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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群吩咐了侍者,就沉默着。不知道为什幺,他觉得对父亲有一份歉疚。他不知道之谆是否真爱亦筑,但是,父亲就那幺默默的依了他,不抱怨,也不责怪,这使他心里一直不舒服。
“小瑾近来怎样?回过黎园吗?”之谆问。
“回过一次,是和雷文吵架,”黎群摇摇头“以她的个性,和什幺人都处不好!”“怎幺了?刚结婚就吵架,”惊讶又不安,他绝不希望儿女步他的后尘“为什幺?”
“我不很清楚,看样子,小瑾连雷文的妈妈都不满意!”黎群当着晓晴不愿深谈。
“这孩子,”之谆叹息“简直像她妈妈,这样任性,心眼又窄,怎幺能得到幸福呢?”
“雷文对她很让步,不会很严重的!”黎群说。
“让步也有个限度,我真替她担心!”之谆若有所思。
菜送上来了,暂时中止了谈话,侍者退开,之谆突然说,说得那样惊人。
“我想搬回黎园住,你认为怎样?”
“搬回黎园?”黎群吃了一惊“你”“你不是说黎园太寂静,希望我搬回去吗?”之谆笑着说“小瑾嫁了,不是更空,更寂静?”
“但是你并不喜欢黎园!”黎群怔怔地说。他真的不明白父亲的心意。
“喜不喜欢并不重要,以往我太放纵自己,现在该收敛收敛了,”之谆并不回避一边的晓晴“而且,近来我发现自己实在老了,老得恋家了,搬回去跟你作个伴,不是很好吗?”
“爸,如果你真是这意思,我当然高兴你搬回去,若是为了某种原因”黎群微微不安的。
“没有原因,真的,”之谆淡淡的,和两个月前的神情,实在差得太远“近来我已少应酬了,像我这年纪的人,是应该修心养性的了!”
“爸”黎群欲有所说。
“别说了,我了解你,小群,”之谆拍拍儿子的手“就像你也了解我一样!”
黎群犹豫一阵,终于低下头来吃饭。以前的之谆是卓然不群,潇洒飘逸,风流不羁的,黎群熟悉以前的父亲,也喜欢以前的父亲,若不是因为亦筑,也曾欣赏过父亲的风流不羁,能够风流不羁的人,毕竟是那幺少,必须有足够的条件才行。现在的父亲是陌生的,憔悴的,失意的,甚至苍老的,他情愿父亲是以前那样,若真是亦筑的事使之谆这幺消沉,天!他做了什幺事?儿子并没有权利剥夺父亲的爱情,是吗?
“爸,暂时不要搬回来”黎群为难地说。
“为什幺?”之谆不明白。儿子是深沉的,奇怪的,他明明表示很爱亦筑,为什幺
又带着这个晓晴?
“等我考完毕业试,好吗?”黎群想出一个好理由。
“怕我搬回去吵了你吗?”之谆笑了“也好,那就夏天搬回来避暑吧!”
他已吃完了饭,看看表,时间还早,但他识趣的不愿插在儿子和女朋友之间。
“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之谆站起来“账由我一起付好了!”
和晓晴打个招呼,他朝柜台走去。
“你父亲真年轻,只是他看来像有心事,不像上次见他时那幺开朗,愉快!”
“或者是吧!我母亲已死了十七年!”黎群说,他专心在吃那碟盐焗鸡。
“像他这样的人,应该不难续弦的!”晓晴好奇的。
“喜欢他的女人太多,他的眼光又太高!”他不着边际的“脾气也有些玩世不恭!”
“现在许多年轻女孩子都喜欢中年人,说有安全感!”晓晴天真的笑“我可看不出什幺安全感,除非是在经济基础上着眼!”
黎群开始有点心不在焉,不知道他在想什幺,他就是那幺喜欢用脑子!
“有些女孩子真现实,我认识—个,她选男朋友的条件是没钱不要,不出国的不要,家庭复杂的不要,太高的不要,太矮的不要,太胖太瘦的也不要,年龄还不许超过三十,我的天,除非她上月球去找,偏偏她自己又长得那幺难看!”晓晴叽叽咕咕地说。今天她的心情特别好,刚才之谆在,她忍着不出声,现在她的话可就像一条流动的小溪了。
黎群依然不出声,神思恍惚的几乎把那碟盐焗鸡吃完,晓晴看着他,忍不住笑起来。
“看你,想什幺呀!”她笑。
“哦!”他一怔“我在想亦筑”
“亦筑?”她脸色大变,他仍然不能忘?
“不,我在想亦筑以前托我的一件事,”他知道失言,急忙改口“她毕了业想去我父亲公司做事!”
“是吗?”她不信的。他那神色绝不是想到亦筑要找事的问题,他想得那幺深,那幺入神,必定是件十分复杂的事“亦筑要找事?”
“嗯!”他点点头,不能再想下去,小晓晴十分精明,他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她。一剎那间,他竟有一份被关怀,被注意的喜悦“是的!”
“她还差一年毕业,不必着急的!”她试探的。
“晓晴,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诚实的回答我!”他很认真的突然说“很重要的!”
“好,我一定诚实回答!”她俏皮的笑。
“一个男孩子,该不该反对他父亲与一个年轻得可以做女儿,而又和男孩相熟的女孩子相爱!”他慢慢地说。
“你是说”她疑惑的。
“别管是谁,回答我!”他严肃的。
晓晴沉思着,聪明如她,几乎猜到是怎幺回事了,但她还不脑葡定。
“除非那男孩也爱那女孩,他是没有理由反对的!”她很有技巧的回答“那男孩有母亲吗?”
“没有,”他摇摇头,内心明显的在斗争着“那父亲是有权力去爱的,只是为了儿子,他放弃了!”
“是亦筑和他你父亲!”她小声的,试探的。
他不承认,也没否认。眉心皱得好紧,好紧。对他来说,这是个难解的结,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幺大的度量,让亦筑来作继母!
“是吗?是吗?”她紧张的追问,呼吸都急促起来,这是她所没想到的事,作梦都想不到,只有几个人,怎会有那幺复杂的关系?
“我不能回答你!”他长长的吐一口气,似乎相当疲倦“走吧!”
晓晴的脸色十分特别,恍然若梦,她跟着黎群慢慢走下楼,慢慢走出金城,又慢慢走上车,然后,梦呓般的喃喃自语,小脸上有抹朦朦胧胧的光辉,有份像云彩般的红晕。
“我明白了,我知道了,我懂了”她说“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你在说什幺?晓晴!”黎群问。
“我说”她一震“我能了解亦筑的感情,我知道她怎样去爱,去忍耐,去牺牲,那天她对我说了许多话,我曾惊异她对感情怎幺了解得那幺多,原来她是有理由了解的。”她叹息。
“当初我只怕父亲伤害了她,因为父亲对女孩没有责任感,我不知道我对不对,希望能补救!”黎群说。
“补救!”她摇摇头,涸葡定的摇头,说“像他们那样的人,那样的感情,没有第三者,能插手的!”
“是我造成的一切,我希望能尽力!”他看着车外。
“你不能,”她再摇头“为什幺不让事情自然发展呢?”是的,自然发展,感情的事绝不能勉强,不是吗?
夜,静谧的,沉寂的。
十点钟过后,和平东路一带的住宅区已很少人迹,灵粮堂边的一条小巷中,黯然的路灯无力的照着自己的影子。一个卖茶叶蛋的小贩,没精打采的唤了两声,然后推着脚踏车走出巷口,这巷里住的,都是早起早睡的普通人家。
灯光,一家家的熄了,未上床的人也把声音压得最低,整条巷子都沉入一种半睡眠状态
突然,幽灵般的一个修长人影,迈着疲乏的,孤独的步子,悄悄的走进巷子,他熟悉的,习惯的停在一家竹篱笆下,然后,仰起头来,亲切的注视着屋中昏黄的灯光!
灯光照在他失意的,憔悴的,矛盾的脸上,他是大名鼎鼎的实业家黎之谆,他几乎拥有了人们所羡慕的一切,他来到这里作什幺?
他眼中的光芒有多幺渴望,多幺热切,就有多幺矛盾。他是不该来此地的,如果他理智的话,但是,他忍不住,他天天都来,夜夜都来,什幺东西能抑制感情的奔腾呢?他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啊!
朝夕苦思,心灵折磨,四十三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这幺痛苦,这幺矛盾,说起来别人也许会不信,以他的地位,以他的年纪,以他在风月场中打滚的纪录,怎可能为一个小小的,平凡的,朴实的女孩而神魂颠倒?这简直是笑话吗!
爱情啊!被世人歌颂的爱情啊!谁又能真正了解它呢?就像那一个盖一个的波浪,就像那散了又聚,聚了又散的云彩,渺小的人啊!你可曾捕捉了它的奥妙?
昏黄的灯光下人影一闪,他马上振作起来,是亦筑吗?是吗?他全身每一根神经都拉紧了,渴望见着她影子的念头使他心都发烧,然而不是她,不是她那纤细,柔美的身影,只是个微显佝偻的背影,是她母亲吗?他马上冷了下来,像置身冰牢,亦筑,亦筑,难道真是缘尽于此?连影子都不再让他看到?
之谆轻轻的叹一口气,虽是那幺轻,那幺微,静夜中却那样清晰,屋中响起了一阵脚步,刚才那佝偻的影子又出现在窗边,她似乎在向外张望,之谆慌忙躲到暗处,他下意识的躲避了,他说不出为什幺,即使亦筑,他也会躲开。
那人影张望一阵,慢慢的离开了,接着,一阵低微得听不清讲什幺的细语声,昏黄的灯光熄了,什幺都看不见,之谆的希望也破灭了,他的心冷得像熄灭的灯,是屋里的人发现了他?或者只是巧合?他从来不信神,却也忍不住喃喃自语,有时神似乎大方得把亦筑赐给他了,有时却连亦筑屋中的灯光都吝啬呢!
他失望的,无奈的慢慢离开,迈出的每一步都是那幺沉重,沉重的脚步声踏破了小巷的寂静,他浑然不知,垂着头,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亦筑黑暗的窗前,又出现了一个人影。是淑宁,是她那慈祥又无能为力的脸。之谆看不见,他根本没有回头,他永远不会知道,黑暗的屋子里,也有人偷偷向他注视,他又在想着明日,但愿夜过后,他就可以一直站在这儿等待,他总能看见的,是吧!
巷口,他那漂亮的平治三oo豪华汽车静静的停在那儿,他沉默的,失神的打开了车门坐进去。他瘦了一些,心灵煎熬也使他苍老,反光镜里映出一个使他陌生的面孔,他苦笑一下,镜里的人是自己吗?
他慢慢的把车开回仁爱路的家,那冷冰冰的园子,围绕着一屋子的寂寞。守门人老陈关心的等在门口,这忠心耿耿的老人,似乎也明白主人的心事。
大厅里布置依然,浅浅的米色,深深的咖啡色,似乎象征着亦筑,和那一段充满欢笑与甜蜜的日子。米色的灯罩下,洒出满屋子的柔和光线,也映出满屋子的空寂。之谆坐在沙发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厅里的颜色,将永远不会改观了,至少,它代表了之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
“爸”大厅隔邻的饭厅里走出一个人,瘦削挺立,灯光照在他脸上,一片使人心动的歉疚。
“小群!这幺夜了,你怎幺会来?”之谆神色一振,看看表,快十二点了。
“我来了很久,我在等你!”黎群沉默的坐在一边。
“等我?有事?”之谆问。儿子的神色使他心都痛了,他装得很平静。
“也没事,”黎群寂然的“我只是来看看你!”
“看我?”之谆笑了。自亦筑事件之后,黎群第一次表现得那幺关心“你以为我是孩子?”
“不,”黎群摇摇头“我一人独居黎园,我才感觉到独居是有许多不便!”
“是吗?”之谆误会了“你也打算结婚?”
“不”黎群脸红了,羞涩的笑着“我不会现在结婚,我想毕了业出国!”
“出国?前一阵子你还说不打算走,你说个性不适合,是吗?”之谆惊讶的,儿子改变了许多。
“不是适不适合的问题,有时候我太自私,我想该勉强自己去作一些事!”他低下头。
“小群”之谆欲说又止“其实你不必如此的,真的勉强自己有时会很痛苦!”
“你痛苦吗?爸!”黎群忽然问。他发亮的眼睛紧紧的瞪着之谆。
“我”之谆一震“当然不会,当然不会,我四十三岁了,还有什幺事可使我痛苦的?”
“年龄不会使人的感情死去,我现在才明白,以前,我多幺愚昧!”黎群真挚地说。
“小群,别提这些,”之谆摇摇头,勇于认错这一点,黎群十分像他“我们父子一向了解,有时我甚至当你是兄弟,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只要我们之间不要再有误会”
“过去的事算了?爸,你在骗我!”黎群摇摇头“你越来越憔悴、苍老,你很少笑,很少讲话,完全失去以前的风流潇洒,我看得出!”
“风流潇洒?”之谆自嘲的“这四个字害了我,不是吗?”
“爸,别说这些,我只会更觉得自己笨得太厉害!”黎群热切的注视之谆“答应我,爸,你要快乐起来!”
“我一直就很快乐,真的!”之谆夸张的笑了,他笑得并不成功,无奈的影子在唇边闪动“小群,只要你好,就是我的安慰了!”
“这不是你的个性,爸,绝不是!”黎群声音大一些“你那幺洒脱,绝不会说出我好就是你的安慰这种话,爸,你还在生我的气,是吗?”
“小群,”之谆深深吸一口气,平抑胸中的激动“人都是会改变的,尤其在步入中年以后,你不信吗?”
黎群沉默了一阵,只深深的,审视的凝视着之谆。
“那幺你每日去她那里,是为什幺?”他一字字问。
“小群”之谆张大了口,英俊的脸上布满了惊异,儿子什幺都知道,为什幺?“你”“别问我为什幺,我只知道一点,我作错了!”黎群勇敢地说。以他的骄傲,绝难说出这样的话。
“小群”之谆激动的握住了儿子的手,他不知道该讲什幺,这是他作梦也想不到的事。
“爸,原谅我,爸!”黎群的眼睛湿了,之谆,那样沉默的忍耐着痛苦,折磨,只为了他的自私,他实在错得太厉害了。
“小群,我从来没怪过你,我了解你的心,”之谆拍着黎群的肩。“从小,我没有好好照顾你们兄妹俩,我只顾着自己,自私的是我,我该受责备,小群,别再自责,什幺事都过去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
“你错了,爸,”黎群摇头“我们再不会像以前一样,小瑾嫁了,我也预备出国,和徐晓晴一起,爸你该再去找她!”他费力地说。
之谆看着黎群,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淡淡的笑起来。
“你这样替爸爸安排吗?”他摇头,再摇摇头“孩子,安排你自己吧,经过这些事,我发觉我是老了,老得对什幺事都不感兴趣了!”
“爸,别骗我,免得我更难过,”黎群看穿了之谆的谎话“你若对幺事都没兴趣,至少,你还有感情,否则你不会每日去她家门口什!”
“小群,我只是经过那儿”之谆打住,他知道这样骗不了黎群“别谈这事,谈谈你吧!”
“不,”黎群十分固执“折磨自己,并不是件聪明的事,你知道亦筑”
“她已恨透我,”之谆叹口气“小瑾结婚的那天,她那眼光像刀,难道你看不出?”
“你可以解释”黎群继续努力。
“我不习惯解释。”
“爸,原来你比我更骄傲!”黎群说“爱不应该有骄傲,不是吗?”
之谆扬起眉毛,好半天才说:“你的口气像她,孩子,告诉我,什幺事使你改变?”
黎群呆了一下,父亲比想象中更机警。
“我只是想通了,要爱人又要被爱不是件简单的事,对我来说,被爱重要得多!”
“你选择了晓晴?”之谆问。
黎群想说“是晓晴选择了我”但是,他忍住了,这句话使之谆更不肯听他劝告。
“是的,被爱是一种幸福,不是吗?”他说。
之谆沉默着,他不愿答黎群的问题,和儿子讨论感情的事,我们东方国家还不至于那幺开通,之谆虽然洒脱,和儿子一同爱上一个女孩,仍然是绝对尴尬的事。
“今天太夜,你别回黎园了,就睡在这儿吧!”之谆岔开话题。
“好,”黎群点点头“我睡客房!”
“去睡吧!明天还上学吗?”之谆站起来。
“上午没课,我回黎园拿书,”黎群也站起来“爸,亦筑看来很沉默,可是她十分坚强!”
之谆犹豫了一下,慢慢说:“自小瑾结婚之后,我没有看过她,”停一阵,他再说“小群,你明白,我不会伤害她的!”
“我明白”黎群答。他想着以前对父亲误解的批评,觉得惭愧而又尴尬。
“去睡吧!”之谆挥挥手,朝寝室里走去。
看着之谆的背影,他几乎马上有个感觉,父亲,绝不会去向亦筑解释,他不知该怎幺办了!以前的一切,全是他的错吗?
他慢慢回到那间布置雅致的客房,他是有挑床睡的老病,明知道自己无法在此入眠,和衣倒在床上,眼睁睁的瞪着天花板,脑筋转得更快了!
他刚才说,爱与被爱中,他情愿选择被爱,但是这是两种绝然不同的感受,他怎能说他渴望去爱人呢?父亲已受了太多折磨,他虽不说,却明白当年母亲自杀的原因,谁又能遭受两次同样的打击而不倒呢?他只能压抑住满腔燃烧的,奔放的爱火,拜伦说:“不能被爱就做个爱人者吧!”他说:“不能爱人,就作被爱者吧!”
谁又能明白其中的牺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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