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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昨夜入梦来,他非常关切地问我:“德佑,鲲鲲现在怎样?”醒来,我不禁潸潸。不知父亲如今在那九泉之下究竟过得怎样?看来他还在牵挂着鲲鲲——我那不够争气的儿子。我之所以泪水难收,一是自己的心被父亲的惓惓之忱所打动,二是感到有负父亲的厚望,在对鲲鲲的培育上没有达到他老人家的期望值。
沧海风烟,桑田雾雨,历史伴着光阴更嬗,转眼间父亲离开人间就二十二个春秋了。尽管时光飞逝,记忆却是永恒,岁月的长河怎能冲淡浓浓的父子情结?无论是父亲的音容笑貌、谈吐举止,还是父亲对我的殷殷厚望、谆谆教诲,都深深刻印在我脑际,而且会越来越萦绕在意识的深处,形成不断的梦境。这些往事,此刻又一件一件地、清清楚楚地、从容不迫地浮出心海。多年的往事,都仿佛就在昨天。
父亲是老大。一九零八年父亲出生于朱沱镇(朱沱镇位于长江上游,是一座顺江而建的古镇),那时,祖父在镇上开米铺为生。当时家境本不富有,但祖父秉承了曾祖父乐善好施、周济贫困、慷慨捐助的品性,毫不顾及自家的经济承受能力,为帮助穷人御寒,祖父一次就捐出新棉衣三百多件;有一年为了抢治当时的流行病,祖父一次就施济了专用药品五千多包;祖父还为支援修路、救济难民等多次捐款。祖父的所为,得到各方称赞,在当地有口皆碑。祖父一生娶了三个祖母,早年随曾祖父在贵州做生意时娶了张氏祖母,张氏祖母很年轻就病逝了,没有留下后人。祖父在朱沱又娶了赵氏祖母,赵氏祖母生了父亲、二孃、三孃、幺叔四个子女(其中二孃八岁夭折),生下幺叔才一年多一点,赵氏祖母就病故了。父亲八岁时,祖父又娶了高氏祖母,高氏祖母未生育,将父亲、幺叔等都视同亲生骨肉,负起了抚养他们的责任。父亲四岁发蒙(启发蒙童之意),五岁正式入学堂念书。祖父到了晚年因米铺经营惨淡等原因,家境败落,债台高筑。一九二二年,父亲十四岁后,祖父再也无钱供他念书,父亲便到米铺里学做生意,从此挑起了养活一家八口人的重担(这八口人是:曾祖父、祖父、高氏祖母、父亲、母亲、三孃、幺叔、以及刚出生不久的我的大哥德民)。祖父十分奉信“早生子早享福,多生子多得福”的信条,赵氏祖母当时也希望早抱孙儿,因此在我父亲四岁时,祖父和赵氏祖母就给父亲订了“娃娃亲”到一九二一年农历九月,祖父就给父亲正式办了婚事,那时父亲才十三岁零八个月,母亲则刚满十六岁。由于米铺的生意不好,入不敷出,父亲便到周边各个乡场买米,挑回朱沱来卖,从中得点脚价而已。父亲小小年纪,哪里能挑重担,因此所得不多,怎能养活八口之家呢?免不得又时常找亲友借贷,债越拖越多。一九二六年初,祖父病重,卧床两年多,花了不少钱。祖父于一九二八年农历四月病逝,父亲又只好借债为祖父办丧事。祖父的丧事办完后,家中已一贫如洗。祖父拖欠的外债达到一千四百多两银子,父债子还,债主逼债甚急,父亲毫无办法,只好卖掉米铺和祖父原来在油草沟(离朱沱二十来里路)购置的产业,还了一部分债。父亲从此走上了帮人(用现在的话说叫打工)的道路。那时曾祖父年高老迈,我的二哥、三哥又相继出世,家庭生活的担子越来越重。家庭的责任犹如一根鞭子,不停地抽打着父亲,父亲恰似旋转的陀螺,不能停,也无法停,除非倒下。一九三零年农历七月,九十二岁的曾祖父逝世。一九三一年农历正月,三孃又突然逝世(三孃名叫满妹,刚满二十岁,已定婚,正等待出嫁)。一九三一年农历九月,我的五姐来到人世。一九三二年上半年,父亲为他十七岁的幺弟操办婚事,将我幺妈迎进家门。一九三三年农历腊月,我的六哥又降临人世。这接二连三的丧事和喜事,都需要从父亲的腰包里往外掏钱啊!父亲又坚信“多子多福”因此母亲就不停地生,一直到一九四八年农历二月生出了我这个老幺,一共生了十二个(其中四哥七岁夭折,七姐生下即亡,幺哥四十天夭折;其余九个至今都全部健在)。父亲帮人主要是到各种店铺里去作店员或会计(那时叫记账先生),他先后共帮了十二个老板,尝尽了各种滋味,吃尽了各种苦头。
人生是坡,岁月是河。逆境蹉跎了父亲的岁月年华,也磨砺了他的精神和心智。父亲克服了千辛万苦,硬是挺着走过来了。父亲不但养活了这样大一家人,而且还供所有的哥哥姐姐上学念书(其中将八哥供上了中专,将九姐供上了大学本科),因此我们这一辈没有一个是文盲。如今,我不难想象父亲那付纤弱的双肩担负着生活的重荷,迈着坚实的步伐踽踽前行的身躯该是怎样的顽强,他的每一步又该是踩着怎样的信念对生活、对未来的渴望啊!
父亲帮人时间帮得最长的一个老板,是最后一个老板,叫梁清淮。梁清淮是经营糖杂业的,自产自销,在正街上有一个销售的店铺,当时称为精果铺,铺号叫“同泰祥”父亲就在同泰祥里帮梁清淮当会计兼售货。一九五六年,根据国家改造私营工商业的有关政策,朱沱镇的糖杂业搞行业合并,成立公私合营,同泰祥成为第二门市部。父亲便在里面任会计和营业员以及实物负责人,从此才有了一个固定的职业。就在当年农历十月,母亲病亡,这对父亲的打击很大,一夜间便白发丛生。那年父亲四十八岁,我八岁。父亲从此不娶,尽管给他谈婚事的人很多。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是幺儿,自然从小受到父母的宠爱。当然,这种宠爱跟有钱人家的宠爱是不同的,完全是两回事,也就是跟哥哥姐姐们相比,父母亲更护着我一点罢了。我跟父亲一样,也是四岁发蒙,五岁读书。发蒙时是父亲带着我去的,这是一家私塾馆,讲学的先生姓吴,他用毛笔在纸上写下四句话十二个字:“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这是三字经的结束语。后来听父亲说,他发蒙时也是学的三字经中的句子,他学的是“幼而学,壮而行,上致君,下泽民”)吴先生写好后便教我读,一直到我能背诵下来,并且能单独认得其中的任何一个字,这样发蒙就算过关了。可能是我过关比较顺利,父亲特别高兴,走出私塾馆就买了一两麻糖奖励我。五岁后我仍是在发蒙的那家私塾馆里读书,在那里读了两年多时间,满七岁以后才转到公家办的学校去读。自从我发蒙以后,父亲晚上回到家里,就尽量抽空教我读三字经、增广贤文以及声律启蒙,他说这些都是我国古代遗留下来的精典教材,是古代文化的代表作之一,因此一定要好好读,读懂它们,记住它们。父亲教我最多的是做人的道理,他教我做人首先要诚恳、要正直,一生都要行得端,坐得正,任何时候都不能搞歪门邪道,不能做奸诈小人,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父亲不但教我这样做,他自己就身体力行,一生都是这样做的。
一九五八年我们国家搞大跃进,提出“二十年超英赶美”的口号,土法上马,全民炼钢,父亲为此也下乡去干了几个月。从乡下回来后,父亲所在的单位更名为“朱沱酱园厂”并撤消了第二门市部,于是调父亲到第一门市部(铺号为“六合春”)任会计和营业员以及实物负责人。那时全国人民都吃伙食团,朱沱酱园厂伙食团最先是由姓王的党支部书记任团长,大伙对他强烈不满,意见很大,纷纷要求更换团长。于是大伙一致推选我父亲出任团长,就这样父亲又兼任起伙食团的团长来,一直兼任到一九六一年伙食团撤消。
父亲对工作是非常认真负责的,不管是在第一门市部还是在第二门市部都一样,早上天刚亮他就一个人把铺面打开(铺面是用几十块长木板拼接安装的,开铺面时需要将长木板全部下掉,关铺面时又要全部装上去),然后把卫生打扫干净。晚上要九点钟才关铺门,关铺门后又来清点物品、算帐结帐记帐,到十点钟才能搞完。天天如此,从不间断。凡是父亲经手期间,实物从未缺少过,帐目从未差错过。父亲喜欢看川剧,只要有川剧团来朱沱演出,他都要去看,但他也要到九点钟关了铺门把当天的帐目结算清楚后才去看,所以从来都只能看下半场戏。从一九五六年搞公私合营后,父亲就没有回家睡过觉,因为他是实物负责人,晚上就得守店铺,只能睡在门市部里。一九六八年四月,父亲离开门市部,调到酱园厂里去任总会计,一直干到一九七三年他六十五岁时退休。他任总会计期间的帐目也非常清楚,没有出过任何一点差错。
父亲对我的关怀总是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之中体现出来。母亲逝世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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