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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仿佛天助,他的车来到教会后面的草坪上,就看见正在晒衣物的珣美。她将头发束得高高的,灰旗袍外还罩着白色围裙,像个极为温柔的小熬人。而他则如云天降下的神兵,来势汹汹,一脸严肃,四肢张扬似剑戟,珣美慌得差点扯下一排床单。
他站定后,递出匣子,再用极不善的口气说:“我说过,我不拿不属于自己的钱财!”
珣美反应再快,也快不过这青天霹雳,她甚至忘记否认,只是直觉地说:“我我是捐给国家,又不是给你的!”
“你不是不相信我吗?你不怕强盗或土匪把这笔钱占为己有吗?”他浓浓的眉皱着,看起来好凶悍。
珣美记起母亲的话,澄净的心,光明坦荡的心,像清水般流过她深吸一口气,用不卑不亢,并以自己引以为傲的和平声音说:“对不起,以前是我误会你了,我不该说你是强盗土匪。其实我早知道,你不会利用我去领赏银,因为你不是那种人”
她愈说声势愈弱,不是她口拙胆怯,而是他的表情,那拧得更深的眉毛,那瞪得更强烈的眼神,都让她接不下去。果然,他的话如雷般,由胸腔直直滚落到她面前说:“你早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上一回你还说得那么斩钉截铁,认定我是可恶的大骗子,是什么让你改变?你的态度前后判若两人,又道歉又主动送钱的,我不能不怀疑,段家三小姐又要耍哪一招玩弄人的手段呢?”
再一次的,她又受到曲解,而且这回她连自尊都奉上了,他还硬生生地踩过去。珣美由头冷到脚底,再顾不了什么坦荡澄净的心,只想按原意痛痛快快地骂他一顿。
在愤怒涨到顶点,她大吼出声说:“唐季襄,你太过份了,我都降格道歉了,你还要怎么样呢?想想你自己,难道你就没有误解过我吗?说我是段允昌的女儿,其质必败、其心必恶;又说我是宠坏的千金小姐,愚昧无知的女学生,总是奚落我、嘲弄我,拿我当笑话。其实你什么都不懂,只是目中无人的大浑蛋”
珣美骂到嗓子沙哑,还带着哽咽。季襄一下子被震慑住了,由着女人如此彻头彻尾地怒斥,还是生平第一遭。他看着她含泪的眸子、委屈的语调、泛红的小脸,内心一片空白,连自己方才的怒火都消失无形了。
珣美抚抚急跳的心,又继续骂:“告诉你,我一点都不在乎你的怀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这绝对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你,因为你那张脸,真的变成全世界最讨人厌的面孔了!”
她说完,就提起地上的木桶,往孤儿院走,仿佛受不了再看他一眼。
“珣美!”季襄本能地往她前面一挡。
“你还要做什么?”她狠狠地说,木桶用力甩向他。
“珣美,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他拦住木桶说。
“你又对不起什么?是你误解我是败絮其内的千金小姐,还是你误解了我不再误解你的误解”珣美猛地去咬到舌头,她的话全撞在一块,连她自己都搞糊涂了。
趁着她的怔愣及困窘,季襄连忙说:“你瞧,我们之间实在太混乱了,总是误会中又有误会,扰了我们彼此都无法冷静思考,所以才胡言乱语一通。珣美,原谅我刚才说的那些话,还有以前不该说的,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呢?”
珣美瞪着他,还感觉到方过的急风骤雨,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然后他的诚挚态度及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散化了她的愤恨,虽还有几分怨气,她仍开口说:“所以我才道歉,想解开这重重的乱麻呀!而这些钱是我爹给我的,交给你做统一革命的事,不是最恰当吗?”
这不是他想要讨论的事,但不失是一个起头。他关心地问:“可是你呢?你自己有钱用吗?”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我比你想像中的独立。瞧,我身无分文地从报社出来,不是活得很好吗?”她说。
“你好,我可不好。”季襄想也不想地说:“自从你不告而别后,我和建荣、黄康四处寻人,一会儿害怕你流落街头,一会儿以为你被人拐骗,我们连巡捕房的女尸都去认了。”
“你是真的在乎我的安危吗?”她仰着脸问:“还是怕我和曾世虎串通呢?”
“珣美,我们不是说好,不要再彼此猜忌了吗?你刚刚才讲,我不是会利用你的那种人;而我相信,你也绝不会出卖我的!”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说。
“好嘛!以后我们之间再没有怀疑了。”她说。
季襄仍不太放心,他为她费过太多心神,所以觉得有必要再进一步解释“或许我最初的态度是很糟糕,但珣美,我是诚心地要带你离开富塘镇,更希望你在上海能够独立自主,一切平安。”
“这也是为什么你留我在报社的原因吗?”珣美问出心中一直存在的疑点。
“你不晓得,在上海车站你把金银手饰一股脑儿塞给我时,样子有多天真。我想,我不暂时收留你,你恐怕活不过两天。”季襄说。
“我才不天真,事实证明,没有你,我也活得好好的!”珣美微笑地说。
看她脸上得意的表情,他心中那股怪怪的感觉又升起。他从不是老师,也不再是英雄,她真的不需要他了,他在她的心头是否连一席之地都没有了呢?
“是的,你并不天真。”他尽量掩饰声音里的怅惘,换一种想接近她的方法说:“如果你现在想回来参加我们爱国救国的组织,我们非常欢迎。”
“不,我不回去了。”珣美迟疑了一会儿说。
季襄的心陡然落地,如攀崖的最后一根绳子断了,内在的冲击超过想像。他只能问:“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太适合你们那种紧张危险的生活。”她说:“反正爱国救国的方式有很多种嘛!我的志愿就是教育,中国有太多文盲,有太多战乱下的孤儿,都是我想帮助的人。你是用笔杆枪杆救国,我用社会改革来救国,虽然没有你们快速,但也是建国的百年大计,不是吗?”
珣美还有一个私人的理由没说,那就是陈若萍。一个家庭只能有一位女主人,报社也一样。陈若萍向来都是排斥她的,再回去,还不是做那些琐碎的工作?她自认有更强的能力,不必委屈,更不必为了讨好季襄,改变自己。
一群鸟雀扑扑飞过,投下细乱的影子。
季襄沉默了好一会儿,努力消化珣美的话,最后才用赞赏的语调说:“很好,我是前锋,你是后卫,我们仍是站在同一条阵线。”
这时,有两个四、五岁的女娃跑来,似乎在争执一件东西,哭着向珣美告状。
珣美蹲下来,很有耐心地排解纠纷,那口吻,那神情,都是他不曾见过的。仿佛她已不再是那十九岁稚气的少女,而一下成熟许多。这就是面具下的珣美吗?
“你们乖乖不要吵,段阿姨赶明儿带你们去看放河灯。”她替她们擦泪说。
季襄看得入迷,差点没听见珣美说的话。
“我非进去不可了!”她说:“你不会再拒绝收我的钱了吧?”
“哦!我替南方政府谢谢你。”他忙回答。
“这是应该的!”珣美说完,就领着小女孩,提起水桶,向他挥一挥手,走回孤儿院。
季襄慢慢转身,踏过草坪,心理想,就这样了吗?
他和珣美的事情和平解决,却也分成两条不交会的轨道吗?
骑上自行车,他仍频频回首,那灰石墙的孤儿院,砖红的敦堂,在林间忽隐忽现,现成一股拉回他的力量。
史恩说是爱,西洋人的爱,爱入骨,爱入髓,爱得粉身碎骨,而这些,他早已经献给国家了。
还是那句话,珣美的爱都不属于他的世界!
季襄猛地加快速度,自行车以惊险的倾斜绕过弯角,但他依然没有慢下来,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一般。
盂兰盆会,就是中元节超渡孤魂野鬼的大法会。上海最壮观的就是放河灯,在松江醉白池、嘉定汇龙潭、西园九曲桥早聚集了许多放灯及看灯的人。季襄一班人躲在城隍庙附近的一栋古楼里,做最后的密商。由小窗可见荷花池里灯火闪烁,九曲桥上人头钻动,市场的闹声隐隐传来。
“咱们也该去凑热闹,谁知道过了明晚,还有没有这机会哪!”有个工人说。
“对呀!说不定明年我们也成了这些该超渡的好兄弟了。”另一个人应道。
“拜托你们说点吉利话,好不好?”陈若萍抗议着。
“他们只是想放松一下心情而已。”黄康说。
“我是想去疯狂一阵,没见过这种奇景呀!”史恩转头问季襄:“你的意见呢?”
“随便你们,别露了风声就好。”季襄心不在焉说。
众人一一离去,季襄仍待在楼内。他不想出去,也不愿坐在那里,他最迫切想做的是见见珣美。
明晚的行动是筹画了许久的,虽有成功的把握,但也有失败的可能性。一如他以前的几次任务,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慈母已辞,手足已别,多少年来已习惯了无牵无挂。
然而,这次不一样,他认识了珣美,尝到了生命中另一种魂牵梦系的滋味。万一他再也看不到后天早晨的太阳,没见珣美最后一面,会不会成为永生的遗憾呢?她的生命如初升的旭日,还很长远,总要叫她好好保重吧!
那一刻,他心中再也没有别的念头,走到城隍庙前,叫了辆黄包车,就往教会去。
沿途可见散聚在河岸旁的人,还有河上的灯。有的是红莲花形状,后面串着五颜六色的小纸灯,孤孤幽幽的,可达好几丈长,真像要入邈远黄泉似的。
教会的坡下也有一条河沟,仅管窄浅,也有三三两两人在那儿拨弄着河灯。季襄突然想起珣美对小女孩说的话,眼睛便在黑暗中梭巡着。
果然,她在一排柳树下,笑语比人影先到。
“我这儿还有呢!一叶扁舟渡众生。”珣美用荷叶卷成船形说。
“荷叶灯,荷叶灯,今天玩了明天扔!”一旁几个娃儿唱着。
季襄向另一边的人,要了几根点燃的青蒿野草,轻巧巧地放到她们的灯队中,然后念唱:“篙子灯,篙子灯,今天放了明天生!”
“是你!你怎么来了?”珣美闻声看见他,惊喜地叫。
“我才该问你,你们信基督耶稣的,怎么也来凑这个趣?”季襄微笑地问。
“我还没信,不过我们是偷溜出来的。”珣美看看左右说:“也该回去了。牧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干涉我们,但玩得太晚,他不生气都不行。”
几个保姆分别赶着院里的孩子,爬上小坡,珣美很自然地就和季襄走在最后面。
夏末的夜,带着初秋的凉意,一轮银亮的月挂在树梢头,拂照低垂的草、茂挺的林木。远处已有早发的桂花,散出清秋时节才有的香味。
“你在这个奇怪的时候来,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呢?”珣美忍不住又问。
“奇怪?我以为就我们认识以来的种种,这算很正常的拜访了。”季襄逗着她说。
珣美一想,噗哧地笑了出来。
“你总叫我纳闷,有时像个小女孩,有时又像很成视诶立的新女性。”季襄说:“不过你照顾孩子的耐心和爱心,以后保证是个好老师。”
“我娘只生我一个女儿。你也知道,我爹妻妾多,大家总勾心斗角,没有什么亲情,所以我一直希望有个单纯又充满爱的地方。吴校长办学校,就给我很大的启示。”她突然想到说:“对了,吴校长因我们的事而离开富塘镇,你有她的消息吗?”
“她回到她的故乡,继续从事教育工作。”他说。
“我真觉得好抱歉,害她受到这种委屈。”她说。
“不必抱歉,吴校长在全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够办学校。她的离开,是富塘镇的损失。”季襄笑笑说。
“告诉你,哪天我就大刺刺地回富塘镇,开一所女子学校,我还要大家都欢迎我呢!”珣美极有信心地说。
“凭你的聪明及毅力,一定会的。”季襄诚挚地说。
咦!他今天讲话特别客气,倒让珣美很不自在,于是礼尚往来地问他:“你呢?你在完成统一大业后,又要做什么呢?”
季襄愣了一下,他铤而走险地生活那么多年,总过著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很少去想那么遥远的事。做什么呢?当官,他没兴趣;继续从事新闻工作,或是回到他矿业老本行?不过这都要有个前提,就是他要能够活到那时候珣美见他静静走着,默不吭声,干脆替他回答:“我晓得了!你是要结婚生子,完成终身大事。”
“结婚生子?你为何这么想呢?”季襄看她一眼说。
“若萍说的呀!她说,你到了中国统一之日,才会考虑婚姻之事,而且新娘还有可能是她哟!”珣美说。
“简直胡说八道,我和她之间除了同志和朋友的关系外,什么都没有。”他停了下来,脸有些严肃:“你们怎么谈到如此可笑的话题呢?”
“的确是可笑。”珣美假装漫不经心地说:“她说有很多女孩子是因为崇拜你、迷恋你,而加入救国行列。她以为我也是,还特别警告我一番。”
“那么你是吗?”他冷不防地问。
“我?”珣美张大眸子,故意涸其张地说:“我是很敬佩你,就像敬佩谭嗣同、孙中山一样;但迷恋?才不可能呢!我段珣美是立志不恋爱,不结婚,不被男人牵着鼻子走的。”
这下季襄真的震惊到无言,人看起来有点傻愣。
一群人走过,接着是一个桃担子的人“笃!笃!笃!”地敲着竹筒,一边叫着:“桂花赤豆汤,白糖莲心粥,来哉!”
“哇!我们来一碗吧!我请客。”珣美说着,掏出自己的月牙蔷薇荷包,准备付钱。
季襄仍深陷在自己的思绪里,随她给钱,随她喝汤,满脑子只想着,他在她心目中,连个谈感情的男人都不是,他为何还苦苦恋着她呢?
直到走回教会前的草坪,季襄才压抑内心的冲击。他看到她手中粉红的荷包,突然问:“我一直有个疑问,你拿这个‘月牙蔷薇’当宝贝,甚至胜过那些金银财物,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我娘唯一的陪嫁就是一棵月牙蔷薇,她希望生的女儿,也能像它一样纯洁又无邪。”珣美微笑说:“所以我自幼就最爱月牙蔷薇,不能忍受丢失它或污染了它。”
“原来如此,月牙蔷薇就是你。”他凝视着她说。
月光霎时蒙朦胧胧,珣美也觉得气氛的改变,他专注的眼神令她心跳加速,想逃跑又仿佛被紧紧黏住。
“珣美,把“月牙蔷薇”借给我好吗?”他轻轻问。
“借给你?”她目光如梦地重复着。
“你不是说我的工作太危险吗?”他更温柔地说:“我是前锋,随时有阵亡的可能,我需要一个护身符。”
她无法思考,只能如中蛊般,将荷包缓缓递出去。
季襄碰到荷包,也踫到她的手,眼睛更与她缠绵胶着。这一刻的她,如此出尘,如此灵秀。
他唇未动,心底的话已由喉间逸出“还有你,珣美。我这一生,独来独往,不知道爱,不懂得相思,没尝过拥抱的滋味。若我明天就死去,你会为我哀悼,永远地怀念我吗?”
几乎同时,他拥住了她,在她背上的手激切而动情。
珣美忆起在尼庵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相同的味道,只是他的身体不再是冰冷,而是火烫燥热;她的姿势不再是抗拒,而是更柔软顺服。
似鹰的感觉又回来了。不必看,不必抬头,由耳旁急速的心跳脉动,由肌肤的渗透摩擦,她已飞上了蓝天。
多奇妙的时刻!晕眩,又仿佛永远化不开似的。
突然,她斜斜落下。他放开她,一如他的拥抱,令人措手不及。
“好好保重!”他气息微喘,说完便消失在黑暗中。
有好一会儿,珣美都无法从他的来与去之间恢复过来。举目望去,只有流萤点点,微风细细,一切更如梦幻了。
但她知道,这不是梦,也不是幻。他莫名其妙地出现,提到未来、死亡、护身符、月牙蔷薇、不知道爱、不懂相思但却拥她入怀,紧紧的,忘掉一切道德与禁忌。
珣美护着犹颤抖的身与心,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有几分迷惑,也有几分嗔怨地说:“唐季襄,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然而,暗夜的星空下,只有她自己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