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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记忆中，她已经很老了，但却依然美丽。她的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花白中闪耀着银簪的光芒。印象最深的那个银簪，是九个连环的，好看的扣在她的发髻上。她的眼睛总像是含着笑，看起来很慈祥，也把这苍老映衬得水汪汪。她总是穿着素净的青色衣服，一尘不染，又那样合体。听妈妈说她很爱干净，年轻时是喜欢穿一身白衣的，在那个以军绿为时尚色的年代，她那身衣服总被人看为异类。我小时候喜欢去她那里玩，因为她那里总有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她积攒的用过的空扑粉盒，花花绿绿，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摞在一隅，总是让我爱不释手。但是大人们不让我和她玩，说她不是好女人。我可以想象她年轻时该是多么迷人，因为她的美丽所以注定要在爱情上受尽折磨。是因为美丽让女人趋于放荡，还是过多的追求者才显得美丽的女人放荡？所以她的名声不是很好，尤其年轻时的那些有关风月的往事，总让人在她美丽的背后悄悄的议论纷纷。我大了才知道，那都是因为她的爱情，她那我不能懂的爱情。
她是为哥哥换亲嫁到这边来的，她的丈夫不只是模样不好，脑子还不怎么灵光，说话得带翻译，不然没几个人听得懂。但是这样的人也知道老婆是用来做什么的，即使他自己什么也放不上台面，却会用自己的女人来显示大男子地位。也许他在他人面前不能得到尊重，就把怨气都撒在自己的女人身上了，所以她身上总是伤痕累累。正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那时都是去大队挣工分，过多的集体活动让这村里的男子们有很多机会表示对她的怜悯和喜爱，尤其她那双含情的眼睛，对于女人来说有种媚气，看向哪个男子，似乎都在向他示好，所以她的身边总是有男人打架争斗，她的生活从此绯闻不断。她也没有一个相好的女性朋友。大家都会骂她，我想也许根本就不怪她，只怪上天给她的美丽太多了。
那时村里有个风流倜傥的男子，因为有点手艺，人们总是有求得着他的地方，再加上和村干部关系纠结，所以大家对他总是敬重有加。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七十岁左右，身材依然魁梧，横眉立目，年轻时也应该算是一表人才吧。像他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对这样美丽的女子视而不见。他总是故意在她身边走过，咳咳几声；他总是在她干活的地方驻足片刻；他总是在她又挨丈夫打的时候来敲门当然还有很多我没听过的事，后来他们确实好上了。我不知道这男人对她有几分真心，反正他们只能这样不见天日地悄悄地好着。
但后来却因为她和另一个男人的事，搞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听说那是她和供销社的一个人关系很好，后来那人晚上约见她，她去赴约了。我不想给她找一个可以去的理由，但我也不知道这和她与那个手艺人好有什么区别。月黑风高，在她去赴约的路上，被和她好的手艺人拦下，不知道他们这中间有多少争执和口角，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决意离开他，多年以前的事没有人知道那么具体，只留给我们无尽的猜测。她被他投进了枯井里，在里面整整呆了一夜，到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才给救出来。她丈夫因为她一夜未回又是一顿暴打，如果不是当时村里人在，她也许会被打死。
从此她和供销社那人的事以及和这手艺人的事，成了大家的笑柄，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最热衷的闲谈。嫁鸡随鸡，她丈夫再不堪，她也不应该有这样败坏德行的事发生。那个手艺人因此也受了牵连，最明显的一件事就是他儿子因为他的风流事娶不上媳妇，一直拖到三十岁，介绍一个黄一个，都是来后听说了未来公公的这些破事。所以他儿子与他关系很不好，都不在一个桌子吃饭，更不会和他说话。作为一个父亲，这样的境况也许是对他曾经犯下的错误最无奈的打击了吧。后来他们一直没有说话，当然给人们的印象至少是这样，他们两个相遇总是背着无数人犀利却装做无视的目光。再后来他们家搬迁了，也许是因为在这村子里继续生活下去，他的儿子会打光棍吧，无后是大呀。
当我有记忆的时候，她一直是孤零零一个人，她的儿女以她为耻，都不喜欢她。她丈夫早她而去，我恍惚有些印象，矮小的身材，黝黑的脸，弓腰驼背，戚戚唆唆的说话声，我一句也听不懂。而她，虽然老了，给我的印象却仍是美丽的，在无人理解和众多议论中所保持的宁静的美丽。
昨天，知道她去世的消息后去给她吊唁，就在灵堂里，我看见了与她分离二十多年的老人，那个一度消失了的手艺人，以七十岁高龄，不远千里，赶至她的棺前。哀乐沉沉，纸火闪闪，他在棺前一言不发，众人也一改当年的嘲讽目光，唯有静默。在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递上烧纸的那一刻，我被震惊了。是的，这也是爱情，即使被人们唾骂，即使在年轻时算做糊涂，即使事隔多年，即使在人走一后，一切成空他仍如此风尘地赶来，让我见到了爱的最真性情。
葬礼结束，这个被戳着脊梁骨度过一生的女人似乎也被世人原谅了。我想也许他们此生的故事再没人有兴趣提起，但我转头的那刻，却看见她的女儿把一个精致的手绣旱烟袋交到了那个手艺人手上，那是她母亲生前的东西，在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的，上面绣的，赫然是面前这个老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