，抑或是为我们的相同点感慨。

    于是，我摸摸口袋里的几块钱，准备过去扔一块给他，算是给他一点帮助吧。可是这时我竟奇怪的发现，我居然不好意思把车停下来，去走到他旁边，去把那钱很堂而皇之的放到他的脚下。事实上，我是不愿意让路人发现我有意的而不是无意的随便的麻木的向那胡乱的扔一块钱。

    在发觉了这个问题之后，我有些诧异。自然是骑车过去了，并没有扔一块钱在他的罐子里，可是心里却始终没把这件事放下。我问着自己，究竟像我一般，怀着这种心思的有几人呢？这里是一个大学校区的中心地带，这里聚集着都是如我一般的岁数不差多少的受过或正在受高等教育的年青人。我不知道事情的症结究竟在哪，可我明显感觉到了，这种连施舍也有点难为情的难言之隐。怕什么，顾忌什么，怕别人说你善还是说你伪善，怕别人用怎样恶毒的眼光或不屑的眼光看待你。

    我这样猜测着，但我终归知道，我的直觉告诉我，这街上行走的人中间，对这个拉二胡的老人产生同情之心的人绝不会是我一个，而且与我怀着同样难为情的心态的人也可能不只一个。我们都好像要把自己用厚厚的钢铁制成的甲壳包起来，要让众人看见我们的冷漠，不屑，坚强，不动声色，怕别人窥见了我们原来那么脆弱的心灵中的一部分，我们的感伤，我们的心情，甚至我们好像宁愿被人们认为是麻木的，混同于麻木人群中的，也不愿与大家的行为有一点点违背，不愿从大众的道路中间走出来，做一点点特别的，不一样的事情，即使做这事情的本意是好的，是我们人性中并不为斥责的成份，不是私欲，不是非分。

    终究我还是在饭馆里吃完了我的晚餐，一大碗刀削面，热乎乎的。我的鼻尖上在出汗，我的胃也在出汗。我不敢想那个老头，骑车要回去的时候，我提前将一块钱的硬币准备好，放在右手的裤兜里。可是骑过去的时候，我发现我又少计算了一样，我这次是在马路的这边，尽管这马路不宽，其实非常窄，我可以推着车走过去，或者停车跑过去，把那一块钱扔到老人的罐子里，然后跑过来，骑车回去，可是我仍然不敢那样做，我觉得那样太堂而皇之，我也许会被误认为是在做秀。

    我于是第二次骑车经过，我看了一眼那老人，雨还在不停的下着，他依然在那一动不动的一种姿势，在那呜呜地拉着他那把破旧的二胡。我骑车的速度放慢了，我知道，一旦再走三五步，我就到了宿舍门口了，我就又要上去了，而我对那个老人的同情永远会在我心里头压着，腐烂，要放出霉味，而那个老人，仍然不会多得到一块钱的收入。多么无用的同情呀。

    我将车停下，转过头去，我假装要去再吃一次饭或去再买一件什么东西似的，假装我是一个弱智，一个二求，一个情感粗浅没有同情心的路人，仅仅随手掏出一块钱厌恶的给那个叫花子然后赶快做逃离状。我骑车到他身边，将车停稳了，然后从钱包里拿出另外一张纸币的一块钱，弯下腰去，轻轻的放在那老人的罐子里，他没有见这一切，也许仅仅感觉到了一个人的靠近和离去。

    然后，我骑车离开，我在告诉自己，此刻的我好像舒了一口长气，让那些打量的目光见鬼去吧，只要真实的做你自己想做的事，真诚的待人，那就已经足够了。

    朋友，如果恰巧你是那与我同样的人，我要告诉你，我看见你与我一般从容施舍的时候，会从心里欣赏你，甚至一热，要流下一行泪来。如果恰巧你是那个要说我又在试图摆出大我姿态来批判我的绅士，我要告诉你，我们的心里都有一个那么不怎么叫我们羞耻的大我，也许有时候你也得把他给请出来。如果你恰巧就是那个拉二胡的瞎子老人，我要告诉你，我们所有的人，其实都是同路人。

    2003年1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