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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到了,树长新皮,枝发新芽,三月的江南,冰溶湖漫,花开莺啼,处处洋溢着蓬勃的生机。

    但那生机并没有传到季襄的眼里。他身体康复了,但神情总是疲惫及憔悴,再没有慷慨激昂的爱国言论,再没有豪气干云的救国情怀,再没有侃侃而谈的韬略机谋;有的只是沉默及空寂,仿佛对一切都不再感兴趣。

    所有的安慰及规劝,如石投大海,一个回音都没有。

    “时间会治疗一切的。”秦鸿钧很老练地说。

    是的,人停滞,时间仍在走,该是他们离开的时候了。

    “我们初五南下香港,有新的任务在等我们。”秦鸿钧宣布,并再针对季襄说:“工作是最好的疗伤葯,你一忙,什么伤心苦恼都消失了。”

    “师父,我必须回汾阳一趟,我娘说我再不回去,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秦宗天说。

    “我都忘了。你当然要回去,否则我这叔叔也要被赶出秦氏家族了。”秦鸿钧说:“你也顺道到陇村看蕴明,告诉她我们诸事平安。”

    “是。”秦宗天说。

    “师父,我也暂时不和你们南下。”季襄突然说。

    大家眼睛全瞪着他,各有程度不一的惊疑及恐慌。

    “我只是想祭拜珣美。”季襄说得极淡,但每一字都含着千万的痛“你们不是说,罗勃牧师已将珣美的遗骨交给她母亲吗?我想去富塘镇一趟。”

    厅堂内一片寂静,静到可以听见屋外微微的细雨声。

    “祭拜也是人之常情。”秦鸿钧最后说:“宗天,反正顺路,你就陪你师兄一块儿去吧!”

    “我不会做什么傻事的。”季襄不太情愿地说。

    “我知道你不会。”秦鸿钧说;“也就是那么一段路。你有你的心意,宗天是代表我们大家去拜珣美的。”

    季襄面无表情,但也不再反对了。

    隔天的黄昏,他们出发,晚上就宿在“格格堂。”

    季襄一直不说话,整个人陷在回忆之中。他记起珣美的骄蛮、美丽及梦中的泪,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月牙蔷薇。”

    如今蔷薇已死,剩下一只布满伤痕的荷包。他的护身符,却护不住比他还珍贵的人儿。

    他一进堂屋里就坐着不动,看着粉红荷包。秦宗天忙进忙出,又搬柴火升火又张罗吃的,等一切弄妥,发现季襄根本不碰食物一下。

    “我晓得你是在怀念你和珣美在此的“第一夜”但人总要往前看,绝不能让过去的回忆霸占着你。”秦宗天说完,见他没反应,又忍不住叨念说:“难怪师父要说,男人可以娶妻,可以纳妾,就是不能和女人平等谈恋爱,否则他会从里到外地完蛋。”

    季襄不理会,继续看着荷包。

    “那东西是不该留了,看久了都有魔气。”秦宗天说。

    “你不也留着一条女人的手帕吗?”季襄冷冷地说。

    “我?”秦宗天的脸有些暗红。

    “白色的绢中,角落有几朵蓝色的小花。若萍问你,你还说那叫“琉璃草”洋名叫“勿忘我”洗破了也不会丢。”季襄说。

    “那只是一件纪念品。”秦宗天耸耸肩说。

    “我的“月牙蔷薇”有魔,你的“琉璃草”何尝不是呢?”季襄若有所思地说:“师父说的其实不对。爱不会造成伤害,只有天地的无情,才会叫人万念俱灰。”

    “万念俱灰?”秦宗天惊觉地说:“师兄,你可答应过师父,不能做傻事,甚至连出家或守坟都不可以呀!”

    “不!我不会做那么消极的事,但也不会再做那些革命暗杀的工作了。”季襄说。

    “什么?”秦宗天跳了起来说:“这可比你自杀、出家或守坟还严重。你忘了你誓言为革命统一而献身吗?那是你一生的目标和职志呀!”

    “但你看看,革命给了我什么?我曾说过,它可以夺走我的家庭、幸福、生命,但却不能夺走我的珣美。”季襄咬紧牙,声音凄厉“结果它做了什么?它残忍地要我奉上珣美,斩截我的一生。一生既休,我还在乎什么统一中国吗?”

    “季襄”秦宗天喊他的名字,却无言以对。

    季襄走出屋外,遁入黑夜之中。星星及明月齐亮着,却照不出一点前景的光明。因为他的太阳不再出现,也没有破晓的时刻了。

    盎塘镇的街道屋宇依然,但季襄只见过它秋冬两季的模样,不知道它的花如此繁多,叶如此茂盛。珣美是伴在这些花叶间长大的他和秦宗天先假扮成路过的旅客,在宿舍中打听消息。

    “你找段允昌呀?”店里的小二狐疑地打量他们,说:“今年初,他们破了产,卖房卖地的,已经离开了。”

    “离开?他们去哪里了?”季襄讶异地问。

    “谁知道呢?他们和马家全滚蛋,才大快人心呢!”店小二说完,端盘便到隔桌。

    季襄有了忧虑,珣美的母亲呢?

    他们吃完饭,便迅速赶到西郊的“宝云庵。”野地己无白雪,成荫的树遮去了沼泽和坟墓,让人无法连想到冬季的荒凉。季襄敲了很久的门,才有人响应。

    “我们要找一位“慧生居土。””他极有礼地说。

    应门的女尼用十分猜忌的眼光看着两个男人,然后用力闭门。不一会儿,她又开门说:“对不起,我们住持师父说,这里没有“慧生”这个人。”

    “砰!”一声,黑门深锁。季襄呆住,不知该怎么办?老天不会连这点心愿,也不成全他吧?天涯之大,他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是以前意气风发时所没有的。

    秦宗天并不打搅他,只在一旁安抚着马匹。他很喜欢这位师弟,总有一份情闲气足的潇洒,不似他的急躁孤傲。这样一个任侠不拘的男子,会保留一条绣帕,也真令人百思莫解。

    而他的蔷薇荷包,不也是当初无法想像的吗?

    他轻叹一口气,打算离去。

    一位女尼由林中走出,匆匆对他说:“你是唐季襄,唐公子吗?”

    “是”他眼中有了希望。

    “慧生转到南京修道了。”她一说完寺庙的名称,就和来时一样突然,消失在林荫深处。

    季襄二话不说,跳上马匹,就朝南京的方向奔去,秦宗天的马还在原地转几圈,才跟了上去。

    他们经人指点,才找到那座隐蔽的寺庙。爬了一阵坡,迎面而来的是高大苍翠的古松,载着半天的云气和雾气,很有一番清寂幽静。面对如此美景,季襄仍是叹气。

    南京,一个他不熟悉的地方,却关系着他心中的至痛。

    寺庙分僧尼两部分,他和秦宗天在主殿后的客室等了许久,才见通报的知客僧出来,双手合十说:“我们这里是有一位慧生居土,她属于尼庵,也愿意见你,等一下有人会带路。”

    季襄望着窗外浓浓绿意,想珣美是否埋骨于这美丽的青山呢?他多期盼她还能够笑着、嗔着、怒着,像一朵盛开的月牙蔷薇。

    “阿弥陀佛。”一位小尼姑走进客室说:“我是给唐施主带路的,慧生居土只愿见唐施主一个人。”

    季襄看看秦宗天。

    “没关系,你尽量谈,我到附近逛一逛,说不定还可以找到一些名贵葯草。”秦宗天笑笑说。

    季襄随着女尼走向一条曲折小径。午后的阳光极好,适度的烘暖,把花叶香都沉熏出来了。

    他们爬了一些阶梯,下了一些小径,似乎离寺庙的愈来愈远。跨过几条山泉,逐渐看见竹林及分布的竹屋。

    当他绕过一座香火萦绕的鼎炉,就看见如兰在一座古雅的竹屋前廊等他。她的样子和一年多前比起来,变化不大,只是稍微清瘦些,想必是因为丧女之痛的缘故吧!

    如兰见到眼前的季襄,则差点认不出来。他形容憔悴,眼无光彩,瘦了一圈的身影,裹在灰袍中,像要飘起来。

    当年那个气质非凡、仪表出众的年轻人呢?他是珣美口口声声所崇拜的英雄,信里誓言旦旦所爱慕的男人吗?

    不!一点也不像!那个男人仿佛已消失,随着心死而散化,只留下一幅空荡的躯壳。

    “阿弥陀佛,我等你已经很久了。”如兰微微颔首,声音带着慈悲。

    “对不起,师父,我早该来的。只因为生了一场重病,延误至今。”季襄说着,双膝跪下,哀痛地说:“我是前来请罪的。珣美跟着我,一直没受到很好的照顾,甚至失去了生命。都是我的错,我愿受永生永世的折磨,来赎我的罪孽。”

    如兰不响应,只低念一声,扶起他,轻轻说:“请跟我来。”

    季襄仍在悲怆中,随着她绕过竹廊,进到一间小厅堂。

    如兰来到一片木珠帘子前,指指外面说:“珣美在那里。”

    珠帘外碧影森林,几丛修竹,几株矮树,再就是一片锦绣花园。季襄以为会看到珣美的坟,但他却看到珣美,活生生的一个人,穿着她最爱的月牙白衫裤,编条辫子,彷佛又成了仰德学堂中那个既顽皮又慧黠的女学生。

    他太震惊了,连眨几次眼,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久久痴立,久久心颤,怕一个动作,一切就烟消云散!

    “珣美没有死。”如兰在一旁说。

    哦!如果是在梦里,他愿永远不要醒来!

    季襄激动得要拨开帘子,如兰伸手阻止他说:“慢着,在你见珣美之前,有些话我必须和你谈谈。”

    他停了下来,听出如兰的语气中有许多担忧。是的,珣美没有死,他也有许多的话要问。

    “你先坐下吧!”如兰说。

    季襄找了一个可看见珣美的窗口,她正在种花,还不时和一旁的妇人说话,笑声隐约可闻,仿佛很快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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