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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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次泛舟于同一条河中，我的心情却是截然的不同。子期，这一次我是辞去了人世所有的俗事，与你归隐田园，琴书自娱。

    临走时大王一再地挽留我：俞大夫，你走了，郢都就再也没有人能弹那么好的琴了。王公大臣们也彼此唏嘘，他们摇晃着他们那肥大的脑袋，脸上挤出了一丝刻意的伤感，但我知道他们是巴不得我早早离开，这样就不会再有人嘲笑他们的附庸风雅和无知了。他们心里很清楚，每当我在大王的宴会上弹起古琴曲，每个人的表面上装出一副陶醉的神色，但心中都巴不得我早早弹完，他们好继续欣赏宫女们弱柳纤腰的舞姿和白齿红唇的清唱。而我，而我也早已厌烦了看他们虚假的胖脸和伪装的声音，那不是一个真正懂音乐的人的声音，那种刻意妆扮出来的欣喜比漠不关心更加让人难受，他们不配听我的琴音。

    为此，我曾向大王告假，说母亲病了，要回去看望。我是那样郁郁不欢地离开了那个看似繁华却死气沉沉的都城。我泛舟于长江上，留连于美丽的山水之间，我每日弹起我那张最爱的焦尾琴，为这山，这水，这世间一切美丽的东西，但我又是那样地孤独，没有人明白我琴中的诉说，山水毕竟无言啊，直到我遇见了你，子期，你是我此生唯一的知音。

    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我们相遇的情景，我从船舱的窗子望去，远山含黛，秋水如镜，我取出了那张心爱的焦尾琴，轻轻地擦拭着。这张琴曾有无数达官显贵花高价向我买，来为他们的府邸增添一丝高雅与不俗，就连大王也曾有意无意地向我提及想要这张琴来搏得王后一笑，但被我断然拒绝了，没有人配得上这张琴，那个矫揉造作的女人更不配，她总是故意衣裳不整钗横鬓乱地倚在门边娇滴滴地说：俞大夫，我真喜欢听你弹琴。而我从不掩饰我的厌恶，然后我就能看到她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上露出咬牙切齿的愤怒，那种丑陋的神情是多少脂粉都掩盖不住的。

    我不想再提起那些不快的事了，我只想你我相交的那短短数日，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那天，为了躲避一场暴风雨，我在长江边一个山崖下停下了我的船，暴雨过后，碧空如洗，月影浸江，山风轻拂，虫鸣山涧，清景无限。我琴兴大发，抚琴奏乐。突然琴弦断了，我大惊，才一抬头，就看到你了，子期，你站在山崖下，如痴如醉。听到弦断之声方才如梦初醒。

    我见你虽衣裳破旧，却极整齐，不似平凡乡野粗人，正要问话，家僮却早已上前问道：山野之人在此何为？你不亢不卑答：听琴。家僮冷笑：你也配听琴？ 你可知这船中是何人吗？我见你不俗，便挥手阻止了家僮的无理，将你延请上船，却听你说道：适才听足下琴音，实随景而弹，然商调悲凉，听了让人心下怆然，足下心中定有排谴不去的愁绪，刚听到秋月一段，琴弦便断了，实让人叹惜啊！你果然是知音，一语道破我曲中之意，这是我弹琴多年以来第一个真正明白我曲中之意的人啊。当下你我弹琴渡曲，心下畅然。我把我最得意之曲奏给你听，你凝神闭目，一一道出。我心中之喜真无法用笔墨来形容。一直到天际泛白，我才依依不舍送你离去，此后数日，你每日傍晚都到我的舟中听琴，我也倾尽毕色所学，一一而奏。这之后，我便起了归隐之心。我不愿再回郢都那个无趣的地方，与那群俗人为伍，我宁可寄情山水，与你逍遥此生。于是我与你约定了日期，便起程回去向大王辞官。

    我不顾大王的挽留，匆匆散尽家财，只带了心爱的琴赴你我之约。时隔一个月，再次来到你我初会的山崖，我心中更多的是喜不自禁。我看时间还早，便坐下抚琴等候，突然，有人拉我的衣角，我转头一看，却是一个小童，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凝注着我问：你可是子期叔叔的朋友？我说是。她便要带我去见你。我收起琴，跟她而去。一跟上白芒牵着我的衣服，露水打湿我的鞋面。我随着她走向山之巅峰，林之深处。我想，也许你就在家中为我准备了好酒，我们可作竟夕之谈。正想着，女童说：到了。我投眼望去，哪有什么茅舍，哪有什么人家，哪有我的知音，眼前只有一座新坟。我如五雷轰顶，眼前一片黑暗。子期，子期，不过短短一月，你我便就此天人永隔了么？

    我呆立良久，只听得耳边轻音稚语：叔叔，你也爱弹琴么？子期叔叔最爱听琴了，他常常说只有琴声是世间最美的声音。我俯身问你：你可愿再听我奏一曲？天地无语，唯有泉声幽咽。我解下我的焦尾琴，调了调音，开始弹奏那一曲高山流水。山也无声，只有松风阵阵，我的琴音可曾流进你的坟头，我依稀看见你闭目半晌，点头道：巍巍乎其志在高山，潺潺乎其心在流水。啊！高山流水遇知音，如今知已已去，还有谁听我的琴音？我抬头望天，天默不作声，我俯身问地，地也不发一语。我举起我那心爱的焦尾名琴，狠狠向地上摔去，只听得一声脆响，琴散成了碎片。那一刻，我心如死灰。我转身，向山下走去，身后，残阳如血

    多年后，有人在一座无名的山中发现了一座无名的寺院，寺中住了一位年轻的僧人，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在此地建寺，他也从不与人来往。有人说他就是曾经名动一时的俞伯牙，但也有人说俞伯牙早就死了，他不过与俞伯牙有几分相似罢了。但从来没有人听过他弹琴，只是常见他在夕阳西下时，独自坐在山顶的一块大石上，向北方久久眺望

    噫！

    高山流水遇知音

    知音不在谁堪听？

    焦尾声断斜阳里

    遍寻人间已无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