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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四十七年,十月秋阳。
榴公圳旁草木低垂,轻摇的绿叶和微漪的水面,使四周更宁静,只偶尔几个玩水捉虫虾的孩子带来喧扰。
绍远和敏贞手牵手走了一段长路,永恩综合医院的招牌已经看见,他们停在马路的对面。
“不是说好了吗?你还犹豫什么呢?”他低着头问。
“我有些怕,毕竟三年半没见面了。”她说“不知道惜梅姨会有什么反应?”
“当然是高兴啦!”他微笑地说,明天你回秀里,更有一番喜极而泣的场面,尤其是敏月,能在婚礼前看到你,就完全没有遗憾了;为了你,她的婚期也拖得够久了,你忍心吗?”
“若不是为了她,我还真不想回去。”她微蹩眉说。
“那么长的时间,你都还没有准备好吗?”他有耐心地说:“你接受了我的感情,也能够面对过去。你说要等考上家专,现在你家专也念了快两个月了,还需要考虑什么呢?”
这一年可以说是敏贞有记忆以来,最平静快乐的日子。她的生活只分成三部分,工作、读书和绍远,每一项都足够她专注,不再茫然无头绪。
绍远更是一切的重心,他一有空就来帮她复习、陪她苦读,替她加油打气。她能在失学多年后考上家专,他要居一大半的功劳。
在没有偏见下,她才真正了解绍远。他是个非常有计划、有目标的人,十分有说服力,信任他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
难怪秀子疼爱他,哲夫器重他,黄家、朱家、邱家大大小小都能不嫌他出身,对他夸赞有加。
在他二十五年的岁月里,唯有她是最无法掌握的吧!
她爱绍远,却忘不了他是冯家人的事实,每次想到这一层,就对两人的未来悲观起来。如果他们是没有过去,或者是过去不曾纠结的人,该有多好!
单单纯纯地相依为命,永远活在两人的天地中,无人际家族的瓜葛,就不会有避免不了的痛苦与纷争。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绍远是属于群体的人,他爱协调、组织,偏向光明、欢乐、成功,像东升的太阳,充满朝气;而她是属于自我的,总是孤僻、好静,偏向柔弱、忧虑、藏避,像淡淡的月掩在云后。
他总想用光逼出她的行踪,从没有一刻放松,只是她担心自己能应付多少?或者她能相信他多少?爱不能保证一切,母亲就是最好的例子,不是吗?
她往回走两步,站在一棵树后,长长的垂须拂摆。她深吸一口气,把反覆了一夜的话说出来:“我会回去,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他皱眉问。
“暂时不要公开我们的感情,不要说过去一年半我们都在一起,就假装我们最近才偶然遇到,好不好?”她怯怯地说。
他不信、愤怒、抗议的反应是预期的,但他仍尽量维持冷静说:“为什么?”
“你应该了解的!”她望着垂须说:“我这次回去有太多事要面对,若加上你的事会更复杂,何况,当初离家是不名誉的情况,如果我们以情侣的方式出现,不是会造成更多的是非和谣言吗?”
“别人的感觉我不在乎,我只管我们是否能终生厮守。”他急切地说:“我爱你、你爱我,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恨意和曲解都毁不了我们的感情,还怕谣言和是非吗?”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希望一切更完美,不容有一点差错!”她马上说“首先你要如何解释,你一年半前就知道我的行踪,却不向家里报告的事?”
“我就照实说,说你还没有心理准备”他说。
“然后乘机和我谈恋爱?”她接着说:“我们两个之间的种种已经够敏感了,保守的家乡一定会闹得沸沸腾腾,而你知道我再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
“我觉得你太过虑了。”他仍没有被说服。
“还有,你的家人呢?”她设法用另一种方式来打动他“我以前对他们并不好,如果我要成为冯家媳妇,就必须改变他们对我的印象,若有一段缓冲时间,让我和你家人重新认识,不是对我们的未来更好吗?”
他眉头皱得更深,但似有些动摇了。他望望圳水,又看看她,忽地把垂须一扯,三五段折脆落地,被截短的枝络差点打到她的脸颊。
“好吧!”他最后说“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她小心地问。
“明年我大学毕业就要向你父亲提我们的婚事,你不能用任何理由拖延,可以吗?”他郑重地问。
那是八个月以后的事,似乎还很遥远,也许到时候她的信心也足够了,而此刻绍远一脸专横和决绝,也不容许她反对。
“好。”她小声说。
“我们就在这里发誓,我毕业时订婚,你毕业时结婚,我们今生是‘非卿莫娶,非君莫嫁’了!”他的表情十分认真。
她惊讶地看着他。他一向是理性自制的人,对爱情也有自己的方式,没想到也来这一套俗滥的山盟海誓。
她内心泛起一股温馨的感觉,忍不住开玩笑说:“好呀!我们要不要勾勾小指头呀?”
“我宁可用吻起誓。”他仍一本正经。
“什么?青天白日下?”她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后退。
“好了!你看起来轻松多了,我们可以去见惜梅姨了吧?”他抓住她的手,不再让她逃避。
她无言地点头,随着他往永恩医院的后门小巷走去。
敏贞坐在邱家客厅,紧张地绞着手帕;绍远揽着她的肩,她轻推他,要他坐到另一张椅子去。
几年不见,这座宅院有些许改变,原本红色的木门换成黑亮的雕花铁门;花园中的碎石地挖了一个池塘,少了日本味,多了点江南风格;眼前靠墙的一排玻璃柜是新装的,陈列着珍贵的骨董玉器。
看来纪仁姨丈的事业蒸蒸日上,惜梅姨是嫁对人了。
女佣端茶出来,是敏贞没见过的新面孔。
“这是阿好。”绍远介绍。
“冯少爷,这是你的女朋友吗?好漂亮呀!”阿好说。
他笑而不答,敏贞却瞪他一眼。
“我只告诉惜梅姨要带一个人来让她惊喜一下,结果就误传啦!”他无辜地说。
正说着,惜梅从里间出来,穿一身浮暗紫花的白洋装,虽然己经三十七岁,又生过三个孩子,可她仍是敏贞记忆中美丽的阿姨。
“对不起,让你们久”惜梅说到一半的话愕然而止,她看见对面站着的人,楞了二秒,再也顾不得礼仪冲过来说:“敏贞!敏贞!真是你!”
敏贞看惜梅的样子,眼泪早落下来,见姨如见母,两人都忍不住抱头痛哭。
“团聚是好事,不要再哭了。”绍远劝着说。
“你这孩子太狠了,一走就三、四年没消息,你不怕我们急,也要想想你高龄的阿嬷和外婆呀!她们可是日也念、夜也念呀!”惜梅伤心地说。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太不孝了。”敏贞硬咽说。
“这些年你到底在哪里呢?我们四处都找不到,只有天天操心,你为什么连一封信都不写呢?”惜梅拭泪。
“我一直很好,在服装社工作,存够了钱,今年才入家专读书。”敏贞简单地说。
“服装社?我和绍远去年初找遍台北,怎么没个人影?”惜梅转向绍远问。
“我也是一阵做,一阵休息。”敏贞抢着答“服装社人来人往,流动量大,找个人很不容易,有时候连老板自己也搞不清楚员工有哪些人。”
这时穿着医师白袍的纪仁匆匆赶来。
“我听阿好说客厅哭成一团,到底是”他的表情也在看到敏贞后猛地顿住。
“是敏贞,敏贞回来了!”惜梅看到丈夫就破涕为笑说。
“哦!真是敏贞!”纪仁展开笑容说:“难怪今天早上喜鹊在屋顶叫,我就猜会有天大的喜事!
“姨丈。”敏贞轻叫一声。
“你长大了。”纪仁看着她说:“我仿拂看见二十年前你母亲到邱记品茶的样子,又好像十四年前你惜梅姨和我在西门町约会的神态。”
“十四年前?我有那么老了吗?”惜梅哭笑不得的说。
“逗你的。”纪仁替妻子擦擦泪,又对绍远说,”你跟我来吧!让她们姨甥两个好好聊聊。”
绍远有些不放心,敏贞对他使个眼色,他才离去。
久未见面的亲人,自是一番别后话,说朱家、说黄家,又哭湿了几条手帕。
“对了,你怎么和绍远碰上的?”惜梅突然想到问。
“他陪朋友到家专来找人,很意外碰面的。”敏贞说出事先编好的谎言,”他告诉我姐姐要结婚的事,我想我是该回家了。”
“当年你离家的原因,我略有所闻。”惜梅迟疑一下又说:“事实上有好几种不同的说法。有人说绍远侵犯你;有人说你逃婚;有人说你破坏了敏月的婚事,每个人都坚持自己的说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绍远哥没有欺负我,是我设计陷害他的。”敏贞先要表明这一点“我认为他不爱敏月,又被大家强逼结合,因此一时冲动?*党瞿切袄矗幌氲揭虼舜诚麓蠡觯沟萌巳撕尬遥骨科任壹薷茉陡纭!?br>
“所以你一怕就逃走了?”惜梅说“那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呢?我一定会替你出面的。”
“我想阿姨有自己的生活,而且要生孩子了我怎么能再打搅你呢?”
“你和你阿母真是一个脾气,一旦横了心,任何人的劝都不接受,什么都可以割舍。女孩子要有刚有柔,若是一味的刚烈,反而会害了自己呀!”惜梅语重心长地说。
“我是一直在学,不想重蹈我阿母的覆辙。”敏贞委婉地说。“家里人都不认为绍远哥对我不轨吧?”
“没有一个人相信,不过绍远责任心重,始终觉得你离家出走是他的错,不但不揭穿你的计谋、不肯娶敏月,还连大学都不念了,弄得我们几个大人又苦劝又施压,他才去考联招。”惜梅说:“绍远是实心人,也被你连累惨了,你现在还一口咬定他要谋夺黄家产业吗?”
“不会了,黄家这小浅滩哪留得住他呢?”敏贞不经意出口,又发现说得不对。
“他是个商业人才,以后可不得了。”惜梅没注意,继续说:“我们这儿家打算在他毕业后,让他放手一搏,由纺织厂、人造纤维厂到外销成衣厂,当作下一代的基业。你的几个堂表兄弟、邱家的年轻一辈,对他都心服口服,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敏贞听了并不高兴,绍远属于愈多人,她就愈害怕;他的光芒太强,她就看不清楚,防不了被炙的痛楚。
忽然,一个高挑时髦的女孩子走进来,她留着微卷俏皮的短发,一条红丝绒带当发饰,在耳畔打着蝴蝶结垂到雪白的颈际,和水红的窄裤相对,也辉映着真丝的自上衣。
敏贞是学服装的,马上知道这是最新流行,所费不贷,必是由进口的委托行买的。
“绍远哥叫我不要来,但我忍不住要来看看闻名已久的敏贞姐。”那女孩大方地坐下来。
“这是你纪伦伯的大女儿,叫邱宜芬,我想你们小时候见过面,只是不记得了。”惜梅介绍说。
原来是邱家的女儿,果真有大户千金的派头。敏贞对她喊“绍远哥”的亲热劲特别留意,并且由她审视自己的态度,可以猜测她所谓的“闻名”大概没几句是好话。
“你比我想像中的年轻。”宜芬眨着睫毛对敏贞说。
“敏贞也不过比你大三岁,怎么会老呢?”惜梅说。
“你还在念书吗?”宜芬又继续问。
“我读家专。”敏贞简单回答。
“哦!”宜芬略哼一声就说:“我今年刚考上台大,和绍远哥同一系,现在是他的学妹了。”
“恭喜你了,能进大学是很不容易的事。”敏贞有礼貌地说。
“那是宜芬命好,有开通又重视教育的父母。”惜梅在一旁说“像我们乡下,女孩子能念师范或高中就不得了了,大学想都别想。敏贞能凭自己的努力考上家专,算是有志气了。”
“光是命好,没有一流的头脑也考不上大学呀!”宜芬见小婶一直偏袒敏贞,便说:“何况我们系分数多高呀,根本没有几个女生进得来,而且我还是班上唯一的本省籍女孩,这才希罕呢!”
“是呀!你是女状元!”惜梅笑着说:“人聪明绝顶,偏不知道男女有别,跑去学什么商,难道真能上酒家谈生意,四处去打天下吗?”
“我是受绍远哥感召的!”宜芬涸葡定地说:“我决定和他联手创出一番事业,让你们看看,女人不是赔钱货,还可以和男人平起平坐地赚钱。”
敏贞听了更沉默,宜芬言谈间似和绍远交情不浅,三年多来他和邱家的关系到什么程度了?光是心服口服吗?
想人人就到,绍远一进客厅便问:“谈得还好吧?”
他的话是针对敏贞的,视线也直盯着她,但她只笑一笑,就转向别处,不愿表现出太亲密的样子。
“嗨!绍远哥,你谈完事情了吧?”说话的是宜芬“我们可以去你宿舍拿商学概论的笔记吗?”
“今晚不行,我待会还要送敏贞回去。”他说。
“敏贞就留在这里过夜,我们明天一起回秀里。”惜梅马上说。
“不行呀!我没有带换洗衣物。”敏贞说。
“回去拿呀!”惜梅说“待会我叫司机老余送你,我也一块去,顺便参观一下你的学校,绍远就不必多跑这一趟了。”
“对呀!我们可以直接回学校了。”宜芬接腔。
绍远进退两难,又望着敏贞。
“那样最好。绍远哥,谢谢你陪我来,我们秀里见。”敏贞用客气的口吻说。
她看出绍远眼中的迟疑及不安,但有外人在场,他也不好明说,只有被迫依照大家的方式。
那晚敏贞在邱家过了温馨快乐的一夜,也对明天回秀里的事逐渐有了信心。
当她疲惫地躺在日式卧房内;纸门外仍是影声幢幢。墙上挂着一幅古画,她以前就见过的,望着画里的寒塘孤鹤,她不期然想起绍远和宜芬相谐而去的情景。
惠珍说过,绍远很得女人缘;智泉也提过类似的话;她则看过敏月痴迷的样子,但因为爱尚未成熟,所以刺到心上也是懵懵懂懂,不曾真正计较过。
宜芬很明显已被吸引到绍远的轨道上了,她聪明、美丽、耀眼,深入他现在的生活,配合他未来的计划,周遭的人不可能不注意,向来警觉的绍远也不可能不明白。
敏贞想问惜梅,却开不了口,只能在心里忧结着。
她爱绍远,却又害怕,即使有了誓约,仍不禁往坏的地方想。她不是已经学会相信他了吗?
她闭上眼想把邱宜芬赶出心头,努力不受干扰。
暂时隐瞒她和绍远的事,是对还是错呢?
秀里景色依然,仿佛敏贞昨日才离开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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