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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如面对灿烂的夕阳,在等待黑暗那一刻的来临。

    卡车进入了汾阳县界,男人们的话题转向家乡人事。

    宗义和宗天体格相当,虽没有哥哥的俊逸,但也敦厚可爱,他三两句便提到自己从军的抱负,口气十分得意:“姐夫也一直想跟我去,可惜他已有家累,只有羡慕我的份。”

    “家累?我看你也快有了吧?我听说媒婆老往你们奉恩堂跑。”范兆青笑着说。

    “那全是冲着我大哥来的,他不娶亲,还轮不到我哩!”宗义说。

    “宗天,你也该讨个老婆了吧?咱们都二十五岁了,我的第二个孩子都快生出来了,你不觉得不是滋味吗?”范兆青调侃地说。

    宗天看了湘文一眼,并不回答。

    反而是宗义抢着说:“快啦!快啦!我叔叔已从上海出发到宿州镇,只等我大哥一回家,就送上八字,同胡家提亲了。”

    湘文双眼盯着炭炉,不动一下,更没察觉到宗天对她的注视。

    “就是去年中秋我见到的胡小姐吗?挺漂亮大方的一个姑娘。”范兆青称赞地说。

    湘文的手差点被烫到。这时,卡车恰好停下来,打开帘子,是陇村到了。

    她迫不及待地离开车子,怕再听到宗天的婚事。

    “你确定不和我们一块儿回汾阳吗?”宗天随她左右问。

    “我答应陇村学堂一些事,不能够食言。”她说话的时候,脸是面对着范兆青:“三天后我就回去。”

    几个男人盘旋了一会儿,喝杯热茶,又继续开往汾阳。

    宗天开始闷闷不乐,身旁少了湘文,气氛似乎部不对了。他忍不住问范兆青:“你们真要让湘文在陇村教一辈子的书吗?”

    “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范兆青说:“我爹娘希望她再嫁,才算有个终生的依靠。”

    “再嫁?湘文怎么可以再嫁呢?”宗天惊愕地说。

    “为什么不行?寡妇再嫁,比比皆是,而且夏家送她回来,就没有要她守寡的意思。”范兆青用爹娘一致对外的说法回答。“听说来提亲的人还不少呢!”宗义说。

    “是呀!湘文年轻漂亮,人又聪明灵巧,很多人都慕名而来。”范兆青说。

    “这太荒谬了吧?夏训之死才不到一年,湘文还是新寡,你们就急着把她嫁掉?”宗天一急,脸都涨红了。

    “湘文毕竟不是姑娘家了,有好的对象,自然不能错过,这与急或不急无关。”范兆青有说不出的隐情,只好勉强辩着。

    “不!这是不对的!迸人有谓‘烈女不嫁二夫’,你们这不等于在破坏她的名节吗?”宗天十分激动,拳头握得死紧。

    范兆青和宗义全瞪大眼睛望着他。

    “真没想到这些话会由你嘴里冒出来。”范兆青扬扬眉说:“你不是一向最反对封建思想吗?什么时候你的头脑变成如此迂腐落伍呢?”

    宗天知道自己是失言又失态了。他语焉不详地搪塞着,任由范兆青和宗义去戏弄嘲笑。

    车子颠簸地往前开,他的心则如炉里的炭,愈烧愈旺,火红的热气直冲脑门,让他几乎失去正常思考的能力。

    湘文还要再嫁?他已经失去她一次了,她竟还要再嫁?不!一次就够了,他无法再容忍第二次!

    卡车到了汾河口,阿标放下他们,再继续赶往南京,探望珣美及自己的母亲。

    范兆青和秦家兄弟,说了再见,各自朝回家的方向走。

    没跨几步,宗天突然回过头,不由分说地将范兆青拉到河岸,一脸霸道,像要打架般说:“湘文若要再嫁,就嫁给我,你们等着,我明天就上门提亲。”

    “什么?你她”范兆青张大了嘴,彷佛见到了鬼。

    “没错,我要娶她!我来之前,你可不许把她许给别人,否则出事我不负责!”

    宗天说完,又大步扯着一脸莫名其妙的弟弟离去。

    “我”范兆青只能发出类似的喉声。

    宗天疯了!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姑娘排队等着嫁他,他为什么要娶已不是黄花大闺女的妹妹呢?

    这是行不通的!辨规矩矩的寡妇是一回事,被土匪玷污又是另一回事,他绝不能欺骗他最好的朋友。

    怎么办呢?宗天又讲得那么坚决。不行!此事非同小可,他必须快点与父母商量,不然真会惹出大麻烦来。

    奉恩堂一早就静悄悄的,所有的人走路都特别小心,大小秦大夫都暂时不看病,全关在书房里,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压力似乎愈来愈明显。

    书房的情况比大家想的更糟,秦孝铭和宗天父子已争到无话可说,只有瑞凤还在苦劝着“你叔叔人都到了宿州,你这样出尔反尔,怎么向疼爱你的胡师伯交代呢?”

    “我们又没正式提亲,哪叫出尔反尔?再说,我总不能因为敬爱胡师伯,就非娶他的女儿不可吧?”宗天说。

    “那你也不该去娶个寡妇吧?”瑞凤耐心地说:“你又不是人穷,也不是相貌差,干嘛放着清白的姑娘家不要呢?”

    “娘,不管你怎么说,我是非湘文不娶。”他毫不妥协地说。

    “让他去吧!”秦孝铭大吼地说:“横竖我就当没生这凡事唱反调的不肖子。”瑞凤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这父子俩,往哪一头劝,都是吃力不讨好,现在只有等德坤下山了,他人怎么还没到呢?

    这时,门外有吵闹声,瑞凤连忙开门,伙计指着范兆青说:“我告诉他,两位秦大夫都不见客,可他硬要闯进来!”

    房里约三人全盯着范兆青,他表情严肃,没等人请,就径自入内。

    “好了,你们去顾葯局吧!”瑞凤遣走伙计说。

    “伯父,伯母,恕我冒昧。”范兆青打个揖说:“家父是希望宗天在向舍妹提亲之前,先阻止他,免得造成遗憾。”

    “连你们家也反对宗天娶湘文?”秦孝铭惊讶地问。

    “家父只怕舍妹高攀不起。”范兆青说。

    “管他高攀低攀,你们赞成也好,反对也好,我都要娶湘文!”宗天是铁了心,倒不再激动,只冷吟地说。

    范兆青知道他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于是动之以情的说:“宗天,我不懂你要娶湘文的理由是什么,但今天我是以多年好友的身份,劝你放弃这念头。”

    “我正奇怪呢!多年的好友,怎么不支持我,反而扯我后腿?”宗天冷笑的说。

    范兆青受不了他的瞪视,深吸一口气,最后才说:“事到如今,我也只有实话实说了。湘文她并不是寡妇。”

    现场的人反应不一,但都是满脸的无法置信。宗天的变化是最急遽,他不再冷静,马上冲着范兆青问:“你的意思是夏训之根本没有死?”

    “不!不!夏训之是真的死了,只是只是湘文从来没有嫁给他。”范兆青说。

    “湘文没嫁给他?这又是什么意思?”宗天一字一字由牙缝中挤出,只差没揪住范兆青的衣领。“湘文在婚礼的前几天,同夏家提出退亲”

    范兆青才说一半,宗天便激动地接口说:“退亲?她为什么要退亲?她曾经那么顽固的”

    “宗天,你稍安勿躁,听兆青慢慢说。”秦孝铭说。

    “这个更难解释了”范兆青犹豫了一下才说:“那年我们刚到杭州时,到湘文养父母的坟地祭拜,湘文曾被三名土匪劫去,事情还闹得好大呃她说,其中一名土匪玷污了她”

    “哦,老天爷!”瑞凤用绢帕捂住嘴巴说。

    宗天呆了,湘文和他在一起,一直是清白之身,她为什么要撒谎呢?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更伤名节的方式,来拒绝夏家呢?难道她从头到尾都不想嫁给夏训之吗?

    “宗天,你现在能了解,为什么我们要你三思而行的原因了吧?”范兆青说。

    “三思而行?哈!此刻我更不能三思而行了!”宗天忽然大笑出来,说:“因为去年在琉璃河畔劫走湘文的土匪就是我!”

    这回瑞凤的绢帕落地,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口里发不出声音,连镇静的秦孝铭,也险些打翻一只古董花瓶。

    “你你是那个土匪”范兆青结巴地问。

    “黑衣、黑帽、黑面巾、黑眼圈,如假包换!现在没有人能阻止我要湘文了吧?”

    宗天开心的说完,便冲向后院马房,准备骑马到陇村去找应该属于他的湘文。

    “他妈的!果然是你!你竟敢毁了我妹妹的一生!”范兆青人清醒过来,追到后院叫道:“我非揍你一顿不可!”宗天已高高地骑在马上,不顾众人的阻挡。

    后门出现另一匹马,在上面的是请了老半天才来的德坤,他一见这场混乱,便问:“怎么啦?”

    “我要到陇村去把湘文接回来!”宗天一说完,便拍拍马背,消失在雪地里。

    “湘文?是范家的湘文?”德坤好奇地问。

    “是呀!这季节骑马多危险,快去追他回来!”瑞凤吩咐左右说。

    “既是湘文,就让他去吧!”德坤慢条斯理地下马。

    “爹”秦孝铭惊讶地看着父亲。

    “来!来!暖壶酒,我老人家冷啰!”德坤招呼着大家说:“顺便来点小菜,让我来告诉你们一个抢亲的故事。”

    没多久,雪地上已空无一人,只留下排排的脚印,还有书房内透出的温馨亮光。

    几个学裁新年衣棠及编结扣的学生回家以后,湘文便拿一碗葵瓜子,到树林边去喂寻找早春的鸟儿。

    她穿得厚厚的,靛蓝的夹毛棉袄,靛蓝的翻毛帽,把她的脸颊衬得白里透红,格外美丽。

    她将瓜子先分在树枝的吊篮里,然后在一旁安静的等待。总是体形娇小的鸟儿先来啄食,再来才是警戒心较重的大鸟儿。

    天地是一片白,显得温柔安详。湘文因喜欢这份纯净,常不顾寒冷,踏雪到林子里,虽然有些寂寞,但鸟儿回来了,表示土中及枝头都有闻春萌发的小芽苞。远远有似滚雷的声音,几只盘旋的鸟儿都展翅飞起。湘文才刚转头,就看见路的尽头,雪泥飞溅,星星白点,再近一些,方看出是一个骑马的人。

    他的骑姿,马的奔跑方式,好生眼熟呀!

    她的记忆回到前年祭坟的那一日,莫非她又遇“匪”了?湘文还来不及确认,马已飞驰到面前,那位骑士又一手将她拉到马背上。

    但这回马没再继续跑,湘文也坐得端端正正的,她一抬头就看见笑吟吟的宗天,一动就碰到他暖热的身体。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们就一起跑到天涯海角,永不回头,怎么样?”

    他在她耳旁说,呼吸亦如火。

    “你疯什么?快放我下来。”她极不自在地说。

    “没错,我是疯了,为你疯狂!”他笑着说,却依然扶她下马。

    湘文故意忽略他的胡说八道,很正经问:“你昨日才回汾阳,怎么今天就来了?”

    “我是来娶你为妻的。”他看着她说。

    “你该娶的人,不是那位胡家小姐吗?”她反问。

    “你嫉妒了,对不对?”他愈加高兴地说:“就像我嫉妒那位信口雌黄的夏训之。”

    “我才没有嫉妒”她否认着,又猛地问:“你说什么?谁信口雌黄?”

    “你呀!”他依然是那笑脸“你信口雌黄,说嫁给了夏训之;你信口雌黄,说我抢你的时候,夺去你的呢,清白之身。”

    湘文本来桃红的脸,此时更如红霞燃烧。

    她慌乱地说:“是谁告诉你的?我大哥吗?”“是的,现在你只有我可以嫁啦!”他逗她说。

    “不!我必须说出真相,免得坏了你的名声”她一下又急起来。

    “湘文,我不在乎那些。”他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她说:“我只要知道,你编这谎言来向夏家退婚,是不是始终对我有情呢?”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湘文停了一会儿又说:“你对我如此用情,又把我放在你的心上,很难不感动的。”

    “所以你从来不是无动于衷,你最后仍是拒绝了夏家,因为你其实是爱着我的,对不对?”他略微激动地问。

    “你的抢亲让我震撼很大。”她并不直接回答“我常想,我何德何能,让你如此倾心相待?看看这些年来,我总是碍于礼教,处处胆小怯弱、优柔寡断,让你一个人孤军奋斗,我”

    “不要再说了!或许就是那样的你吸引着我。”宗天忘情地握着她的手说:“善良敏感、体贴人意、顾全大局、重义守诺,你若不是板起脸孔,和我说理说教,一意要我清醒,不要我闯下大祸,我恐怕还不会如此无法抗拒,宁愿为你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双颊绯红地看着他,眼中有着欣喜的泪水。

    “哦!湘文,你也吃了不少苦。”他轻捧她的脸,拭去她的泪“退亲之后,你为什么不马上来找我呢?”

    “因为当时的你充满愤怒,而且还有用鲜血写的‘苍鹰从此飞,不再恋琉璃’,我以为你对我心已死了。”想到此,她泪又涌出。

    “傻湘文,不论我说过什么气话,即便是我写上一千一万遍的‘不再恋琉璃’,可在我的内心深处,那颗爱你的心是永远也不可能改变的。”他深情地说。

    她由他的眼眸内看出真诚,情不自禁地扑到他怀里。两人紧紧相偎,连彼此的呼吸心跳都拥有了。“所以这再不是琉璃草的魔咒了?”她轻声地问。

    宗天本想摇头,但转念又说:“即使是魔咒,我也心甘情愿被附身。”

    “的确是最美丽的魔咒,不是吗?”她展开一抹带泪的微笑说:“宗天,我爱你,你是我见过最重情重义的男子”、他的唇轻吻下来,吻去她的泪,也吻住了她的笑。

    大地一片宁静,在四方俯瞰了一阵的鸟雀,又飞回树枝,啄那吊篮里的葵瓜子,完全无视一旁相拥的恋人。

    夕阳西下,炊烟升起。多年的飘荡,他们终于回到故乡,也回到心灵上永恒的家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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