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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另一方面,那晋冀交界的云家堡中,年残岁底又下了一场大雪,漫山遍野,都成了玉琢山河,银装世界。这时候,中凤方从千里之外奔驰回来,因爱那天风楼高,四山在望,可以赏玩雪景,便命乳娘孙三奶奶督率丫头仆妇将楼上打扫了一番,索性将自己的香闺搬来楼上住下,这天快雪初晴,中凤闲极无聊,将从羹尧处所得剑谱,展开自己看了-番,不知怎样,忽然生了一阵异常感触,转觉小楼岑寂,反不如长途驰逐,跃马横剑之乐,勉强跑到琴台上去弹了一曲,愈觉有说不出的烦闷,一赌气,索性推开窗户,凭栏远眺,忽见那小峰侧面,大雪地里,一带寒梅,已经冒雪盛开,红遍了小半个山峦,那老树下面,正是自己和羹尧并肩小语的地方,不禁呆了半晌,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托着下颔正想着那天情景,猛然背后噗哧一声笑道:“姑娘,你在这里想什么心思?这样大的风,也不怕冷吗?”

    中凤不由一惊,回头一看,却是大嫂宫氏,不由嗔道:

    “你这人,为什么一声不响的跑上楼来,倒吓了我一大大跳。”

    宫氏笑道:“姑娘,你这趟从外面回来,为什么老是懒说懒笑,好像有什么心事一样。在那边上房里住得好好的,大家谈谈说说,多么热闹,怎么偏又要搬到这座楼上来,是嫌这家里住得腻了,有一点讨厌我们吗?”

    中凤不禁脸上一红,笑骂道:“大嫂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人家不过因为这楼上地势高些,看起雪景来比较眼界空阔,所以才搬来住上几天,怎么一到你嘴里,话便两样了。”

    宫氏又笑了笑道:“我的话一点也不两样,你试想想看,你从前多么爱说爱笑,一到哪里,没有看见人,先听见说笑,这趟回来,为什么老是静悄悄的,一声不响,呆在哪里,一呆便是大半天,这不是有心事是什么?”

    中凤红着脸嗔道:“这还不是因为你们常常讨厌我,说我爱说爱笑,所以才把老毛病改了。现在我改了,你又说我不说笑是有心事啦,这个年头儿还有我走的路吗?”

    宫氏看了她一眼道:“吆,我的好姑娘,你真生气啦,算我说错了好不好?不过,嫂子我是关心你,我不怕你恼,有什么心事,还是告诉我的好,要不然,只闷在心里头那怎么是好!”说罢又格格一笑道:“嫂子我向来就疼你这个小姑子,只要你对我把这个心事说了,多少还可替你出点主意。就你哥哥和老爷子面前,多少也可以说几句话。要不然,你厉害死了也还是一个小姑娘,有些话能说吗?到那个时候,要想再求我,可就晚了。”

    中凤脸上愈红道:“你今天疯了吗?我有什么事要求你,倒得说说看。”

    宫氏笑道:“你问这个吗?那你只要自己想一想,这几天你那小心眼儿里面,想的是什么?闷的是什么?不就自己明白了吗?”

    中凤不由急了,冷不防,一下便把宫氏推倒在那张床上,笑骂道:“我把你这坏透的东西,没有事坐着闲磕牙,就是在编排我,那笑面罗刹的外号,不也就是你们说出去的吗?如今倒惹得人家,不知道底细的人,当我真正是一个母夜叉一样的人物哩。现在又来了是不是?”说罢一哈手,便伸向宫氏腋下搔她痒处。

    宫氏一面用手来挡,一面笑道:“哦!我明白了,你满腹心事,原来就为这个外号,是不是人家对你这个外号有点”

    说着格格连笑,已经被中凤搔得喘不过气来,一面道:“那那那也不要紧呀!你只好好求我一下叫叫你大哥去向那一位说一下格格不也就行了吗?”

    中凤越发不依,一面加紧搔着,一面笑骂道:“你还敢胡说,今天我不把你整够了决不住手。”

    宫氏只笑得说不出话来,一面喘着气,一面告饶道:“好好姑娘,你饶了我吧,下下次再不敢呢!”

    两人正在闹着,楼下忽然又是一个清脆喉咙笑道:“姑嫂两个,说笑得好热闹,你们笑的是什么,能给我也笑笑吗?”

    中凤手下一松,宫氏连忙嚷道:“香姨娘你快来,凤丫头说我们编排她,送了她笑面罗刹那个绰号,害得她找不到婆家,要治死我呢!”

    中凤一听,恨了一声,两只手又向她那腋下搔去,一面高声叫道:“姨娘,你也不管管她,你看她这张嘴多么讨人厌?”

    一面又道:“你敢再说,我不把你肠子搔断才怪!”

    那楼下来的,原是云霄的第二个侍妾香红,年纪还比宫氏小,只大中凤两岁,平日在一处也是闹惯的,一听宫氏说话忙也笑道:“谁说她找不到婆家?老山主早跟我说过了,她连亲都相定了呢,只等新年一过,便要到北京城去谢媒呢!”

    说着,一路噔噔噔的赶上了楼,向中凤笑道:“凤小姐,您放心,人家媒人都已写下了包票呢,还有个不成的吗?至于您那个雅号,只等新姑爷一来,我便替您注解明白,包您那一位不会疑惑还不行吗?”

    中凤不由唾了-口道:“香姨娘,我可没有得罪你,为什么也助纣为虐起来?”

    宫氏笑着坐起来一面掠着鬓角一面道:“姑娘,这可不必生气呢!事情已经有八成了。”

    中凤把嘴一噘道:“我不来呢,你们大伙儿合起来欺负我!”

    香红笑道:“您这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人家特为赶来跟您道喜,您倒说大伙合起来欺负您,这样还有好人走的路吗?那么,我马上回老山主去,凤小姐对这亲事很不高兴,谁要再提这件事,谁就是欺负您,您看好吗?”

    宫氏也笑道:“对,对,我们就这样和老山主说去,真要把事弄砸了,谁也不能怨谁。”

    中凤把小脸一绷道:“随你们说去。”

    说着,把头一低,口角眉梢忍不住隐含喜意。

    宫氏又觑了她一眼道:“哎呀,姑娘真生气呢,香姨娘,您可得留点神,要不然,人家的剑术现在可又受了高人的传授,不教您身上带点记号才怪。”

    香红向宫氏一挤眼道:“还等到现在?我早知道呢!”

    说着,把桌上那本中凤抄的剑诀一扬,笑道:“你瞧,人家连武当派看家本领的老本见全搞来呢,凭我们还能挡得住三招两式吗?”

    中凤脸上不禁有点挂不住,一把夺过那本剑诀,向楼下就跑,香红连忙拦着笑道:“凤小姐,您别恼,大家全是逗您玩儿的。”

    宫氏也拦着楼梯笑道:“好姑娘,您千万别生气,老实告诉您,我跟香姨娘全是奉了老山主之命来的,说笑是说笑,真话是真话,您先坐下来,我们还有话说呢!”

    中凤被两人央求不过,又回到窗前坐下来气愤愤的道:“既是老山主教您两位来,为什么放着正经话不说,倒只管开我的玩笑,这能怪我吗?”

    宫氏知她骄纵惯了的,向来得理不让人,先轻咳了一声,又向香红一挤眼笑道:“据老山主说,上次来的那位高明高爷,就是雍王爷本人,并不是什么雍王爷的总文案。”

    中凤嗔道:“这个我早知道了,还等今天吗?他是王爷,又干我什么事?”

    宫氏道:“你这人,性子怎么这么急?我话还没有说完咧。”

    说着又笑了一笑道:“老山主为了我们一家,决不能在这山宅里住上一辈子,而且既已得罪了前明的宗室和一般遗老,这个局面决不能长久支持下去,二则你姑娘人也不小了,又是一身文武全才的大美人儿,要没有个盖世英雄,决配不了你,本来想设法将您配给那雍王爷”

    中凤不由秀眉一竖,冷笑道:“这真是老山主的意思吗?”

    香红连忙笑道:“凤小姐,您别生气,等您嫂子把话说完就明白了。”

    宫氏不由吓得一哆嗦,向香红道:“这差事本来是我们两个人的,如今我这拙口笨腮的,说不下去呢,还是您说吧!”

    香红接着笑道:“后来老山主看出来,您很是讨厌那位雍王爷,所以翻转来请雍王爷替您做媒,打算将您许给那位年二爷”

    中凤又冷笑一声道:“吓!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们大伙儿拿我送了礼,好换那大家的功名富贵。不管是谁,只要人家愿意就给,不是你这一说,我还睡在鼓里呢。可不是我姑娘家不害羞,说话不怕碜牙,既然是老山主差你们来的,还请你两位对老山主说去,我这薄命的女儿决没有那个福命,任凭他是王爷公爷,我决不嫁人,再逼急了我便剪了头发去当姑子去。”

    说罢,两泪交流,忍不住掩面悲啼起来。

    香红一听,不禁看看宫氏默然不语,半晌,还是宫氏赔着笑脸道:“好姑娘,虽然老太太过世得早,我们向来处得不错,方才是我把话说错了,你就不能多担待一点儿,免得我受老山主责备吗?再说,现在提亲的不是那雍王爷,乃是年二爷,那天你们在射圃练功夫的时候,我也偷看过了,人家武功、文学、门第、小模样儿,哪一项配不上您?真要错过了,恐怕就是找遍了中国十八省也没有地方寻去,您可不要后悔。”

    中凤蓦地里脸色沉道:“任凭是谁我也不嫁,我后悔什么?你们当我也和你们一样,利欲薰心,只要有钱有势,就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吗?”

    宫氏不由心中十分不快,把脸一沉,也冷笑道:“姑娘,您说话可不能一脚把人全踹到泥里去,我和香姨娘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为了自己的富贵把您卖了,这可是老山主的意思,您要是真不愿意,我们也只有回老山主去,还能硬劝您吗?”

    说罢,立刻起身告辞下楼,香红也勉强笑着,只说了声:“凤小姐,这是终身大事,您再想一想。”

    便也告辞跟着下楼而去,中凤向来主张见解就和父兄不同,自从两人走后,想起了个人的身世和家国之恨,不由伏在几上痛哭不已,半晌之后,把牙一咬,自忖道:“任凭他是谁,我决定终身不嫁,赶明天,我就离开这里,去侍候师父去。好便好,不好,真个把三千烦恼丝一削,当真出家当姑子也可以一身清净,了此余生。”

    但是心头上,老浮起一个羹尧的影子,再也除不去,推不开。哀痛之余,不禁愈加烦躁,猛听那楼梯,噔,噔,噔,又是一阵怪响,孙三奶奶忙不迭的走上来,睁大了一双母狗眼看着她道:“小姐,你是疯了吗?怎么连年二爷那样好的人也闹翻了?”

    中凤一见孙三奶奶气急败坏的样儿,这两句话又无头无尾的,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嗔道:“你怎么知道我跟他闹翻了。”

    孙三奶奶怔怔的道:“那么,方才雁大奶奶和香姨娘来跟您提亲,您为什么发大脾气,把她们轰出去,又在这里,背着人哭咧?”

    中凤怒道:“这关你什么事,又要你来管?还不快给我下楼去,我心里烦得很呢!”

    孙三奶奶又是一怔道:“哦!俺明白了,一定是那姓年的小子,仗着官大势大没有把你放在眼内,说不定又变了卦呢,你吃了哑巴亏,所以气得一下连提亲的人全恨在心上,自己也哭了。那也不要紧,别看俺口口声声叫他年二爷,那样侍候他,那全是为了你,只要他敢瞧不起人来欺负了你,俺不照上一次对那个什么巡抚少爷的法子去治他一下才怪。”

    中凤想起上次孙三奶奶对那巡抚少爷的一手,又胡扯一阵,不由又娇喝道:“你胡说什么?人家何曾仗着官势来欺负我?又有什么事变了卦?这事用不着你问知道么?”

    孙三奶奶把一双母狗眼一抬,猛一拍手掌笑道:“俺这回可真明白咧,这一定是雁大奶奶和那香姨娘,跟你闹着玩,把话说拧了,你就再英雄了得,到底是一个女孩儿家的身份,怎么能痛痛快快说得出口?她们两个促狭鬼,再拿话一僵,所以把你急哭呢。这也不要紧,停一会儿,我再跟老山主说去。本来嘛,小姐们提到婆家,还能有个不害羞的?不用说你这样文武全材,又是一个千金小姐的身份,便是俺当年,那一口子来相亲,心内虽然一百二十个愿意,也要哭上三天呢,要不然不给人家看轻吗?”

    说着龇牙一笑,猛一扭水桶也似的腰,看了中凤一眼道:“小姐你放心,俺这就去见老山主去。”

    说罢便要下楼。中凤不禁又喝道:“教你不用管,为什么不听话?你敢去对老山主说什么,我不把你的嘴撕烂才怪。”

    孙三奶奶笑道:“俺这张嘴,是你从小就撕惯的,只要你高兴,就给撕烂了也没有什么,千万不要闷在心里才好,”

    中凤不由站起身来,推着孙三奶奶道:“你为什么又倚老卖老起来?快下楼去,让我静静的坐一会儿,不许再胡说。”

    孙三奶奶身不由己的被推下楼去,又寻着剑奴、侍琴两个丫头,教两人替中凤预备手巾擦脸,泡上茶去,在楼下等了好半天,没听见中凤再哭,才悄然回去。这里中凤自从孙三奶奶一场莫名其妙的劝慰,转把心中幽愤去了五分,擦过脸,呷了一口茶之后,自己将窗儿关上,看着室内的一个火盆在出神,好半会之后,忽听楼下一阵脚步响,云霄在下面道:“凤儿在楼上吗?”

    剑奴连忙代答道:“小姐在这儿呢,老山主,您请上来吧!”

    中凤也连忙站起身,迎下楼去道:“外面这么冷,爸爸您又到这儿来干什么?”

    云霄一面上楼,一面向中凤脸上一看,捋须大笑道:“你这小妞儿真淘气,要不是你奶妈去一说,我还真担心这一趟北上和那年羹尧又闹翻了呢?原来是为了和你嫂子姨娘两人呕气。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是一团孩子气?自从你妈去世以后,我最担心的就是你咧。”

    说着又长叹一声道:“唉!假如能天从人愿,把你这一件人事了却,我也少却一桩心事。”

    中凤忿然道:“呕气?我和她们呕气做什么;”

    说着两只眼睛又流下泪来。

    云霄一面在琴台前面椅子上坐下来,一面道:“既不和她们呕气,又没有和那年羹尧斗翻,好好的又哭什么?”

    中凤不语,半晌方道:“爸爸,您真打算就此投靠鞑子吗?”

    云霄捋着胡子,看了她一眼,又长叹一声道:“你打算在这深山穷谷之中过一辈子吗?”

    中凤猛然一抹脸上泪痕道:“如果爸爸能全晚节,女儿也愿意在这深山穷谷之中,侍奉您一世。”

    云霄沉吟半晌道:“你嫂嫂和姨娘已经把你说的话,全告诉了我。做爸爸的虽然老悖,还不至于就用自己的女儿去换取功名富贵。再说你看我这大年纪,便在满人手下能弄到一官半职,还能有几天后福可享?空自倔强了半生,到头来,还落个晚节不终为人笑话,那又何苦呢?不过你也应该为你自己你全家想一想。如今为了你二哥的事,我已不谅于前明的一般孤臣孽子,如若我再和清廷硬拼,即使我以一死了之,你们这许多人又该怎样呢?再说,古人曾经说过:‘国士遇我,国士报之’,大丈夫也要讲个恩怨分明。你看清廷诸王对我不是卑词厚币遣人来聘,就是降贵纡尊,登门来访。尤其是那雍王爷为了我,不恤在邯郸城里住上好多天,这是你亲眼看见的。人家对我的恭敬诚恳,也是你亲身经历的,你看能辜负人家这一番恩遇吗?我想他虽并未说明身份,便昔日的刘先生于诸葛公也不过如此,我为了你们一家祸福,为了报答雍王爷的知遇之恩,能说不出山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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