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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八爷听了哈哈大笑:“我牛八爷闯荡江湖二十多年,难道还会让他姓姚的给算计了不成?再说我们已经成了拜把子兄弟,他能把我怎么样?明天一早集合队伍,留下几个老弱病残的把守山头,其余的全都他妈的跟着老子背枪去!”

    这天下午,爷爷和七月突然被守关口的土匪蒙着眼睛、反绑着双手送上牛八爷的山头。

    正在烧火做饭的父亲接到牛八爷的传唤,只见爷爷面如土色沮丧着脸,七月头上裹着孝布低着脑袋,眼眶里还含着泪

    父亲惊慌失措地张大了嘴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爷爷从怀里摸出一双千层底的布鞋递到父亲手里,戚然地说:“你娘病故了,临终的时候讬付我把这双鞋交到你的手里,这是她在病中亲手给你做的,她以前有对你照顾不到的地方,希望你不要记恨她”父亲双手接过鞋轻轻地抚摸着,心里感到从来没有过的难受,他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但父亲从来没有哭过,也从来没掉过泪。

    爷爷摸了一下七月的头,泣不成声地说:“七月已经十五岁了,山下三天两头地抓丁很不太平,我跟你舅舅说了,就让七月先在这里躲一阵子,帮着你烧火做饭,等到山下安稳了再把你们哥俩接回去。你可要好好地照顾他呀!”

    七月已经长成个大小伙子了,身体比父亲壮实,个头也差不多和父亲一般高了,他是父亲从小抱大的,所以感情还是挺深的。他亲切地叫了一声哥,就紧紧地依偎在父亲的身边。爷爷安顿好了七月,吃了一碗父亲做的饭,就又被守山口的土匪蒙着眼睛送下山去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跟着牛八爷的队伍去葫芦峪背枪,本来七月新来乍到可以不去的,可是牛八爷想多背一条枪,就让七月也跟着出发了。

    队伍走了三十多里的山路,又攀上了一段狭长的葫芦口,前面便展现出一片葫芦形的大平台,这便是姚二爷的山头──葫芦峪,也就是集合点验,发枪发衣服的地点。

    父亲不知怎么肚子又疼了起了,遗遗洒洒地落在了队伍的后面,他突然觉得要拉稀,就闪身钻进了半坡上的一片丛林。当父亲提起裤子要追赶队伍的时候,突然发现前面树丛里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仔细一看,不好,是枪管!一支支的枪管,发着篮幽幽的寒光。有埋伏!父亲心里一惊,想给牛八爷给个信,但已经来不及了,牛八爷的队伍稳稳当当地进入了包围圈。父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他干急无奈何,只好悄悄地隐蔽下来进一步观察动静。

    秋风嗖嗖地吹着,枯黄的树叶在风中刷刷作响,父亲感到身上一阵阵地发凉,心惊肉跳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中午时分,各路土匪的人马差不多都到齐了。只见姚二爷头戴大沿帽、身穿民团服、肩挎匣子枪,披一件黑披风,威风凛凛地跃上一块石阶发号施令。他先把他的民团和各路土匪的队伍一一插开,然后一个一个地请土匪头子们进山寨议事。

    柳三爷进去了、马五爷进去了、牛八爷进去了各路土匪头子一个接一个地都被请进了山寨,姚二爷突然把帽沿子向后一转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刷的一声姚二爷的民团们不约而同地动起手来,两个对付一个、两个对付一个,把各路赤手空拳来背枪的土匪们一个个全捆了起来,然后集中在一起用机关枪扫射。

    霎时间血肉横飞、鬼哭狼嚎,鲜血染红了大平台。父亲眼睁睁地看着舅舅倒下了,七月也倒下了父亲吓得尿了一裤裆

    事后父亲才听说那些被请进山寨的土匪头子们,进去一个便喀嚓一声、进去一个便喀嚓一声,像切西瓜一样被埋伏在两边的刀斧手砍掉了脑袋

    一泡稀屎救了父亲的一条命。

    炮轰不死

    那年冬天,父亲最终还是被抓了壮丁。为了防止壮丁逃跑,寒冬腊月的几十个壮丁一根绳子从裤腰穿到裤腿,像串冰糖葫芦一样串起来押送到县上集训。到县上要走几十里路,而父亲连一双鞋都没有,后娘给他做的那双鞋他舍不得穿,结果留在牛八爷的山头上了,而牛八爷的山头当天就被姚二爷给扫平了。父亲赤着双脚,一条破单裤被绳子串着,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大半天的路,到县上集训队的时候,父亲的双脚已经冻成两个硬邦邦的馒头。

    新兵连的生活苦得不得了,冰天雪地里吃饭都在外头。顿顿差不多都是发了霉的米饭,一个班一筐,大家饿狼扑食地冲了上去,吃上一碗就没第二碗了,经常饿着肚子。后来父亲找了个窍门,先盛上半碗,狼吞虎咽地几口扒拉下去,赶紧再盛上一碗,这才勉强吃个半饱。可是他的小把戏不久就被班长发现了,挨了一顿打,饿了两天饭,还关了三天禁闭。

    新兵连看守得很严,谁要解个手都要挨一顿打。有一次正在操场上操练,父亲一泡尿实在憋不住了,就向班长请假解手,班长一个耳光打得父亲口鼻喷血,一泡尿全撒在裤裆里,寒冬腊月的不一会儿就结成了冰茬子,操练起来裤裆里咔嚓咔嚓就像刀子割肉一样生疼

    谁要是想逃跑,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有一次一个新兵逃跑被捉了回来,先是一顿乱棍打得皮开肉绽,然后又把他吊在院子里的一棵枯树上,脖子上再挂上两袋面粉,活生生地给吊死了。

      新兵连连长姓阎,是个大块头全脸胡,样子很凶狠,平时对新兵又打又骂,新兵们背地里都叫他活阎王,父亲也没少挨过他的打骂。可是新兵训练结束要往正规部队送的时候,他却偷偷地哭了一鼻子,悄悄地对父亲说,又轮到你们去挨枪子了。

    新兵连开赴前线时,国民党军队为了让新兵们死心踏地为他们卖命,每人发了一块“袁大头”父亲班上有一个叫做王长命的新兵把“袁大头”拿在手里吹了吹,又听了听响声,发现是块假银元,就去找连长调换,谁知连长反诬陷他以假换真,一顿拳打脚踢,打得他鼻青脸肿父亲见他可怜,就把自己的那枚“袁大头”换给他,而把那枚假“袁大头”放进自己的衬衣口袋里。

    父亲的新兵连编进了国民党的正规部队,刚一上前线就和解放军交上了火。解放军的炮兵部队以排山倒海的猛烈炮火向他们发起进攻。霎时间鬼哭狼嚎、血肉横飞

    轰的一声,一颗炮弹落在父亲跟前,父亲身旁的王长命被炸上了天空,而父亲觉得胸前狠狠地挨了一拳,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解放军的卫生所里,一位年轻的军医用钳子从父亲的胸前钳出了一块弹片和一枚银元,惊奇地说:“这个人的命真大!要不是这块银元,弹片就穿透心脏了!”

    这枚假“袁大头”又救了父亲的一条命。

    这一次

    一九六八年寒冬腊月的一个傍晚,天灰蒙蒙飘着大雪,父亲突然披着一身雪花跌跌撞撞地跌进了家门。父亲一直被关在“牛棚”里,今天怎么突然出来了呢?我们惊奇地张大了嘴巴还没待我们开口,父亲就用几乎是哀求的口气对我们兄妹们说:“你们赶快回去把!革委会明天就要采取革命行动了,今天让我特意来通知你们。我求求你们赶快回去吧!再不要给我增加罪名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我们兄妹几个呆住了

    “是儿女们给你增加了罪名?还是你给儿女们增加了罪名?自从你成了历史反革命,害得全家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儿女们全插了队,那些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吃不上饭、喝不上水,你让他们回那里去?这次我那里也不让他们去了,要死我们娘儿们死在一起!”母亲坚定不移地站在了我们一边。

    父亲再没有吭声,也没有换下湿漉漉的衣服就躺在他的小床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父亲在解放军的卫生所里养好伤以后就参加了解放军,跟着解放军和国民党军打了几次大仗全国就解放了。解放后父亲在城里一家建筑队当了工人,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生下我们兄妹三个,全家人开始过上了太平日子。谁知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祸从天降。一夜之间,父亲以土匪兼国民党兵痞的罪名,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整天批斗的死去活来。我们兄妹三个也都沾了父亲的光,被发配到最偏远、最贫困的山区插队落户。那地方没粮吃、没水喝,我们只好跑回城里从父母的口里夺食。谁知这又给父亲背上了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现行反革命罪行。

    夜深了,全家都已经睡了。我忽然隐隐约约听见父亲对母亲说:“你醒一醒!我有话要给你说。”

    母亲一定是醒了,但装作没有听见。

    我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只见父亲老泪纵横,拿条毛巾不住地擦眼泪。父亲是条硬汉子,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他掉泪。我有些奇怪,但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鬼迷心窍吧!我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母亲突然摇醒我问:“你爹上那去了?”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说:“是不是上厕所去了?”

    母亲奇怪地说:“上厕所叠被子干什么?”

    我定睛一看,被子果然叠得整整齐齐。我急忙穿上衣服跑到厕所里——没有,又跑到院子里找了一圈——还是没有一阵寒风刺骨,我不由地打了好几个冷颤,一种不祥之兆袭上了心头,我急忙回来叫醒弟妹们分头去找。我们沿着街道、沿着河边、沿着公路、沿着铁道四处奔走,头上飘着大雪、脚下一步一滑,我们从深夜一直找到黎明,又从黎明一直找到深夜,父亲却没了踪影。

    记不凊是在什么地方,我终于找到了父亲了。父亲戴着高帽子挂着白牌子,手里敲着破铜烂铁,嘴里喊着:“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率领着一支“牛鬼蛇神”的队伍,踏着整整齐齐的步伐向前走去,好像是要到一个什么保密的地方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我想追,两腿却像是灌了铅一样地沉重眼看着父亲的队伍渐渐地走远了,我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终于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全家人都被吓醒了,却原来是一个梦魇

    两天以后的一个清晨,有人在郊区的铁路上发现了被火车轧得残缺不全的尸体,看样子被火车拖了一百多米:一会儿是一截肠子,一会儿是一只胳膊、一会儿是一条断腿、一会儿又是一颗血肉模糊的脑袋

    人们从这个残缺不全的尸体上,发现了一本被鲜血染红了的“红宝书”那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父亲的单位和父亲的名字。

    父亲死了好几次都没有死成,但这一次可是真的死了,而且是自己把自己给杀了

    父亲死的那年刚满49岁。他究竟算不算命大呢?我至今也没有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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