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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康有为一行人,雪如才脱出身来,分别到几所国民学校察看了一番今年学生的考试成绩。

    来到振坤女校时,见玉纯、文菲等五六位教师正忙着汇总成绩。大家见杜会长来到,一时都围了过来,要他说说这几天陪同老圣贤游山城的情形。

    雪如叙说了一遍,翻翻学生的成绩册,见大多都考得不错,有几位的成绩还相当优秀,不禁心下欢喜。和玉纯商议了一下后,雪如对各位老师说:“好!各位辛苦啦!晚上我请众位到嵩阳楼吃酒,犒劳犒劳大家!春节,每人再加发十块大洋的奖金!”

    两位年轻老师一听高兴得叫了起来!是晚,众位一路拥着雪如,乐乐呵呵地畅聚了一场,直到半夜时分才尽兴而散。

    酒宴结束时,一轮浑圆的明月正在当头。清银似的光,映着地上的白雪和被白雪覆盖着的太室、少室诸峰,给人一种既明澈清晰、又若梦若幻的感觉。

    山野和小城万籁俱寂。雪如送文菲回家的路上,全城已很少见到谁家的窗口还有烛光了。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外,整个世界静得令人心虚。

    地上的白雪被月光映得仿如水面一般,脚踩在上面发出了细细的格吱碎响。文菲听着雪如那沉着的呼吸,看着他那宽厚的身影,一时竟有些微微醺醉的感觉。

    一路上,雪如兴致高昂地和文菲谈着他为山城设计的蓝图。又把县署的一些变动告诉了文菲:“年前年后这一段日子,我得和翰昌一起研究一些新的施政动向,如嵩山绿化、灯会和庙会。因各项公务安排得紧,好多事情都赶着要办,所以,这段时间恐怕我不能来教育会这边了。你若有什么事,让纯表哥过去说一声,我马上过来。”

    文菲听了,立时就被一种失落的情绪攫住,半晌默默无语:前些天,连着好些天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心里就有些空空落落的。如今这一去,岂不是更难得一见了么?

    雪如看她的情绪一时有些沉默了,望望四处无人,便,停下脚步,把她的一双手儿握住在自己手中:“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穿的太薄了?”一边伸手摸了摸文菲身上的衣裳:“这么冷的天,你穿的可是有点薄。明天一定要记着加衣裳呵?”一边就解身上大衣的扣子,要脱下给文菲披上遮风。

    文菲赶忙拦住:“快别!你不知道,我打小就是这样——天稍冷一点儿,就是手冷脚凉的,穿得再多也无济于事。再说,我就要到家了,你这一脱,自己反招了凉、伤了风怎么是好?你就是脱下,我也不穿的。”

    雪如见说,只好依了她。一面握着她的手又是呵气又是摩挲地为她暖着,一面一边用自己宽厚的身子为文菲挡住北面的风口。文菲顿觉着阵阵暖流涌上心来着,鼻子一酸,眼睛便也有些热,心中那虚虚落落的滋味又泛了上来。她想,爱一个人,为什么还会同时伴生出一种令人无以言说的苦涩呢?许是自己爱的太刻骨铭心了么?抑或是爱的彼岸太遥远了?或者,人生的真爱,根本就是一种彼此间永远的渴望、始终的遗憾?

    这两天,说话就要放寒假了。长长的一个寒假,,这一别,真不知哪天才能见着他?此时,她多么渴望能偎在他宽厚之怀享受他的爱抚和热情啊!可是,她不能让自己流露出这种渴望,也不能让雪如感觉出自己的渴望,更不能给自己爱得心苦、爱得欲泪的人一种轻浮之嫌

    于是,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脸上是一种淡然到冷漠的沉静。

    雪如握着她的手说:“其实,我哪里就会一去好些天就不回来的?我抽空就会回来看你的。另外,我有个提议,不知你愿听不愿──今年年下,你别再回吴家去过年了好么?你得设法从旧生活的阴影和忧伤里走出来才是。你说是么?”

    文菲低头沉吟着。

    雪如笑笑说:“我想起了一件事,这事还要托你帮我办办呢。”

    文菲笑道:“我能办什么事?”

    “这件事还非你莫属呢。”

    文菲笑问:“什么事?”

    “你在家等着。这两天,我准备下一些纸笔和颜料给你送过去——我想请你帮我画一些画。”

    “画什么画?派什么用场的?”

    “这个么,暂时留个悬念,且听下回分解。这两天你在家,先把那个水浒全传找来读一读,再把其中“武松打虎”和“拳打镇关西”两段故事仔细揣摸一下。我想让帮我画个简单的连环画。”

    文菲一笑:“做什么呢?神神秘秘的样子!”

    雪如握握她的手笑道:“天机不可泄露!那咱们就你看这样定下好不好?大年初三,我和玉纯兄一齐过来给老人家拜年。你可一定要在家等着我啊!另外,还有家里若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你可千万要给我留一些。你不知道,我这个人,打小儿就嘴馋。”

    文菲一下子笑了出来。

    待走到文菲家门前时,雪如站在廊下,把文菲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凝视着文菲月光下那亮闪闪的眸子。沉吟犹豫了好一会儿,又紧紧地握了握,这才毅然地转身去了。

    文菲站在那里,看着雪如的身影消失在夜色深处时,忽然感到了一种失落。

    因为,她分明隐隐地感到了雪如和自己分手时流露出的某种怅然

    她不禁有些隐痛泛上来。其实,她是那般地渴望他的爱抚、渴望他那融融之怀呵!可是,她怕自己给雪如造成一种轻狂的误解——因为,自己毕竟是吴家的未亡人!她总怕雪如会在乎自己的这个名份呵!

    文菲没有想到,正是因了她的这种冷静,深深地阻遏了心灵同样高傲的雪如对她的渴望——每每分手那时,他都拚命地遏制住自己想要把她拥吻入怀的热烈渴念。然而,文菲那冷静到淡然的神态,每每也在隐隐地刺痛着雪如的心——他误把文菲的这种漠然,当成了她依旧沉浸在过去情感的伤痛和追忆中,还没有能够忘却的缘故!

    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他的心上人,那个已投身于国民女子新教育事业,那个在宣传妇女解放、呼吁女权运动中,是那般勇敢无畏的新女性,在意识上怎么可能还没有把自己先给解放出来呢?怎么还会那般再意自己的“寡妇”身份呢?

    ──就这样,两个年轻人皆因而,都因为太热爱对方、唯恐失去彼此的缘故,加上天性里的自尊、害怕遭到拒绝等等诸多复杂的顾虑,使得他们热烈的爱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进展缓慢——两心默默相许已经很久了,却一直还是徘徊在某种朦胧而痛苦的精神之恋里

    真不知道,先祖们当初为何选中了这片贫脊、坚硬的土地做为他们繁衍子孙、耘作生存之地的?

    山城的土地,绝不像平原地区那样,田地表层有着厚厚的、肥沃的黄土底基。也不像平原的土壤那样,抓一块土圪瘩在手里,稍一用力就能碾成粉末。那样的土地似乎能抓出油来,撒上什么种子都能健壮地发芽生长,对雨水和干旱都有着极强的承受力。

    山城的土壤,充其量只能说得上是砂土。田间地头里,到处横布着大大小小的碎石。冷不丁地还会有大块的石头戳在中间。就算最好的田,表面的砂土也不过只有一两尺厚罢了。往下刨三尺深,大多都会露出原始的地壳来。

    这样的土地当然是积不住什么墒水的。因而,山城有史以来都是非旱即涝,很难遇到什么好年景。满山草木、遍地庄稼尽数枯死的场景是很常见的事。

    这里,山风凛烈而遒劲,高梁之类头重脚轻的农作物,是根本无法在此存活的。然而,一旦存活下来树木,生命力倒也算得顽强,因为,它们的根系往往扎得很深很透。它们咬定青山、抓根地母,将根植入那凌厉而坚硬的岩缝石隙,所以,但凡遇有一场透雨滋润浇淋一番,那些表面上似乎已经枯死的树木,便会汲足了水份,眨眼之间重新泛绿、得以复活。

    山城的街道也不似平原的城镇。除了嵩阳县署衙门一段由官府出钱铺就的青石板路以外,东南西北四关所有的街道路面,至今仍是些大小石头铺垫而成的路街。经年的黄沙碎石虽说填实了石头中间的缝隙,可总也难以打磨平那些突兀而出的石头棱角。因而,山城的女人们不管纳下多么结实的鞋底、帮上多少层的鞋面布,只要上了脚,过不了几天准会被磨穿了鞋底、碰得开了鞋脸。

    生存虽有着太多的艰辛,然而,生命里毕竟也有快乐的希望和幸福的梦想。比如,也许,他们眼下就能盼到一个很不错的年景,也许哪家的亲朋好友要娶媳妇吃喜酒,或者城东起了中岳庙会,城西搭了大型擂台。这时候,他们就会带上干粮,跑上十几里、几十里甚至百十里的路途,翻山越岭地去看一看热闹。

    他们要么还会在农闲季节里,相约去少林寺看看那些武僧打拳,顺便到殿堂里给神佛上上香、许个愿。或者结伴到山上,去网几只黄羊、山鸡,采一些木耳、蘑菇和草药什么的,拾一篓山核桃、野松籽、白果儿等等。也或者,到清澈见底的少溪河和颍河边的石缝里摸一串螃蟹、抓几条泥鳅、撒几网草鱼所有的这些,似乎都能构成他们艰涩生活中的一份快乐。

    过大年,也可算得上是他们漫长艰涩之后一份不小的快乐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争将新桃换旧符。”过年,最重要的就是贴春联了。这时节,就连普通百姓家那歪歪斜斜的门框上,决不会有哪户人家忘了在上面端端正正地贴上一副鲜艳夺目大红春联!虽说所有春联的内容不外乎是些“年丰人寿、风调雨顺”之类,可是人们相信它能驱除邪秽,带来吉祥。

    其次就是包扁食*了——大年的日子里,就连乡下最困窘的人家,也会想方设法让孩子们吃上一两顿扁食的。也许,那扁食馅儿里除了粉条豆腐之外,根本就见不到什么荤腥油水,可是那份吃扁食、过大年的快乐却是同样令人兴奋的。

    家境稍稍好些的人家,或许会想着怎样生法子给孩子买一串鞭炮、给老人添一件新衣。添置不起新衣的人家,也会乘夜晚孩子和老人睡下时,把他们仅有的一身衣服,连夜浆洗一下,放在火膛边烘烤干了,整整齐齐地叠好,第二天,一家子就能穿上干干净净的衣裳过大年了。

    年景好的岁月,当爹的兴许会在城里赶集时,意外地给自家闺女捎回来一朵令她惊喜万分的红绒花儿。于是,在整个大年里,闺女的一张笑脸儿便会像爹爹买回来的那朵红绒花一样红艳而俊美了。

    一年中,似乎只有大年这个节气能给人间带来这种神奇的感觉——它是无形的,却又是催人的。它含着某种令人躁动的气息,随着腊八、祭灶的到来,这种“年味”一天天地会越来越浓郁、越来越弥漫了。到了腊月二十四五,这种气息便达到了一种极致。这时,城里乡下的人家都开始慌着赶集、办年货了。这几天里,不管是穷人还是富家,也不管是挑担的还是背篓的,人们赶着马车、推着小车,或是骑着驴坐着轿,远远近近地都赶来了,所有的集市都挤满了赶集的人群。

    大年前后的这段日子也是山城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了。这时,赶集的人们会被冻得手脸发木,嘴里哈着热气,身上穿着老棉袄,双手揣在袖筒里,缩着脖子,胳膊肘上挎着结实而沉重的荆篮子,从集市的最东头儿转悠到集市的最西头儿,一家一家地瞅着、问着、比着,看哪家的肉更肥一些、哪家的爆竹更便宜一些。脸上装作很不在意的模样,漫不经心地看货问价。直到最后,才蹲在那里挑挑拣拣,大声小气地发誓赌咒,狡黠地与商贩们讨价还价。

    几家杂货店和洋布店门前,这两天也显得要比平时格外地热闹。人们挤挤扛扛的你进我出,一应的年货这两天下得都很快。城里大户人家开的店铺里那些平素细俊灵秀、稳稳重重的伙计们,此时一个个忙得鼻子上浸着细碎油亮的汗珠儿,手嘴不闲地关顾着每个买主儿。

    从祖上起,杜家都有年关抚恤贫困的习惯。也不管年成如何,只要家里不是到了饿死人的地步,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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