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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服装社”敏贞心一慌,随便答一名,就顾不得礼貌说:“我真的该走了,谢谢!再见!”

    几乎逃难般的,她仓惶疾走,直到水门,确定没有人跟踪,才松了一口气。至少不是像上一次那么凄惨,不过,自己怎么会吓成这样?这才只是阿青婶而已啊!若是绍远、惜梅姨或其他亲人,她恐怕早双脚瘫软,连跑走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她依然无法面对过去,面对她所织下的那一片乱网,两年了,她还是找不到化解的方法,为什么绍远和惜梅姨还要穷追不舍呢?找到她又有何好处?只不过把旧伤疤重新揭开,让大家再尝一次痛苦而已。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方才和阿青婶的对话,应该没有透露什么会危及她藏匿处的话吧?

    她是见不得光的,只适合在暗处。台北地方大,她小心痹篇惜梅姨的信义路、哲彦叔的仁爱路、邱家的大稻埋,活在外围,以设定的安全距离来慢慢愈合她所划下的创伤。

    可创伤太深,两年仍是不够的。

    春雨绵绵,忽粗忽细,云其实不厚,太阳还不时露出笑脸,潋滟着微湿的大地。

    止不住如泣的雨水,大概是来自千山上遥寒的冰雪吧!一点一滴地融化,横空潇潇。

    服装社占了三个店面,白底红字的广告牌也特别醒目,假人模特儿穿着时新的旗袍礼服,各自千娇百媚地站在玻璃展示橱内。

    外表并不起眼的低矮建筑,里面可是别有洞天。尤其香喷喷的试穿间,有逃陟绒坐椅、巴洛可式的漆金长镜,早晚都是衣香鬓影的贵夫人穿梭。

    敏贞贪看绸缎庄送来的新布料,婉拒了美琴和几个女同事的看电影之邀,又成为早班里最晚走的人。

    天已黄昏,歇雨如丝,她撑起小白花洋伞,踏到街道上。

    突然对面有个伫立的人影引起她的注意,一个直直凝望她的男人。

    她眨眨眼,一辆三轮车踩过,溅起泥水;她再眨眨眼,伞从她的手上滑落。

    他举步踏了过来,敏贞转身就走,无视于行色匆匆的路人,只凭直觉左闪右穿,竟也没有撞到人。

    他拿起伞在后面紧随着,没多久伞就在她头上,他始终落后,配合着她的步调,一句话也没说。

    只有一个人对她的沉默习以为常,只有一个人能够快速进入她莫名的情绪中,那就是绍远,千真万确的绍远,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他们走进植物园,迎面而来的是满眼的绿,间有中央图书馆和展览古物的历史文物馆,因改建的提案仍在审议中,所以仍是木造的日本神社样式。

    敏贞的脚步很自然地走向人稀的小径,一大片水塘在雨中泛着涟漪,拂乱了天光云彩,始生的浮萍相互追逐连缀,随水飘流着。

    “敏贞,不要再走了吧?”绍远终于说。

    她在漫漫的水边站住,手绞着手帕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阿青婶通知我们的。”绍远向前一步,在她身旁说:“她说你在服装社工作。我和惜梅姨就分头探访台北所有的服装社,我比较幸运,第三家就找到,没想到你离我那么近,这条路我时常经过,竟不知你就在近在咫尺!”

    原来如此,她根本就不该一时冲动跑去大稻埋!

    他们肩并着肩,敏贞只消轻轻一瞥,他整个人就进入眼帘。

    两年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浓密的头发侧分,露出宽广的额头,他的眼睛依然深邃好看,脸上的线条则变得更刚毅、更男性化,他一向都是善用环境来涵养自己特质的人,一身粗简的白上衣和卡其裤丝毫掩不住他自信昂扬的气度。

    “你找到我又有什么用?叫我回秀里去破坏你们计划吗?你会傻到拿石头去砸自己的脚吗?”敏贞一见到他,语气自然又尖锐起来,挡都挡不住。

    “那么久了,你的脾气还是没有变,总是话不饶人。”他并没有愠意,只是有点沉痛“你难道都不曾想过,你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对家人是多么大的打击吗?尤其是一大早起来,发现你不见了,又没带什么东西,也找不到你离开的丝毫线索,简直吓坏了家里的每个人。我们甚至搜山、去捞秀里溪,深怕你发生意外。你真的太不为人着想了!”

    “你很清楚我为什么非走不可,”她咬着唇说:“而且你们的动作还真快,马上追到大稻煌来!”

    “这还多亏纪仁叔想起那条古道,我们才查出你去了台北。台北你只有一个朋友丁惠珍,我们能不来找吗?可惜仍被你跑掉了!”他说。

    “我跑掉才是称了每个人的意,不是吗?”她说“我阿爸少了我这麻烦;你能够痹篇罪嫌;我姐姐也可以高高兴兴地回来和你订亲,岂不天下太平了?”

    “你怎么说这种话呢?”自从你走后,你阿爸每日忧心忡忡,挂虑你的安危;你阿嬷更是提到你就落泪,她一向是最宠你的,你忘了吗?“他望着地面说,”我一直没有想痹篇什么罪嫌,而且敏月也没有和我订亲。“

    “什么?”她吃惊地问,第一次正眼看他。

    “我不爱她,记得吗?“他和她四目相对,”我只不过听了你的话,不去毁了她一生的幸福而已!”

    “怎么可能?你根本不在乎的,你一心一意想做黄家的女婿,哪管爱或不爱?“她转身欲闪避他逼人的眼神。

    “我当然在乎!我告诉过你,我是迫于情势,不得不同意。“他绕到她面前,急切地说:“幸好那天晚上你说我对你不轨,才阻止了这桩婚姻悲剧,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不是吗?”

    “这就是敏月没和你订亲的原因吗?她还认为你对我不轨吗?”她抬头问。

    “我是对你有过违礼失控的行为,我从来不否认。”他静静地回答她。

    一提到在茅草屋发生的事,敏贞又不由得慌乱起来。她再一次转身,还向前走了几步,等抚平心情才说:“不管你怎么否认,我阿爸和姐姐还是会相信你,他们永远认为是我诬赖你,这种家我还能待吗?”

    “这点我很抱歉,他们那样逼问你,我又何尝快乐呢?我恨不能替你身受这一切”他表情十分恳切“现在一切都没有关系了,大家只希望你能平安回来,又哪会计较往事呢?”

    “我不信!阿爸曾那么生气,敏月曾那么恨我,你们冯家的野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可能就此一笔勾销;你不要骗我,我不愿再跌入那不见天日的网中!”她急躁地说。

    “我没有骗你!你始终是姑丈内心最锺爱的小女儿;而敏月也不再怪你,事实上,她已在去年底订婚,对方是个医生,很快就会来迎娶。”他顿了一下,仿佛下定决心才说:“冯家对黄家绝对没有什么野心或企图,若说有也只有一个就是有朝一日,我我希望能够娶你为妻。”

    敏贞尚未消化完姐姐订婚的消息,又被后面的话惊呆了。他真大胆,竟敢直言不讳!

    她想也不想就说:“你当然想娶我,因为我是你成为黄家女婿的唯一机会了!”

    绍远的脸上起了急速的变化,她好像又回到那个在冯家的下午,不禁吓得后退。

    他愤怒的吼声逼向前来“去他的黄家女婿,我根本不希罕!你对任何都有超强的感受力,为什么偏偏感受不到我的心?我对敏月无意,对其他女孩子看不上一眼,因为我的心全在你身上,任你蹂躏践踏、任你诋毁污蔑,我都一心不变。那么多年了,难道你都无法体会吗?”

    他在设法冲散两人之间那形之已久的浓雾,想让一道光芒进来;可敏贞早习惯那种迷蒙灰白,受不了那会刺穿双眼的强烈亮光。

    她捂着耳朵说:“不要说了!我不想听!你只想骗我回去,关住我,让我再受那种折磨!”

    她用力地甩开他的手,往小径深处跑,苔绿沾满了鞋子。

    “敏贞!”只追几步他就抓住了她“不要再逃避了!没有人关你,是你一直活在那些阴影中!”

    “那不是阴影,那是摧心裂肺的痛苦呀!从十岁我阿母过世开始,我就活在巨大的愤怒中,我恨阿爸的背弃、恨你姑姑的欺骗、恨阿母的病亡、恨惜梅姨的离开、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别人的遗忘,这世界已扭曲成一条粗绳紧缠住我,要把我扼死!”她的泪水串串落下,悲绝地说:“如今我好不容易解脱了,能够找到真正的自我,抛去以往种种可怕的情绪,你为什么又来騒扰我呢?为什么不放我自由呢?”

    绍远放开她,内心是极端的冲击与挣扎,久久才说:“你的亲人和我真是你身上难以负荷的枷锁吗?”

    “我不知道是身上或心里的,只觉得离秀里愈远,我就愈平静。”她擦去眼泪,缓缓说:“至少目前我还没有准备好要面对一切。你若曾用心于我,就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行踪,包括惜梅姨在内,可以吗?”

    “然后继续看着大家为你日夜牵挂操心吗?尤其你阿嬷,她年岁已大,身体又不好”他眉头深皱的说。

    “我真的需要时间,绍远哥,求求你,好吗?”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在外的磨练多了,她竟不自觉地在他面前露出恳求状,双眸含着盈盈的泪水望着他。

    “你明知道我没有办法拒绝你,此刻你就是叫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是得去的。”他轻叹一口气说:“你需要时间,我就给你时间,但是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她马上满怀戒心。

    “别再躲避我了。”见她面色一暗,他无奈地笑笑“不要害怕,不是感情或婚姻的事。你就把我当成朋友,以这么简单的事来交换我的保密,还算公平吧?”

    和他做朋友也是危险万分的,敏贞迟疑着,但她实在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无猜的来往只在童年,长大后就僵在永无止尽的对峙中;但他现在的要求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吸引!

    “好吧!你遵守诺言我就答应。”她微微点头说。

    “你既然答应,就让我请你吃一顿饭以表示诚意吧!“绍远露出笑容。

    “吃什么饭?”她一脸要参加鸿门宴的样子。

    “不要紧张,就一碗面而已。我是个穷学生,最多可以让你加两片肉和一个卤蛋,这也会造成你的负荷吗?”他又补充一句“还有,这是我家教赚来的钱,不是黄家的,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吃。”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这么一说,她反而有些不自在“既然我们要当朋友,就不要再提以前的旧帐了,好吗?”

    “当然!”他又笑了“我刚刚说你脾气没变是错了,你还是有些不一样”

    敏贞把手帕放在嘴上咳两声,掩饰内心的不安。

    雨已停了,她接过伞收起,没着小径走回,他则默默不语,专心地当她的护花使者。

    这种局面倒让敏贞料想不到,她心理仍有许多疑虑,对这个“朋友“不太信任;但在某些方面而言,他也是难以抗拒的,迷人而危险的,他能触动她的感情,成为她最隐讳的秘密。

    他们在路边摊吃面,气氛还不算不错,他谈学校,她说工作,这种不涉及敏感话题的交谈方式,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也只有远离秀里才可能发生。

    然而,两人也变得生疏客气了,仿佛初识者。

    饭后,他坚持送她回去。

    夜幕低垂,晚霞也淡隐,迷宫式的小巷更加阴影重重,一路可听见由窗棂之内传出的人语声。她纯熟地绕着,他愈跟眉头便蹙得愈深,脚步也愈加凝重。

    到了窄洞荒园,上有一弯勾月,下有流萤点点,他耐心地等她开门。室内一目了然,不用他三步就跨完了。

    “你怎么住这种地方呢?”他口气不佳,好像她犯了滔天水罪似地。

    “这有什么不好?你不是说我从小锦衣玉食,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吗?我想,这至少比你的茅草屋好吧?”她振振有辞地说。

    “我是这么说,但没有叫你身体力行呀!”他懊恼又痛心地说:“你自幼就被人保护得好好的,几乎可以说是捧在掌心长大的,何时吃过这种苦呢?”

    “日子虽然苦一点,但我感觉自在多了,我可以自由地呼吸空气,只见我喜欢的人,做我喜欢的事,不再有一大堆压力闷得人觉甸甸的,简单又快乐。”她说。

    “那我也被归于你‘喜欢的人’了?”他小心地问。

    “只要你是单纯、不耍心机的冯绍远,我没有理由讨厌你。”她也谨慎的回答。

    “你还是不信任我,对不对?”他苦笑说,眼光突然被那本欧洲画册吸引去。

    他翻了一下,同时看到赠送者的签名,语调怪异的说:“同样的一本书,你拒绝我的,却接受别人的,这个高智泉想必是个重要的人物吧?”

    “他只是我同事兼室友美琴的哥哥,很普通的朋友,很普通的生日礼物,谈不上重要或不重要。”她淡淡地说。

    “是吗?”他忘神地盯着她,说:“你既然有了这本,就不要我那一本吧?”

    一个平铺直叙的问题,却教她愣了一会儿才说:“我已经有了,你的就可以送给别人了。”

    “可惜我的画册上也写了你的名字,无法再转赠他人了。”他耸耸肩说。

    这莫名的对话流露出一种伤感的味道。她一觉愁郁,就想往绣架前坐,此时宝蓝缎面上张着三朵桃红山茶,嫩绿色藤萝牵出一串白蝶花。

    她悠地想到问:“树王和藤萝好吗?”

    “很好,他们似乎找到相依附生的方法。藤萝不再嚣张,树王也不再狂肆,一个给予生命,一个给予灿烂,比任何时候都美,你真该亲自看看。”他说。

    “你哪天摘几朵来给我,我就可以判断了。”她说。

    他正想表达什么,纱门开了,美琴站在玄关,一看见陌生男人,嘴马上张成字形。她那惊愕的表情,打断了绍远和敏贞之间属于极私已的默契。

    “我不知道有客人”美琴说,这个小屋除了智泉,从没有另一个男性出现,她自然惊讶。

    “这是冯绍远。”敏贞介绍“这是我的室友高美琴。”

    他友善的和美琴打声招呼,再对敏贞说:“我该走了,我留下学校宿舍的住址,有事可以来找我。”

    他走到庭院,敏贞追了出来说:“这里的路弯弯曲曲的,你走得出去吗?”

    “放心,这点路还难不倒我的。”他笑笑说。

    荒夜送客,有一种凄清,她想到他的口琴声很适合此刻的情境,要问他还吹不吹,他人就已经走远了。

    “喂!他是我哥哥的情敌吗?”美琴一见她进来就问。

    “什么叫情敌?你哥哥是朋友,他也是朋友,再普通不过了,你不要胡说。”敏贞坐在绣架前说。

    “他也是大学生吗?”美琴只问。

    敏贞点点头,穿上一条银黄丝绒,绣白蝶花的蕊。

    “那我哥哥多铁定没希望了,光是英俊潇洒就比不上了。”美琴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怎么认识的?”

    敏贞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才随口说:“今天认识,就在店门口,他来搭讪。”

    “什么?今天才认识你就带回家?”美琴惊叫。

    看,马上就露出一个破绽,骗人要撒谎,还真不容易呢!敏贞一边应付美琴一边想,绍远亦被她拖下水了;他真会替她隐瞒吗?这种隐瞒真是他对她的心,或者别有目的呢?

    她当然能感受到他对她的好,但又怕他的动机和居心,也就弄得自己极苦。喜欢他和怀疑他,早成了分不开的皮和肉,若要扯离,不就成了活生生的凌迟之苦吗?

    美琴问累了,没问出一个所以然,也就没趣了,敏贞继续绣花,脑海却想着他们今日的重逢。

    她对美琴所说的何尝有错?她和绍远是由另一个模式的相处开始,没有任何包袱的,就仅是人海茫茫中的两个人,只是不知道这种情况会发展成什么样呢?

    心神一分,针扎到手,怵目一滴凝血,痛已达到心底,她不由得轻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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