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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轰顶,句句令璇芝胆战心惊,她几乎坐不住了。
我俩为至交,万不愿你成为仰食男性之废人。信差阿标,五月十七日正午会路经贵镇观音庙,你若有心逃离,请与会之,他将携你至上海。
这封信,让璇芝的心更彷徨混乱,也让她的情况更复杂难解了,就像两条绳子,往两边拉扯,她都快被分筋裂骨了!
此时,外面一阵騒动,有老妈子在帘外说:“少奶奶,老太太请你到锦绣厅去一趟,说是大少爷出事了。”
出事?璇芝急忙往外走去,也来不及看自己发钗是否整齐。她并非担心徐牧雍什么,只是这未曾谋面的男人,却影响她的一生,虽然内心怨恨排斥,也不得不在意他的种种一切。
锦绣厅已聚集了众房长辈,大家看见璇芝,都安静下来。
老奶奶特招她到身旁,用凝重的神情说:“璇芝我的乖孙媳,这件事一定要让你知道。牧雍他被北京的警察厅抓走了。”
警察?这不表示作奸犯科了吗?天呀!他们怎么还说他人品俱佳呢?
大约是瞧她表情不对,敕雍的父亲徐仲甫说:“牧雍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只是和一些学生搞示威游行,惹火了北洋政府而已。”
“北洋政府是枪杆子出身,个个杀人不眨眼,我看这些学生是凶多吉少了。”
牧雍的叔叔徐仲山接着说。“仲山,你不要吓大家。”
徐仲甫说:“北洋军再跋扈,也在法治之下。这些学生手无寸铁,亦无缚鸡之力,他们还不至于做过分的惩治,我想,他们只不过是要给他们一个警告罢了!”
“阿弥陀佛,牧雍书不好好念,干什么去反对政府呢?”
老奶奶痛切地对儿子说:“是不是你又给他灌输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了?你以前要和康有为变法,后来要和孙文革命,弄得我每天紧张恐惧,深怕会有抄家之祸。好了!现在清廷倒了,新政府也成立了,牧雍还在反什么?这要变成一种家族遗传了吗?你到底给他上的是什么学?”
“娘,是儿子不好,让您老人家担心受怕了。”
徐仲甫连忙站起来,很恭谨地说:“我明天就去把牧雍带回来。”
“早该带回来了。我看书也别念了,念再多,还不如完成终身大事,给我生个曾孙子重要。”
老奶奶说:“而且,我也给璇芝打了包票,你们可别让我老人家言而无信哪!”
“是!是!”徐仲甫点着头说:“我马上出发。”
由头至尾,璇芝不出一言。她能说什么呢?
有关北洋政府的贪污腐败,她在仰德学堂就略有听闻,但是学生怎会和政治扯上关系呢?看起来,牧雍是思想激烈份子,过着挺而走险的生活,这样的人,自然很难接受一位没有感情的妻子。
珣美的信又在她心头掠过,或许她可以和牧雍谈一谈,两个人抗争的力量总比一个人大,只是,他愿意帮助她吗?
离牧雍返家日愈近,也是阿标会经观音庙之时。璇芝左思右想,两条路都是冒险,而且没有胜算。投奔珣美,会伤害太多人;可牧雍又不知道是不是能够下注的人,最后,她几乎要闭上双跟,任凭命运去决定了。
牧雍回来的消息是绵英来通知的,她喜孜孜地说:“大嫂,大哥的马车已经门口了,你终于可以看到他了。”
璇芝的心扑地跳,她想到照片中那个俊朗的年轻男子就要走到她的眼前来,她所面对的会是喜乐,还是痛苦呢?
绵英一路上拉着她往锦绣厅走去,路上仆人看见她们,都发出会心的微笑。
厅外并没有想象中围聚的人群,而是厢门半闭,咆哮声一阵阵传来,极远就听得到。
爬上台阶,璇芝就拉住小泵,不让她莽撞入内。
“爹,我看过奶奶后,一定要马上回学校”一个低沉的男声说“示威抗议还没有结束,曹汝霖和章宗祥尚未下台,有这么多事需要我做,我怎能躲在家里呢?”
“你还敢去?你捅的楼子还不够大吗?”
徐仲甫怒气冲冲地说:“我一路上训你的话都白说了吗?你是学生,你的职责就是读书,对于政治,你压根儿不懂,只会受野心份子利用,四处摇旗吶喊,白白陪上一条性命而已!”
“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学生也不例外!”牧雍维持原来的冷静说:“我们没有野心,更不是逞血气之勇,我们讲的不过是一股爱国的热忱!任何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都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国家领土被分割,国家尊严被出卖,我们并不是反政府,而是要唤醒全国百姓,向政府表达民意。”
“政府?政府?你又懂得什么叫政府了?”
徐仲甫说:“我告诉你,政府里多的是学识经历比你高的人,他们所看的现实利害比你透彻,自然有他们一套做法,这岂是你们这些毛头小子所能了解的?”
“割掉青岛叫透彻?让掉山东叫透彻?爹,日本居心叵测,中国都快灭亡了,你还想用手蒙蔽自己的双眼吗?”牧雍语调微微提高。
“不要把那些危言耸听的话带回来造你老子的反!”
徐仲甫吼着说:“日本我很清楚,他们赞助过维新和革命,和中国有长久的交情,你们这些学生不知天高地厚,只会毁了两国之间的和平,到时若真有战事,你们还不是躲回爹娘的怀里,全要仗政府军队替你们收拾烂摊子!”
“爹,我们父子确实有无法横越的代沟。”
牧雍极为沮丧地说:“我真的和你谈不下去了!”
“无论如何,我还是你父亲,待会儿见到你奶奶,绝不能再出言不逊了!”
徐仲甫还未训完,厢门就“砰”地一声被打开,站在门外的绵英首当其冲,身体往后退,撞到璇芝,璇芝重心不稳,整个人跌到圆柱后,若非双手扶着,一定会掉下台阶。大步跨出的是牧雍,他一脸的铁青僵硬。
“大大哥。”绵英结巴地说。
“是你。”牧雍看妹妹一跟,只发出这两个字,就撩起青色长衫忿忿离去,并未发现旁边还有别人。
璇芝只来得及看见他浓黑的头发和天庭饱满的侧脸,再来就是他修长的背影和沉着坚定的步伐。
只是他这人脾气太坏了,连父亲都敢教训,对妹妹也不友善,想必是个狠绝之人。
“他就是我大哥。”绵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他一向都那么火爆冲动吗?”璇芝问。
“不!他人非常好,只是碰到一些问题,比较固执己见罢了。”绵英赶紧解释。
“包括娶我的事,对不对?”
璇芝又问:“他若知道没有他,新娘一样进门,一定会气疯的!”
“你别担心嘛!大哥最敬重奶奶,她喜欢你,愿意当你的靠山,大哥不敢怎么样的。”绵英安慰地说。
结果,倒霉的仍是她这不受欢迎的妻子。她脑中出现了青灯古佛前的凄凉元配,而牧雍搂着他唯一承认的正牌太太,在远方享受着天伦之乐。
太可怕了!她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绵英不会懂,牧雍无心懂,徐宋两家只会由己身的角度来想事情。
天下之大,她竟孤独如是,该怎么办呢?
璇芝一整日没见到牧雍,未经传报,她也不敢贸然询问,只大约晓得老奶奶还在对他下功夫。
情势似乎很不乐观,一个男子都难应付了,更何况对方的个性是如此强硬。
又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远方有声音扑向耳膜,像海潮。她散了发髻,立在窗前梳一头秀发,芭蕉树在院子里影影绰绰,彷佛几个彷徨的人。
忽然,莲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璇芝还没机会问,外头便传来一阵更大的混乱,只见老奶奶领着一群家丁,穿过月洞门而来,璇芝只来得及披上一件外袍。
“亮了灯,把大少爷带过来!”老奶奶命令着。
马上有人去添油,另外两个婆子点燃喜烛,室内一片通明,璇芝才看清楚,牧雍正东倒西歪地由人搀扶着。
“就把他放在床上。”
老奶奶说完,转向璇芝“这孩子睥气顽固得像头驴,我怎么求,他都不点头。所以,我只有找他几个堂兄弟,将他灌醉,一旦洞了房,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璇芝蓦然脸红,觉得每一只眼睛都在看她。
“我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老奶奶语重心长地说:“留不留得住牧雍,就完全看你了。”
老奶奶摒退众人,包括莲儿在内,将门严严地关上。
久久,璇芝仍处在一团火热之中。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谬的事,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夜的浓暗飘进屋内,烛火跃动,寂静着,只有牧雍均匀的鼻息微响着。
她该如何做?所谓夫妻之道,出嫁前一日喜婆有略微教过她,可她仍然没有概念,只觉得一个陌生男子躺在那里,是胁迫,也是羞耻。
何况,她已差不多决定好,不让这场婚姻毁了她的未来。或许她该摇醒他,彼此开诚布公的谈谈,可以早早地厘清这令人烦恼的两难局面。
她端起煤油灯慢慢走向床前,屋顶的光影也随着移动。红纱帐垂了一半,里头的人四平八稳地躺着。
她将灯举起,第一次很清楚地看到牧雍。他的浓眉、高鼻、紧抿的唇,塑造出一张刚毅却不失俊秀的男性脸孔。他的眼是闭的,但她明白,那双眸子张开后,会多么炯炯逼人。
油灯的光影晃动几下,她不自觉地带着某种欣赏的心情,在那儿默默看得出神。
远方若有若无的海潮声,忽地强大,往“烟萃居”飒飒而来,竹林啸、芭蕉鸣,一下子撞开厢房的门,吹熄了璇芝手上的油灯。
倏来的阴暗,唤回了璇芝的神智。
她才退一步,床上的人就动起来,嘴里喃喃念着:“怎么搞的?我到底在哪里?”
黑影如兽,似要向她扑来。她又连退好几步,一不小心碰到一根喜烛,火灭烛倒,房内的光线更加微弱。
“见鬼了!”
牧雍挣扎着下床,瞧见几个红喜字,酒醒了一半,叫道:“他们存心灌我酒,想逼我进洞房!这种愚昧的事,这种落伍的社会,国家还有希望吗?”这口气令璇芝想到上午的那场激辩,她可不想和他吵,所以不自觉地躲入最远最暗的角落。
黑蒙蒙中,牧雍仍看到她移动的身影,忍不住说:“你就是宋家小姐,对不对?我真不懂,在没有新郎的情况下,你为什么还嫁过来?如果你不嫁过来,我今天就不会这么凄惨了。”
什么?他凄惨?真正的受害者是她耶!他有何理由在这儿哀声叹气?璇芝想反驳,但就是发不出声音来。
“你知道现在是民国时代了吗?所谓民国,就是人民的国家,无论男男文女,都享有民主自由,包括教育的自由、婚姻的自由,不再循孔孟那一套了。”
牧雍靠着桌子继续说:“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比如说,你可以抵抗这种反人性的婚姻制度。你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我们双方彼此不了解,也没有感情基础,根本不该被强迫结合,你说是不是?”
他要她回答吗?璇芝尚未清完喉咙,他又说:“算了!你怎么会懂呢?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思想观念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还在相信那个如意缘,甘愿牺牲自己的一生。但我不是!我不能缠陷于忠孝仁义等吃人的礼教中,我要拒绝五千年来种种专制迷信,就要从拒绝你开始!”
“你这么说,不公平”璇芝终于吐出话来。
“你总算会说话了!”
牧雍想看清楚她,但眼前模糊一片。
“如果我和你真的成为夫妻,那才是悲剧,才是不公平。我赞同一夫一妻制,我支持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爱人的权利。我不知道你要怎么做,但我绝不能承认这段婚姻。如果我父母继续拿传统来压我,我有可能一辈子不回家,你一定也不愿意过这种守活寡妇的日子吧”这正是璇芝的意思,她原可热切的同意,请他助她一臂之力,但不知为什么,她的内心同时有一股愤怒。
他彻底瞧不起她,认为她没思想、没见地,跟不上时代的潮流,所以话中句句带贬,只差没有明言她配不上他了。
他以为他在北京念大学,读了几天科学和民主,就可以目中无人了吗?她也是有感情,会受伤的人,她恨他的高高在上,自以为了不起,因此干脆一句话都不吭。
他拒绝她,她又何尝希罕他!她只希望此刻有一阵风,把他吹到英国、美国,让他去自由个够吧!
“好,我言尽于此,请不要怪我,我不能做一件明知道是错误的事,但愿你能明白。”
他说完便由敞开的厢门走出去,因有酒意,跨过门槛时,还险些绊了一跤。
璇芝又站了好一会儿,仅剩的一根喜烛,在几次的明灭闪动以后,终于被风吹熄。屋内伸手不见五指,她只梳拢着长发,一束束在指间滑落。
若有人问她,新旧之间的夹缝是什么?她必回答是无人可助、无岩可攀的万丈深渊。她不是不懂民主,不懂自由,只是她天生乖顺,总以为伤父母心是大逆之罪,无法做得绝情寡义;加上她是女子,不能像牧雍,?炜丈臀悄凶佣嬖诘模咭兹绶凑啤?br>
然而,他如此不顾念她,不设法了解她,竟教她无由来地难受。
她又想到五月十七日中午观音庙之约。经过牧雍这一场自顾自的演讲,她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走虽不容易,但她也要踏出救自己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